“將軍,怎麽最近忽然冒出這麽多山匪?”

撫軍大隊人馬在山中行進,細如穿梭。山道狹隘,隻能容兩馬並行,仙莫問自然是隨在李穆然身畔。

李穆然輕輕“嗯”了一聲,也覺得有些蹊蹺。

戰亂之後,匪盜橫生,這是常理。可這山匪……倒難纏得厲害。

自從那日他和慕容衝僵持,這之後撫軍就常被派出來掃**山匪。他不能帶全部的軍隊跟著出來,便派了左軍和後軍留守,自己帶著中軍、右軍和僅剩無幾的前軍出來。

“幾日沒見冬兒了,也不知她過得怎麽樣。”想著冬兒,李穆然笑歎了口氣。這才是好事多磨,和冬兒的婚事總算有了幾分眉目,第二天就帶兵出來。她腳傷未愈,仍舊留在撫軍軍營中休息。

然而,自己這一出來,便出了六天。那支山匪藏頭露尾,每次隻讓他看見人影,便又遠離,不知不覺,竟被帶到了荒山之中。

那是隊訓練有素的山匪,應該是苻秦殘兵吧。不過頭目……多半是千將以上。

李穆然心中暗暗算計著,仰頭看著被山巒夾成一線的天空,傳令道:“小心埋伏。盾兵把盾都舉起來!右軍,派兩個百人隊沿小路上山。”

“是!”如今的右軍都尉樂川登時高喝一聲,隨即布置下去,“爾朱泓,叔孫巴,你們兩個帶本部上山。”

見那兩個百人隊如猿群一般沿著山頂垂下的藤蔓往山頂爬去,李穆然靜了靜,又往兩邊看去。

山穀之中植被叢生,因為剛下過幾場雷雨,故而土地潮濕泥濘。就算山頂有埋伏,也不可能用火攻。如果是檑木的話,山上斜逸生長的樹木太多,檑木不容易滾落。至於射箭……也不大可能。

可這麽險要的地勢,總讓人覺得心裏不踏實。

“報!”先前派出的斥候駕馬而來,“將軍,要再往前走半裏路,才出山穀!”

而於此同時,萬俟真在身後也傳上了話:“將軍,中軍最後一個百人隊,也已進了山穀了!”

這山穀這般狹長麽?

李穆然忽地眼前一亮,心中驚駭無比:“全軍向後,退出山穀!快!”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苻琳站在山頭,俯視著山穀中宛如螞蟻一般的撫軍大隊。

“想不到這姓李的竟這般謹慎。這六日來,為了引他入轂,不惜犧牲了一百多條人命。哼,我的軍隊也隻剩下一千多人了。可到了這時,他還疑心疑鬼。想要出穀?哼哼,把命給我留下吧!”

他眼睛一瞪,獰笑著對身邊的高大男子下了令:“前將軍,可以了。”

“是,河間公。”苻秦的前將軍——薑宇執起手中紅旗,向遠處揮了揮。

片刻。

轟隆隆。

仿佛整座山也震動了起來,一塊塊巨石從天而降,將穀口堵得嚴嚴實實。

撫軍最後的百人隊已有十幾人衝到了穀口,被此異變嚇得雙腿發軟,竟有七人被活生生砸死在石頭之下,隻有六人僥幸活了下來。然而,這六人中,還有四人被石屑砸傷,身上鮮血淋漓。

與此同時,山穀的另一頭,也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整個大地,都在震顫。

爬到半山腰的兩個百人隊中的不少士兵被這動靜嚇得手腳發麻,分心之下,從山上摔落。

“將軍,將軍……”仙莫問、萬俟真和樂川三人都慌了神,齊齊看向了李穆然。

其餘的一萬多雙眼睛,也都盯著身披白狐披風的俊朗將軍。所有人到這時,都將希望寄托在他一人身上。

李穆然心中卻是一沉。

兩邊穀口被封,撫軍將士身上隻帶著足夠三日用的糧食和清水。就算正值夏天,常有陣雨不愁飲水,但是吃的該怎麽辦。

更何況一旦下了暴雨,引起山穀兩邊塌陷,自己這萬餘人馬便是滅頂之災了。

甚至不需要所謂的山匪出手。

“大意,真是大意了。”他心中一遍一遍地自責著,臉上勉強保持著平靜。

萬俟真和樂川見將軍神態自若,原本慌成一團的心登時穩了下來。唯有仙莫問仍是焦慮重重:將軍本就是極冷靜的人,越是遇見大事,便越沉穩。看他現在神態,這次隻怕凶多吉少了。

“萬俟,一個都沒有逃出去麽?”見萬俟真派往查探穀口的斥候回來,李穆然低聲問道。

萬俟真重重一錘馬鞍:“都被石頭砸死了。一個也沒逃出去!”

“嗯。”李穆然不動聲色地看著兩邊如劍刃般高聳向天的山峰,“樂都尉,再派兩支百人隊,要身手好些的,往上爬到一半的地方,再聽我號令。”

“是!”

距山頂一半的地方再往上,植被明顯少了許多,意味著再往上爬,身邊將不再有遮擋阻礙,而是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敵人麵前

看看究竟有多少敵人吧。

三日後,長安城外撫軍大營。

尚書令高蓋帶著一個身材健碩,身披鎧甲的男子,駕馬而來。

如今留守的撫軍中,官職最高的便是左軍都尉單勇以及後軍都尉拓跋玄。這二人之中,單勇在軍中的地位明顯高於拓跋玄,故而接待尚書令高蓋的差事,自然而然落在單勇身上。

“高尚書,不知今日前來所為何事?這位將軍是……”單勇把二人請到左軍大帳,見兩人麵色沉鬱,不知出了什麽大事。

高蓋道:“單都尉,這位是封萬敵封將軍。實不相瞞,李將軍十日前去掃平阿房山匪,這之後我們就失去了和他的聯係。昨日據斥候回報,李將軍最後所在是那附近的一線天中。然而,山穀兩側已有巨石擋路,想來將軍是中了埋伏。”

“什麽?”單勇大驚失色,在他心中,李穆然甚至比諸葛孔明還有昔日的王猛王丞相都要厲害,怎麽會中人埋伏!還是區區山匪的埋伏!

高蓋又道:“我們也已查明,那山匪並不是普通山匪,而是苻堅幼子河間公苻琳以及前將軍薑宇所帶的前秦殘兵,共有兩千餘人。看來,敵人是計謀已久,特意設了個圈套啊。”

單勇忙道:“高尚書,既如此我願帶撫軍其他人馬前去支援!一定能救出將軍他們!”

高蓋嘴角卻露出一絲寒意來:“不必了。從今日起,封將軍將暫代撫軍將軍之職。我手中有君上的任命,還請單都尉配合,先把剩下的撫軍集合起來。一個時辰之後,我便要在撫軍大軍麵前,宣讀聖命!”

“你!”單勇想事情直來直去,不懂轉圜,一聽此語,登時慌了神,有些不知所措。他對李穆然崇拜感激,實在不想讓別人來取代將軍之職,更何況……這不是擺明了告訴他,慕容衝不打算發兵救援麽?

“拓跋玄,隻能找拓跋玄商量了……”

單勇也知自己鬥智鬥不過眼前這倆人,便沉住了氣,道:“高尚書,封將軍,二位請稍等片刻。此等大事,我一人做不了主,還要和後軍都尉商量才是。”

高蓋卻惱怒了起來:“單都尉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奉諭下命,哪個由你商量去?”

“我……”單勇一時口舌打結,不知該如何應對。

倒是那封萬敵在旁為他解了圍:“高尚書,我要當這撫軍將軍,總要手下心服口服才行。就由得他們去商量,咱們直接拿君上壓著他們,想必他們心裏總會有意見。”

“好,就聽將軍的。”高蓋這才緩和了下來,一指單勇,道,“單都尉,一個時辰,別忘了!”

“是。”單勇憋了一肚子的火,重重地走出了帳篷。

拓跋玄本出自中軍,聽說萬俟真和將軍一齊被困在一線天中,登時著急上火,二話不說就想衝出後軍大帳集合本部人馬。

“拓跋,拓跋……我還沒說完呢!”單勇忙一把拽住他,暗忖自己性子急,怎麽拓跋玄性子比自己還急。

拓跋玄耐著性子聽完了單勇的話,眼珠子瞪得幾乎掉出來,一把抽出腰刀來,怒道:“那個姓高的和姓封的在你帳篷裏是不是?咱們一不做二不休,宰了他們倆再說!”

“別鬧了!”單勇也急了,“殺了他們,長安派軍出來殺我們!將軍就算回來,也陷入險境了!”

“那……你說怎麽辦?”拓跋玄氣呼呼地問道。

單勇道:“我是在問你誒……怎麽你反過來問我了?就一個時辰……哎……”

拓跋玄愁眉不展,忽地靈光一現:“不如咱們去問問夫人?”

“夫人?”單勇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拓跋玄是說中軍大帳中養傷的冬兒姑娘吧。全軍上下都知道那是將軍的心頭肉,遲早是將軍的侍妾。可將軍把她幾乎捧到了天上去,也沒哪個不開眼的,敢把她真的隻當做普通侍妾看待。

反正真夫人遠在鄴城,回到鄴城指不定還要等到猴年馬月,因此在這些士兵嘴裏,那女子便也成了“準夫人”。

“一個婦道人家,能起什麽事?”單勇有些不以為然,但這時別無他法,隻好跟著拓跋玄一起到中軍大帳。

“單都尉、拓跋都尉求見。”李財把話傳給玉棠,玉棠又進帳傳到冬兒麵前。

十幾日不見李穆然的音訊,冬兒心中甚是擔憂。但他帶了一萬多人出去,又隻是剿匪,以他的本事應該不會出岔子。這時聽到兩名都尉同時前來,她心想必然是有了李穆然的消息,忙叫玉棠請進。

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站在中軍大帳中,對著眼前嬌怯不勝的清秀女子,都不知該如何開口。兩人對視一眼,終於還是單勇先把事情都講了出來。

冬兒聽了一番話後,如遭晴天霹靂,隻覺眼前一黑,幾乎昏厥。她不在乎別人是不是要拿走撫軍軍權,隻在乎一句話:穆然被困在一線天了。

“該怎麽辦才好?”冬兒的心都亂了,可見眼前這兩個男子也是手足無措的樣子,便知自己沒法指望他們。

“不行,不能讓那個封什麽當上將軍。”跟著李穆然這許久,在屏風後看他對人發號施令,她也學了許多,隻是從沒想著有朝一日會用上。冬兒並不笨,如今到了李穆然的生死關頭,她更知自己不能驚慌,可是該怎麽樣才好呢?

“我知道了。”冬兒勉強打定了主意,隻能賭一賭了,為了穆然,這一次豁出去了!

她扶著長案緩緩站了起來,玉棠忙在旁攙扶,冬兒輕搖了搖手:“不用。”她如今站得仍不穩,但絕不能露出弱點來。

她深吸口氣,看向單勇:“單都尉,你先答應了高尚書他們。一個時辰之後在校場集合。”

“啊?冬兒姑娘,這……”單勇登時愣住,可不知為何,眼前這柔弱不勝的女子,一瞬間爆發的氣勢竟然和平日裏的將軍不相伯仲,壓得他說不出話來,無法反駁。

拓跋玄也被震住了。天啊,不愧是跟著將軍的女人,她一定有法子的吧。

冬兒隨後看向拓跋玄:“拓跋都尉,幫我找匹馬,安排我出營。”

“是。”拓跋玄聽了這句話,心中不由打起了鼓,“難道她想單獨去救將軍?不會這麽愚蠢吧。”

“玉棠,拿一套穆然的衣服給我。”冬兒又道,“幾位,帳中之事絕對不許外傳。一個時辰之後,我保證你們的將軍能夠回來!”

“當真?”單勇和拓跋玄大喜,雖然不知道這女子有什麽法子,但她說得出來這句話,那就一定能做到!

單勇大笑道:“好好好!那我這就去集合部隊。我倒要看看,那姓封的,姓高的一會兒見了將軍,還有什麽話說!”

一個時辰後。

撫軍僅剩的一萬五千人站在校場上,密密麻麻的人頭,一望望不到邊。

高蓋對著滿麵笑容的單勇微微點頭,很是滿意:“單都尉,你很不錯!”

封萬敵也拍了拍單勇的肩膀:“單都尉,多謝,辛苦了!”

單勇笑得如山花般燦爛:“不辛苦。奉命行事而已。”心中卻暗暗罵著,“哼,等會兒倒要看看你們倆還笑不笑得出來!”

士兵們心存疑惑,但卻沒有人敢說話。一萬五千人,個個立如鬆,默默地注視著將台上的幾人。

一萬五千人的目光,那是何等迫人的威壓!

單勇和拓跋玄早已習慣了撫軍嚴整的軍容,但高蓋和封萬敵明顯有些不適應,二人臉色都有些變化,高蓋更冷冷地瞥了身邊兩個都尉一眼:“看樣子,一定是他們搞的鬼。這是要給封將軍下馬威了!”

高蓋清了清嗓子,展開慕容衝的手諭,道:“撫軍將軍身陷險境,不知所蹤。今特命封萬敵封將軍代李將軍掌管撫軍,任命為……”

一萬五千士兵都震驚了。

“將軍身陷險境,不知所蹤?”

這一萬五千人多數是在李穆然初當撫軍將軍時,便跟著他的。與將軍同甘共苦三年,他們早已對李穆然心悅誠服,認為將軍是當之無愧的撫軍將軍,也是他們要一直追隨下去的人。從沒見過將軍打敗仗,就算淝水大敗,那也是大勢所趨,跟將軍本人並無幹係……可如今,將軍不知所蹤?

怎麽可能?

這姓封的是什麽人,憑什麽頂替將軍的位子!

就算是單勇或者拓跋玄,甚至是萬俟真……在這些士兵的眼中也頂替不了李穆然,更何況是個外來的封萬敵。

他算什麽東西?

老兵心中都有著幾分兵痞氣,也有著桀驁不羈,這是曆經多次生死之戰練出的脾氣,更何況撫軍原本就是一支虎狼之師。

每個人眼中都透著懷疑,質問,不屑,鄙夷。種種目光交織在一起,射向將台上的封萬敵,竟把封萬敵嚇得退了幾步。

單勇和拓跋玄對看一眼,勉強掩住了臉上的笑意:“隻是士兵的質疑就把這姓封的嚇住,等將軍本人來了,他還不被嚇死?”

然而,封萬敵是爛泥扶不上牆,高蓋卻見過幾分世麵。他麵色一沉,往前邁了兩步,喝道:“撫軍軍士,還不拜見封將軍!”

正在這時,轅門外忽地有一馬飛馳而來,馬上人高喝道:“撫軍軍士,哪個敢拜別的將軍,你們要造反麽?”

純白的身影如閃電般趕到將台之下,隨即那人身如蛟龍般縱上了台,冷冷看著眾人。

“將軍,是將軍!”

“將軍回來了!”

“他們亂說,將軍沒事!”

一時之間,山呼如潮。

“李穆然……他怎麽回來了?”高蓋被嚇得縮到了封萬敵身邊,那姓封的則連頭都不敢抬。

“將軍!拜見將軍!”單勇和拓跋玄二人則拜倒在地,熱淚盈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