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斌反了?”

看到仙莫問新帶來的邯鄲戰訊,李穆然大吃一驚,隨即再顧不得和冬兒月下賞景,匆匆告了聲別,便出了驛站駕馬往軍營趕去。

一路上聽仙莫問詳言,李穆然才知翟斌謀反已被平定,如今在邯鄲自立旗幟的,則是翟斌的侄子翟真。

自從慕容垂自立為王後,翟斌鞍前馬後,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居功自傲,漸漸便連慕容農、慕容隆等人也不放在眼中。

攻打鄴城時,由於苻丕軍備充足,燕軍久攻不下,其中還出現過慕容垂遇刺險些身亡的事情。隨著疲戰情緒的加重,燕軍對慕容垂的信心日益降低,而翟斌自己也逐漸起了不臣之心。

結果,就在一個月前,翟斌和丁零人密謀造反,本欲和苻丕裏應外合,決堤放水已破燕兵,但消息被郝南得知,事先告訴了慕容垂。於是事情敗露,翟斌和主謀翟檀、翟敏俱被誅殺,隻有翟真趁夜逃亡,逃至邯鄲。

邯鄲與鄴城相距不出百裏,慕容垂自然不能容忍翟真率一支大軍在身後時刻成為威脅,便命慕容隆率軍追擊。

慕容隆大軍所向披靡,雖然打得翟真無暇與苻丕合力進攻燕軍,但丁零人善於遊擊,兵敗便化整為零散落開去,倒叫大軍混無著力之處。

為了能夠早日平亂,慕容垂已經耗盡精神,所幸鄴城的糧食已經耗費殆盡,苻丕守城已到了強弩之末。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苻丕因無法和苻堅取得聯係,孤軍駐城,絕望之中,竟與晉國私通款曲,發密信給謝玄,稱謝玄若能打退慕容垂,甘願獻城於晉。

謝玄對苻丕的提議大為動心,派劉牢之率領二萬北府軍前往營救,眼見不日即將抵達鄴城。同時,因鄴城兵糧寸斷,謝玄還派了大將騰恬之率水軍從水路運了二千斛米抵達鄴城,已解苻丕燃眉之急。

李穆然看完了戰報,才知鄴城並沒有此前想象中那麽容易攻打,而慕容垂的態勢,也完全沒有他之前想象中的那麽好。

要盡快趕到邯鄲才行啊。

翟真的兵力約有二萬,撫軍從兵力上是占著優勢的,更何況,撫軍千裏而來,燕軍士氣定然大受鼓舞。

再怎麽說,這也算雪中送炭了。

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李穆然微闔雙眸,心中一定:長安已丟,晉城雖然攻下,但算不得什麽天大的軍功。如今若能幫助慕容垂平亂,那麽撫軍以後的地位就更穩固了。

隻是原本答應冬兒在晉城多休息兩日,現在看來又做不到了。

他對冬兒心中隱存愧疚,不過想著不出十日到了邯鄲,就覺得心髒在胸腔裏跳得一下急過一下。

到了邯鄲,不出兩三日,就能到鄴城,就能見到郝貝了!

夫妻分別一年有餘,雖然這中間他對慕容月動過心,更與冬兒重歸於好,但對於郝貝的夫妻之情,始終沒有放下。

郝貝如今怎麽樣了?還是那麽咋咋呼呼的性子麽?還會因為一意孤行惹得燕王不快麽?這麽久沒見,她有沒有想起過自己?

想起那張嬌俏可人的麵龐,李穆然微微一笑,隨即卻又想起一件事來:“莫問,郝南之前在翟斌軍中,翟斌造反的時候,有沒有牽連到他?”

仙莫問道:“郝軍侯告密有功,據說後來就被留在了慕容隆麾下,並沒有出事。”

“那就好!”李穆然長出口氣,在他心中,一直拿慕容烈和郝南當做兄弟來看,慕容烈已故,他的確不希望再聽到郝南的噩耗。

仙莫問看著李穆然的神情,忽地臉上顯出一絲苦笑來:“將軍,前來傳訊的那個人……您也是認識的。”

慕容垂麾下李穆然認識的人很多,聽了仙莫問的話,他並沒多想,隻隨口問道:“是誰?”

仙莫問道:“夫人。”

“夫人?哪個夫……”李穆然驟然回過了神來,“阿貝!”

仙莫問依舊一臉苦笑著點了點頭:“夫人留在了軍營中,我倒是吩咐親兵們暫時都不要提冬夫人的事,可是……”

李穆然不由朗然笑道:“行啦。我去跟阿貝說,難為不了你什麽!”語罷,連聲催馬,青龍駒如離弦之箭直竄而出,頃刻就把仙莫問落在了後邊。

軍營就駐紮在城東的一大片空地上,依著青龍駒的腳力,幾乎眨眼便至。

李穆然到軍營前,剛要翻身下馬,就見守在大帳門口的兩個親兵滿臉頹喪,其中一個腦袋上還頂著兩個大包,似乎是被人剛打過一頓。

那二人見李穆然到了麵前,雙雙迎了過來。那個頭頂大包的親兵搶先嚎了起來:“將軍,我們被人打了!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李穆然定睛看去,一下就認出那人頭頂的“好事”是郝貝做下的,不由暗自好笑。這兩個親兵都是從新兵營中提上來的,隻見過郝貝一兩麵,不認得她人說話有所冒犯,在所難免。隻是郝貝從沒下手打過他手下的兵,如今不給半分情麵,想必是誰把冬兒的事情說漏了出去吧。他微微一笑,問道:“打你的人呢?”

那親兵一指城東大門,叫道:“她跑了。剛走沒多遠。”

然而話聲未落,李財不知從哪躥了出來,從後邊扇了那親兵一個趔趄:“還‘她’、‘她’的叫,沒被打夠是不是?不知道那是將軍夫

人麽?”

“啊?”那親兵一愣,還沒回過味來,就聽青龍駒一聲嘶鳴,被李穆然帶著直往東門跑去。

晚上城門不開,郝貝如果要出城,守兵們還要詢問她好一陣子,她的坐騎應該沒有青龍駒快,走得又不久,自己應該能趕得上。

李穆然這時也不顧惜馬力,隻拚命催著馬,果然將到城門時,就見前麵十幾個撫軍守軍圍著一人一騎,正問著話。

“你們有幾個膽子敢攔我!也不看看我是誰!”馬上的人怒斥道,手中馬鞭急如閃電般抽下。

然而,那鞭子卻沒有打到攔她的士兵身上,反而抽在了一個白色身影上。

李穆然輕輕一哼,順手一挽,把鞭梢抓住,隨後笑道:“阿貝,誰惹著你了?”

那馬上人依舊穿著一套不大合身的軍服,頭發高高挽成一個髻,露著白皙而修長的脖頸,隻有幾許碎發在耳畔隨風飄**。她眉目分明,男扮女裝,英武之中透著嫵媚,卓爾不凡。

正是郝貝。

郝貝見那一鞭實打實的抽在了李穆然身上,心中一痛,可想起在軍中聽到的話,又生起氣來,暗忖自己在鄴城等他一年多,他卻與旁人親親我我,秀眉一立,喝了一聲:“放手!”隨後狠命往回奪著馬鞭。

她武功本就出眾,經了一年多的軍中曆練,功夫更勝當年,這時用全力奪鞭,李穆然隻覺手上火辣辣地痛了一下,那鞭梢竟真的被她抽了回去。

“阿貝!”他又輕喚了一聲。

郝貝卻仍不理他,俏目怒掃,瞪著守門的士兵,喝道:“還不開城門讓我出去!”

士兵們都沒了主意,十幾雙眼睛盯著將軍,誰也不敢接話。

李穆然輕歎一聲,暗忖在士兵們麵前爭吵不休,倒不如找個清淨地方好好說話,便點了點頭:“開門。我也出去。”

郝貝冷哼了一聲,倒是沒再說什麽。

晉城東門外有護城河,城門實則便是吊橋。那吊橋剛放了一半,郝貝仗著自己騎術精湛,便催馬而去,離著對岸還有丈餘,便狠抽了馬臀一下。郝貝的坐騎是匹褐毛馬,是軍中常見的良馬。那馬厲聲嘶鳴,四蹄發勁,竟騰空躍起,向對岸縱去。

“小心呐!”李穆然看著大急,隻得也催著青龍駒上了吊橋,緊隨在郝貝之後,飛馬而過。

青龍駒腳力遠勝過郝貝的坐騎,二騎落地,反倒是青龍駒落在了前邊。

郝貝看去路被李穆然攔住,怒瞪了他一眼,一偏馬頭,便想從他身邊過去。

然而李穆然馬戰這時可稱得上罕逢敵手,郝貝和他擦身而過,他豈容她這麽輕而易舉地離去,猿臂一探,已將她攔腰抱住。青龍駒的力量遠比郝貝坐騎大,二馬錯鞍,褐毛馬登時再動不了步子,老老實實地立在了原地。

郝貝被他這一抱,滿腔的委屈登時全都湧上心頭,隻覺鼻尖一酸,眼淚已滾滾而落。她還想再打他,可是想著他方才已受了一鞭,也不知還痛不痛,說什麽也再下不去手了。

“冤家,你真是我這輩子的冤家了!”郝貝輕歎了口氣,忽地伏在李穆然懷中大哭起來。哭到傷心處,她銀牙一緊,在李穆然的左肩頭狠狠咬了一口。

因為剛從驛站出來,除了白狐大氅外,李穆然並沒有穿著平日的將軍衣服,明光甲也留在了冬兒處,身上隻穿了一件常服。雖因天寒地凍,常服很厚,可還是禁不住郝貝這用盡全身力氣的一咬。

李穆然疼得身子一顫,卻沒有反抗,也沒有放手,反而把郝貝抱得更緊了些,而後臂上用力,把她從褐毛馬背上抱起,放到了青龍駒背上。

兩人離得更近,郝貝這才覺得口中忽地有了血腥味,忙鬆口看去,卻見月白色的衣衫上,已冒出了血來。

“哎呀。”她痛呼一聲,扒著李穆然的領口往裏看去,卻見肩上有深深的兩行齒印,此刻鮮血流出,赤紅一片。

郝貝心中一急,眼淚又流了下來:“你是傻子麽?怎麽不躲,也不說話?”

李穆然微微一笑,柔聲問道:“消氣了沒?”

郝貝聽他這麽問,心中又難過起來,狠狠地別過了頭去,怒哼一聲,道:“那幾個小兵說將軍怎麽會有兩位夫人,你倒是說說,那位夫人是誰?”

李穆然訕訕一笑,把馬帶著離城門遠了些,方道:“是冬兒。”

郝貝小鹿般的眼睛猛地瞪大了起來,她怔了許久,忽地慘笑一聲,道:“我還是爭不過她。”話聲未落,兩行淚珠已如斷線的珍珠般滑落麵頰。

李穆然輕輕擦去她的眼淚,道:“阿貝,你不用爭什麽,你還是我妻子啊。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他欲要親她臉頰,卻被郝貝用力推開。

郝貝一擦眼淚,就要跳下馬背,然而李穆然雙臂都攔在她脅下,她左掙右掙,也離不開馬背。倒是青龍駒不耐煩了起來,打了一聲鼻息,前蹄猛地一抬,馬身忽地立了起來。

李穆然忙拽緊了韁繩往前俯身,郝貝本就在他身前,此刻混無著力處,倒被他抱得更緊了些。她本就是急脾氣,這時又不禁哭了起來,罵道:“你欺負我還不夠,連這畜生也欺負我!”手中馬鞭一揚,就要往青龍駒身上抽去。

李穆然忙一按她手,勸道:“這馬剛馴服不久的,你這一抽,一會兒發起性來,咱倆都要

被摔下去了!”

郝貝道:“摔下去就摔下去,就算我摔死了,你難道會難過麽?”

李穆然笑道:“說什麽傻話呢?”他一麵說著話,一麵已穩住了馬。隻是這一番折騰後,肩膀上的傷口血流不止,衣服已經被血染紅了一大片。

郝貝看著那片血,心中更是難過,倒也不敢再使性子,隻問道:“我不明白。她不是嫁給庾淵了麽?怎麽又嫁給你了?你之前說的話都是騙我的嗎?”

提起庾淵來,李穆然又不由歎了一聲,道:“此事說來話長了,就從咱倆金寨分開之後說起吧。”

青龍駒在月光下悠閑地踱著步子,李穆然柔聲將往事跟郝貝娓娓道來。

郝貝這時心緒已平靜許多,她畢竟從小在慕容山家中長大,見慣了男子三妻四妾,更何況數月前因為慕容垂屬意將慕容月指給李穆然,慕容山夫婦也找她談了許久,她早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時見李穆然和冬兒在一起,心中雖然一抽一抽地疼,但也自知木已成舟,自己是沒什麽法子攔著了。

她聽李穆然說起金寨之後,荊州城救庾淵;又聽他說大別山中慕容垂設計與青州軍一起滅了鎮軍;還聽他說淝水之畔以一萬騎兵救援苻堅大軍。

李穆然雖然不怎麽愛說話,但口才也算是出眾的,這些故事都是他親身經曆,這時一一講起,直讓郝貝覺得身臨其境,隨他同悲同喜,也同驚同懼。

聽他說到慕容烈之死,郝貝又難過了起來。她早知道慕容烈的死訊,可是當聽到“玉花驄的屍體後,慕容烈頭顱已無,手上仍握刀槍”時,仍心中一酸,潸然淚下。

而這之後,當聽李穆然說道他為了奪回慕容烈的首級,被晉軍追殺,雖見他安然無恙就在眼前,郝貝還是不由握緊了他的手,指節都發了白。

“後來多虧你哥哥率兵救了我。”李穆然微笑著看著郝貝。怕她多心,他特意沒提慕容月的事,隻提了一句萬裏追風駒跑傷了腿。

郝貝聽到郝南的“壯舉”,臉上才顯出一絲笑意:“哥哥如今率軍圍著邯鄲呢,你們過不久也能見麵了。他很想念你呢!老是說沒你在,打仗也沒意思,都沒人能比得過他!我說他是吹牛皮,他還不服!”

李穆然笑道:“那你呢,你想不想我?”

郝貝臉上一紅,道:“我每天都盼著你能早點兒過來呢。垂……王叔也真是的,幹嘛叫你去長安!一聽說你快打到晉城,我早早地就跑了過來。你個死沒良心的,還這麽問我?”她眼珠子一轉,又道:“說了這麽多,還沒說到正事上呢!你今天不說明白了,我才不饒你!”

李穆然神色一凜,接下來便說到苻堅屬下的百人隊攻到了宋家鎮,庾淵為了救冬兒被亂箭射死,而他則陰差陽錯之下,被冬兒誤會,認成了凶手。

聽李穆然講起冬兒冤枉他,郝貝腦袋一熱,不由怒道:“她……你待她那麽好,她還冤枉你!你穀中那些師父們也真是的,都不幫你說話麽!”

見郝貝忽地義憤填膺起來,李穆然不由撲哧一笑,話鋒一轉,便轉到了這之後如何帶著撫軍在長安城圍打轉,對右衛軍布疑陣,與慕容泓攻下潼關,幫著慕容衝殺掉慕容泓奪得兵權,最終攻下長安。說這些的時候,自然隱去了慕容月不提,而郝貝也並沒有起疑心。

聽他不帶喘氣地說了這麽一長串,郝貝的目光也變得柔和了許多,看著李穆然的眼神,又恢複了從前那般:愛慕驕傲,兼且有之。

而後,李穆然便講到了冬兒為了不出賣他和穀中師父,被苻登嚴刑拷打,已至遍體鱗傷,甚至雙腳腳筋都被挑斷。

郝貝自幼習武,對於醫術也學過一些,自然明白雙腳腳筋都被挑斷,對於一個習武之人意味著什麽。她倒吸了一口寒氣,心中對冬兒已起了一絲敬佩,以前一直以為那是個嬌柔不勝的女子,沒想到該堅強的時候,也能有此心性。

這之後,又聽李穆然說道和慕容衝反目為仇,所幸拿到了藥幫冬兒成功治好了腳傷,她才若有若無地輕籲了口氣。

李穆然看她神色好了許多,便笑問道:“之前聽說你在王上軍中幫著練兵。這些日子過得怎麽樣?”

聽他提起這件事,郝貝得意起來,笑道:“不隻練兵呢!如今我和嫂子還有我師父建了一支女軍,我還是副統領呢!”隨後,她像是想起了一件大事,忽地眼中一亮,又道,“你……你那位冬兒……她不是學過兵法麽?之前我跟她比過武,看她武功也馬馬虎虎過得去。你叫她來幫我,怎麽樣?”

李穆然啞然失笑,搖了搖頭:“等以後吧。冬兒她……她如今身懷有孕。”他知道這是郝貝心中最重的傷,故而一直沒說,但到這會兒卻瞞不下去了。

“哦。”郝貝一個失神,隨後強笑了兩聲,低聲自嘲道,“你瞧,我倒忘了這件事了。也難怪……就連王叔他們,也覺得你娶我娶錯了呢。現在全軍中都在說,說我和我師父一樣,是下不了蛋的母雞,什麽用都沒有。”

李穆然忙把她擁進懷中,道:“聽這些渾話幹什麽?不是惹自己不高興麽?阿貝,答應我,別生冬兒的氣,也別自怨自艾,好麽?”

郝貝苦笑道:“我不生她的氣,也不能生我自己的氣,難道生你的氣麽?我……我就是個沒用的人,怎麽樣也恨不起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