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本想留下郝貝,卻不料郝貝說她是央了師父半天,才偷跑出來,還要星夜趕回女軍之中。

女軍如今屯在晉城東北的湯陰縣,說起來也算是撫軍往邯鄲去的必經之地。

翟真在邯鄲起事,鄴城苻丕與他內外勾結,苻丕手下有一名冗從仆射名為光祚,帶著一千人馬在湯陰縣跟女軍們打得如火如荼。

冗從仆射是宦官官職,這位光祚自然也是中人,而他手下統領的這一千人馬,倒有一半都是鄴城的內廷侍衛和小黃門。一千人,雜七雜八,蛇鼠一群,原本就不是上戰場的隊伍,然而欺負起女軍,卻得心應手。

倒不是因為女軍戰力低微,實在是人數太少,而且人心不齊。

就算鮮卑女子向來凶悍,但敢於上戰場拚殺的,也百無其一。郝貝和慕容山的夫人召集了大半年時間,才勉勉強強組建了一支三百來人的女軍隊伍。

說是三百來人,真正有能力上陣的,隻有一百餘人,然而就這一百餘人,也叫郝貝頭疼得很。

尋常鮮卑女子並不習武,能夠有一身好本領的,身世自然不差。身世不差,那麽自然從小被當成掌上明珠一般養大,不少女子被寵得脾氣急如烈火,郝貝跟她們若放在一起,竟顯得溫柔賢淑了起來。

這樣的性子,若指望她們能令行禁止,那不是大笑話麽?

建成女軍花了小半年的時間,訓練女軍更費工夫,直到現在,這支女軍連簡簡單單的方陣圓陣還擺不齊,更不用提上陣迎敵。

女軍原本隻在慕容隆的大軍之中充當後衛,平日負責救護傷員,但這些大小姐們整天對著傷員病員覺得膩煩,不知是誰心血**,提議女軍也該上陣衝鋒,立下功勞給那些瞧不起她們的大老爺們看看。郝貝的師父腦袋一熱,竟點頭應允,結果慕容隆就果真放了她們出來,命令她們占著湯陰縣,直到新年到來。

想來慕容隆也受夠了軍中成天有這麽一群女子叫囂來叫囂去,正好找個機會撇下她們。而湯陰縣原本沒什麽敵人,把她們扔在那兒,也有保護之意,沒想到風聲走漏,倒叫光祚撿了便宜。

如今一千雜兵隊圍上了三百女軍,打得熱熱鬧鬧。

論單個戰力,女軍中的武功高手遠多於雜兵隊的,但女軍勾心鬥角的事情太多,幾次衝鋒,人心不齊,倒叫雜兵隊撿了好幾個便宜。

實話而言,女軍人數不算多,就算全軍覆沒,對燕軍的打擊也不大。然而這些女兵們一個個身份特殊,真要出了事情,燕軍必定士氣大降。若有幾個重要人物被活捉了去,說不定軍中將領因此反戈相向,戰局會就此扭轉。

兩隊打了大半個月,慕容隆留給女軍的糧食吃得差不多了,慕容山的夫人這才著起了急,正好聽說撫軍就在附近,便叫郝貝殺出重圍,來搬救兵。

李穆然聽郝貝講完之後,險些笑背過氣去,結果被郝貝又捶又打,罵了一頓,才收斂了些。

他是統軍的行家了,在他看來,女軍之所以上命不足以下達,歸根結底還是在於這些女子的身份上。慕容山在慕容垂手下隻是個一般將領,他的夫人縱然武藝高強足以服眾,但她的身份也得不到這些大小姐們的認可。而自己一直遠在長安,雖然深受慕容垂的信任和看重,但對燕軍的威懾力恐怕還不如慕容山,那麽郝貝這個副統領,說出的話來自然也沒什麽人聽了。

軍中盤根錯節的人情世故太多,慕容夫人和郝貝又不可能有春秋時孫臏那般的魄力,殺她一兩個帶頭鬧事的丫頭片子以儆效尤,那麽軍紀怎麽可能整治得好。

更何況,郝貝本就有勇無謀,以前在長安跟毛亞男說起組建女軍時說得是熱鬧,但真到了實際上,她也隻知道一味喊打喊殺,並不重視戰略戰策的運用。

冬兒雖沒什麽心機,但到底是兵家傳人,統兵禦兵的本事是遠勝過郝貝的。要真是有冬兒去幫她,這支女軍說不定還能像個樣子。

可惜冬兒如今身懷有孕,斷斷不能做這些勞

心費力的事情。

反正不出五日,撫軍就能趕到湯陰。以二萬多精兵收拾一千雜兵,那還不是小菜一碟麽。

想到這,李穆然又笑歎了一句:“這回可真是殺雞用牛刀了。”

郝貝橫了他一眼,怒道:“好!我就知道你堂堂撫軍將軍瞧不起我們女軍,我還不要你救了呢!我回去跟他們拚個同歸於盡就是!”

李穆然忙笑道:“恕罪恕罪。我哪敢瞧不起娘子大人,最多五日,我一定帶兵到。”

郝貝道:“那就好。”忽地展顏一笑,道:“到時也讓她們瞧瞧我相公的厲害!”

李穆然哈哈一笑,心知郝貝口中的“她們”,指的就是女軍。她指揮著這麽一群不聽話的大小姐,這半年不知心中憋了多少火,如今總算能揚眉吐氣了。

郝貝見天色已晚,便搓唇為哨,喚了那褐毛馬過來,低聲道:“我走啦。你可別忘了,我等著你來呢。”

李穆然笑道:“忘不了。”他見郝貝翻身上馬就要離去,忙一拉馬韁,隨後解下了腰間的裂影劍,道:“帶著吧。你回去時不是還要殺進去麽?小心些!”

郝貝咯咯一笑,接過劍來,隨後俯身在他唇上極快地一吻,又按了按他肩膀的傷處,便駕馬離去。

五日後,撫軍如約抵達湯陰。

冬兒之前已從李穆然口中得知郝貝就在湯陰,雖然心中隱有不快,但想著這說不定是與郝貝和睦相處的大好時機,便也忙前忙後地準備了起來。

一千雜兵,李穆然完完全全不放在眼中,大兵所到之處,雜兵隊望風而逃。

撫軍將士數年征戰,也是頭一次見到這麽不成體統的敵人,又聽說是去救三百名女子,一個個都被“英雄救美女”的衝動衝昏了頭腦,奮勇爭先,連陣型都顧不得了。

這是場必勝的仗。李穆然也樂得不去約束什麽,隻吩咐各軍自己小心,便由著士兵們放開了去衝殺。他自己則駕著青龍駒,提著金槊在戰場上督陣。

遠遠地,一群灰頭土臉的女兵們兩眼放光地看著場中奮力拚殺的撫軍將士們,郝貝倒是早就等不得了,一聲輕吒,已帶著幾個女兵也衝了上來。

李穆然駕馬迎上前去,剛要開口,那幾個女兵已經嘰嘰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幾個人看樣子都是和郝貝相熟的,其中一個高個女兵看樣貌已經有三十多歲,但杏眼桃腮,風韻猶存,想必是某位將軍的寵妾。她瞥了李穆然一眼,隨後便對郝貝大聲笑道:“以前聽說撫軍將軍是極厲害的人物,倒以為生著三頭六臂呢。如今看上去,原來是這麽俊俏的小哥兒!”

北國女子膽子大,說話也毫不忌諱。此言一出,周圍幾個女兵也都笑了起來。郝貝卻漲紅了臉,到了李穆然麵前,把裂影劍就手遞給了他:“還給你!”

李穆然倒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對幾位女兵拱手笑了笑,便收回了劍,問道:“軍糧還剩多少?”

這倒是問在了幾人的心坎上,幾名女兵登時收斂了笑容,齊齊看向了郝貝。郝貝倒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我也不知道。隻聽師父說快吃完了,但軍糧什麽的向來不是我管的。”

李穆然倒已習慣郝貝這麽大大咧咧的性子,便點了點頭,又問道:“你師父呢?我去見她。”

“嗯。”郝貝剛要帶馬在前,忽聽一陣馬蹄響,卻是仙莫問跑到了李穆然麵前。

“見過夫人。”仙莫問對郝貝行了一禮,隨後對著李穆然笑道,“將軍,光祚的部隊已被殲滅。敵人死傷過半,還有三百來人被俘虜;我軍隻輕傷了十八人,並無其他損失。不過光祚的坐騎是萬裏挑一的良駒,不小心叫他逃了,沒追回來。”

“嗯。”李穆然道,“看好了俘虜,叫萬俟跟他們問問鄴城城內的情況,過會兒我去看看。”

聽他下令言簡意賅,說話語氣甚是平和,但語氣中倒透著不容人質疑反抗的意味。光憑這架勢,就比女軍的統領不知高明多少。幾個女

兵看著,均感一愣,隻覺無形的壓力襲來,再不容她們如平常那般嬉笑言談。

郝貝這才真正得意起來,抿嘴一笑,駕馬趕在了李穆然身前,回首道:“還愣著幹嘛?跟我去見師父了!”

郝貝的師父自然便是女軍的統領。李穆然曾被她指點過武藝,倒也是相熟的,豈料這一次見麵,這位慕容夫人再沒好臉色給他,竟一直板著臉,冷冷地盯著他。

這哪是瞧救命恩人的神情,分明是瞧仇人了。

李穆然一陣汗顏,心知郝貝多半將冬兒的事情講給了師父聽。這位慕容夫人護徒如護女,自然是把自己看成負心漢了。

然而,對方是他的長輩,他也不能分辨半句,隻得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隨著郝貝喊了一聲:“師父。”

慕容夫人半天沒回話,還是郝貝瞧不過去,對著師父跺了跺腳,柔聲說了一句:“師父,穆然他問軍糧的事呢。”

慕容夫人冷麵如鐵,斜瞥了不爭氣的徒弟一眼,終究受不了愛徒那一臉乞憐,幾個字幾乎是從牙齒縫裏蹦了出來:“起來吧。總跪著做什麽!那地上有金子嗎?”

李穆然暗自好笑,緩緩站起,又道:“師父,女軍中缺多少糧草?我們撫軍的糧草倒是多得很。”

人是鐵,飯是鋼。慕容夫人再瞧李穆然不順眼,也不能和自己的五髒廟過不去,便繃著臉道:“既是如此,你先派人送輛車糧草過來,夠我們去邯鄲參戰就行。”

聽女軍還要參戰,李穆然更覺背後冒了幾道冷汗,暗忖要是帶著這三百個女子上路,自己怕是日夜都不得安寧了,便對郝貝連連用了幾個眼色,又勸道:“師父,邯鄲的敵軍不比光祚的千人隊。女軍參戰,隻怕……”

他話沒說完,慕容夫人已經一拍桌案,站了起來:“姓李的,你是仗著救了我們一命,便瞧不起我們是不是?有本事,咱倆比一場武,你要是贏了我……”

郝貝忙一拉慕容夫人,勸道:“師父,師父,他不是這個意思。不過這次的確太危險,我們就聽他的吧。”

然而,向來寵溺郝貝的慕容夫人卻輪圓了胳膊把郝貝推了開去:“你呀,就知道為他說話。自己爭點兒氣行不行?”

郝貝沒有運功抵擋師父的推搡,腳下一軟,險些兒摔倒。李穆然急上前扶住了她,又苦笑著看向慕容夫人:“師父,您這是何必呢?晚輩怎麽也不敢跟您動手啊。不過戰場非比尋常,這三百女軍亂如散沙,帶她們去參戰,無疑是讓她們送死。”

他這時心中也起了火氣,說話不再客氣。

慕容夫人被氣得身子直抖,伸手一指李穆然的鼻子,怒斥道:“你仗著自己軍功高,軍銜高,就教訓我是不是?我當初真是瞎了眼睛,怎麽就答應阿貝嫁給你。成親才多久,就停妻再娶!阿貝在鄴城等著你,你也真做得出來!”

“師父,你在說什麽呀!”郝貝也被氣得起了急,小嘴一癟,又要哭出來。

李穆然麵上一白,但見郝貝滿麵為難,便把這口氣又忍了下來。

郝貝的師父果然是為了冬兒的事對他發火,隻是當著周圍這麽多女軍的麵,他這個撫軍將軍也實實在在地顏麵掃地了。此前郝貝不孕的事情傳得連慕容垂都知道,現在想來,恐怕也是這位慕容夫人口不擇言造成的。

虧得郝貝信任她依賴她,把心中的苦都講給她聽,但她卻從沒有顧及郝貝的感受,隻以為這麽直衝上來冷麵相斥,便是為郝貝好。

這也虧得是遇見自己,要是遇見了旁人,隻怕要把氣轉而都撒在郝貝身上了。

李穆然不屑跟慕容夫人一般見識,隻暗自同情自己那位嶽丈大人。他見郝貝眼珠子又起了淚花,忙低聲勸道:“沒事,沒事。”他這麽勸著,倒仿佛郝貝的師父罵的是郝貝,而不是他了。

女軍之中正亂作一團,李穆然也正愁不好脫身,這時仙莫問的聲音倒是又剛剛好地響了起來:“將軍!俘虜之中有個人說要見您,有機密要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