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莫問已經在中軍大帳中候著李穆然和公孫希二人。鄭元和楚奉軒這時不敢再難為他,按照對待上賓的禮節好說歹勸地把他請到了帳中。

仙莫問臉上易容早除,他眼睛原本就小,之前被定州軍用刑打的一張臉又紅又腫,眼睛更是被擠得隻剩一條縫,幾乎什麽也瞧不見了,若非有人攙著,連走路都覺費勁。

所幸如公孫希所料,定州軍打著拿仙莫問換將軍的主意,故而對仙莫問雖用了刑,但還沒到斷手斷腳,麵目全非的程度。

“莫問,都怪我。”

仙莫問一直不敢相信鄭元說的話是真的,還以為鄭元和楚奉軒是用懷柔計策,想眶出自己的話,直到聽見了將軍的聲音,才真正相信定州軍已經投誠。

他的目光費力地從眼縫中透出,分辨著身前誰是李穆然。辨了好一會兒,人沒認出來,眼淚倒先掉了下來:“將軍,莫問讓您失望了。”

李穆然笑了笑,先扶他坐到了一旁,才道:“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失算。幸好你沒事,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麽跟玉棠交代。”語罷,他又看向公孫希,問道:“軍醫呢?”

鄭元和楚奉軒二人這時早已出帳去集中部隊,留在帳中招呼公孫希和李穆然二人的則是公孫希的親兵馮子越。那親兵也是個極伶俐的人,聽李穆然問起,忙回話道:“已經差人去請了,馬上就到。”他頓了頓,又道:“仙軍侯是極硬氣的,問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

李穆然點了點頭,又看向仙莫問,見他捧著紅腫的腮幫子不住吸氣,雖覺自己萬分對不住他,但還是覺得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出來:“莫問,你帶來的一萬撫軍呢?”

仙莫問忍痛道:“我讓他們埋伏在營地五裏外的林中,由拓跋都尉管著。我怕出事,所以不敢讓他們全都跟我來。”

李穆然道:“好,我明白。”他又對公孫希道,“永圖,莫問先在你這兒治傷,我去讓撫軍回湯陰。”

公孫希笑道:“好,你放心去!什麽時候叫我去取邯鄲?”

李穆然道:“等定州軍全都安撫完了,你就帶兵去。我等你的好消息。”

“全都安撫完……”公孫希嘴角一撇,看樣子過一會兒還要再去東麵和南麵,等去邯鄲的話,怎樣也得磨蹭到明天了。

幾人忙了一整日,到了晚上,李穆然帶著仙莫問回了撫軍,定州軍則三軍歸一,從正北方轉到了東方——也是離邯鄲最近的位置。

次日,定州軍留收二萬三千人,其餘的七千餘人都跟著公孫希往邯鄲而去。

郝貝擔心公孫希出爾反爾,但冬兒卻勸她不必過慮。

那個男子是和李穆然相似的人,就算平日裏會說話不算話,但在認準了的事情上,一定會堅持到底,絕不回頭。更何況賺取邯鄲,對公孫希來說,應該也算得上是個有意思的挑戰吧。

而公孫希也沒有讓李穆然失望。三日後,邯鄲城便傳來了佳音。

站在轅門口,看著公孫希抓著的大幾千俘虜,萬俟真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如今公孫希就是未來中軍都尉的消息已經傳得撫軍上下無人不知,作為原來的中軍都尉,萬俟真心裏老大得不服氣。

誰不知道中軍都尉跟將軍呆在一起的時間最久,就算同是都尉,地位也能稍微高一些。最讓人不服的是,將軍居然允許中軍的一半士兵為定州原班人馬,對這臭小子也實在太信任了。

見了那些拿繩子穿成串的俘虜,李穆然滿意地笑了笑。總算公孫希沒有萬俟真嗜殺的毛病,撫軍之中難得有個還算善良的都尉。

他沒有問公孫希是如何拿下了邯鄲,隻見翟真不在俘虜之中,有些奇怪:“翟真被殺了?”

公孫希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笑道:“沒有。一不小心叫他逃了。他身邊的丁零人護衛實在厲害,十來個人帶著他逃,竟然殺出了定州軍,隻死了三個護衛。”

“這樣啊

。”李穆然微覺失望,又問道,“殺了多少人?”

公孫希道:“也沒多少。翟真總共隻有兩萬不到的守軍,如今投降了八千多人,逃的又有一小半,真正死了的不過三四千人而已。”說到這兒,他又哈哈笑道:“撫軍還呆在湯陰幹什麽?咱們這就往邯鄲去吧,慕容隆的大軍也在,如今幫著守邯鄲城呢。”

郝貝這時不由插起了話:“穆然,我哥哥也在那兒呢!咱們快些去啊!”

“郝南呐。”李穆然想起這久未見麵的兄弟,不由心中一暖,“好,明日大軍就啟程。你跟師父說說,讓她整好了女軍,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可別拖了撫軍後腿。”

自從劫營一戰之後,唐秋豔帶著女軍雖取勝,但見了撫軍真正的戰力,也覺心灰意冷,這幾日都老老實實地留在女軍軍營中,連露麵都不肯。也就隻有郝貝能和她見上麵了。

郝貝一努嘴,輕嗔薄怒:“女軍行起軍來,隻會比你們撫軍還快,不嫌你們拖後腿已經不錯了呢。”

“好好好。”李穆然哈哈一笑,郝貝這死鴨子嘴硬的脾氣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到了這會兒還在強嘴。

冬兒在旁也不由抿嘴微笑。如今撫軍大圍已解,邯鄲又被巧取,李穆然的軍功甚高,撫軍的實力也大增。這般氣勢如虹的精兵,到了鄴城之下無疑會給燕軍強助,鄴城會不攻自破吧。

更何況有了公孫希,以後自己肩頭的擔子也能輕許多了。

公孫希又道:“定州軍我都帶回來了。不是要打散了重新排麽?不如就今天排好吧。”

李穆然道:“也好。隻是……”他看向萬俟真帶過來的三千名定州軍重騎士兵,麵露黯然,“對不住。我問過了,你的前軍都尉盧海生在那晚劫營的時候,死在了陷坑中。你看……”

公孫希臉上一沉,低下了頭去,眸中水光閃動,幾乎落淚。

李穆然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歎了口氣。兩陣交鋒,難免死傷,但這時二人已化敵為友,他也能覺出公孫希心中的悲痛:倘若那時仙莫問死在了定州軍中,自己隻會更為難過。

俄而,公孫希長籲口氣,抬起頭來:“前軍總共還剩七千名騎兵,如今老盧既然去了,那麽……”他忽地大喊了一聲:“賀遠紅,你在麽!”

那三千士兵之中站出一個矮個漢子,高聲應道:“在!”

那漢子身材雖矮小,但聲音卻很大。這一聲喝,連郝貝和冬兒也被嚇了一跳。

李穆然不禁側目過去,目露讚許。他見這人身穿軍侯服飾,便點了點頭,道:“賀軍侯。”

賀遠紅趟著四方步走到李穆然和公孫希麵前,大喇喇地俯身拜下:“賀遠紅拜見將軍。”他拜的是二人,口中說的“將軍”也含糊其辭,竟不知拜的究竟是李穆然還是公孫希。

公孫希微微一皺眉,不過賀遠紅便是這般不懼天不懼地的狂性子,自己有時候也拿他沒法子,隻能期望李穆然大人有大量,別跟他斤斤計較了。他看向李穆然,見李穆然並沒有惱怒,反而微俯下身,單單伸出了右手來扶賀遠紅。

他右手捧著賀遠紅的胳膊時,賀遠紅隻覺一股巨力襲來,自己拚命想穩住身子,卻如小舟陷在了狂風巨浪之中,半點力氣也使不上,隻能眼睜睜看著向礁石撞去。

眼見就要撞個粉碎,那股力道卻猛地消失不見,而狂風巨浪的幻覺也變成了陽光明媚,一派晴好。他深吸兩口氣,原本囂張的氣焰一下子便都不見了:“拜見李將軍。”他這句話說得溫和許多,與之前截然不同。

“嗯。”李穆然笑了笑,“賀軍侯請起吧。”

公孫希在旁邊看著,大抵也猜出李穆然暗地用了手腳,嗤笑一聲,對賀遠紅橫了一眼:“賀軍侯聽令。以後你帶著騎兵在萬俟都尉手下,一切以輔佐萬俟都尉為主,明白了麽?”

賀遠紅對公孫希倒是極佩服的,聽他發號施令完了,便低下頭去,回了一

聲:“是。”老老實實地向萬俟真抱拳行了禮,才站回自己軍中。

李穆然道:“永圖,前軍已經安排好了,接下來就是中軍。我看鄭元在你手下很服帖,不如還由他來幫你吧。”

公孫希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嘍。多謝將軍思慮周到!”

鄭元也不由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多謝將軍。”

李穆然續道:“楚奉軒長於後軍軍務,以後要到後軍多幫著拓跋都尉些。”

楚奉軒在旁聽了,也忙應了一聲。

公孫希輕“咦”了一聲,接了話:“左軍和右軍也都有定州軍原來人馬,如今連後軍你也要楚奉軒去……撫軍可就都有我的人了。”

李穆然笑道:“中軍都敢讓你放一半人馬在,更何況後軍隻去一個人。再者,撫軍都有你的人,你的人邊上不就都是我的人嗎?我怕什麽。”

公孫希又道:“可惜我左軍都尉死在了萬俟都尉手上,右軍都尉……”說到這,他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左軍都尉龐宇在定州軍和撫軍第一次大戰時就戰死沙場,而右軍都尉林霆則是五名都尉之中,唯一不肯跟隨公孫希一齊投降的人。結果在前幾日被李穆然直接揮劍斬殺。

李穆然見公孫希神情落魄,知道他又想起了那血腥的一幕。他也是經曆過撫軍重整時血洗營盤的人,自然能體會他的心情,便道:“逝者已矣。各人有各人的路罷了。”

公孫希微微頷首,強擠出一絲笑:“我明白。不過我做將軍也有兩年了,這一戰就直接死了三個都尉,我這個將軍做得也的確是不稱職。”

一戰死三個都尉……李穆然心中也一陣憮然。當初呂桓、楊牧、連望不也是一次全都死掉的麽,若非自己一時心軟放了毛震,那一晚上撫軍要失去四名都尉了吧,從這一點上看,自己貌似是比公孫希更不稱職的將軍了。

公孫希見李穆然也陷入了沉默,並不知他想起了往事。他並不是個慣於沉默和傷感的人,隻過了這一會兒功夫,便先回過神來:“肅遠,我的都尉衣服呢?他們幾個的軍侯衣服呢?別說到現在還沒備好。”

李穆然輕哼一聲,看向仙莫問。

仙莫問臉上的瘀傷還沒有全好,但眼睛倒是比前幾天大了一些。公孫希對他嗬嗬一笑,仙莫問反被笑得渾身都起了毛。他對李穆然躬身行了一禮,道:“公孫都尉和幾位軍侯的衣服稍後便送到各位營中。現在先請各軍士兵退後,讓出轅門前的空地來,我好上香案。”

“香案?什麽香案?”公孫希愣了愣神:沒聽說當都尉還要上香案的啊,這是哪門子規矩。

李穆然笑道:“說是結拜兄弟嘛,你別告訴我你忘了。如今咱們就當著全軍上下結拜!”

“啊?”公孫希這才想起來之前回定州軍時,李穆然為給自己留麵子而找的借口。沒想到竟然是假戲真做,公孫希心中感佩至極,方要拜倒,已被李穆然扶住:“香案來了再拜,你急什麽?”

公孫希這才收斂了形容,笑道:“是……是小弟失態了。哈哈,以後咱們撫軍是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了!”

他是第一次說出“咱們撫軍”四字,顯見得是真把自己當成了撫軍中的都尉。萬俟真、單勇幾人見將軍竟要和這位新來的都尉結拜為異性兄弟,都不由起了幾分豔羨,暗忖之前聽說這位公孫希連武功都不會,也不知將軍怎地對他青眼相加,不就是會下幾手棋麽,有什麽了不起。

說話間,仙莫問已指揮著幾名親兵把香案擺好。李穆然和公孫希各執三炷香拜下,言稱今時今日結為兄弟,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賭咒發誓過後,便歃血結義。

二人之中李穆然虛歲二十七,公孫希虛歲二十四,自然是李穆然為兄,公孫希為弟。於是二人望天拜畢,公孫希又對著李穆然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口稱“大哥”,這才算真正結為了兄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