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軍整編過後,一共五萬五千人。其中前軍和中軍各為一萬五千人,左右兩軍各一萬人,後軍五千人。當然,還要加上隻剩二百八十人的女軍。

三日後,撫軍抵達邯鄲,與慕容隆的冠軍會合。

慕容隆初始統兵一萬人,後經屢次擴編和征兵,到了這時,終於有了三萬之眾。三萬人與五萬撫軍大軍相比略嫌遜色,故而慕容隆見了李穆然時,神情明顯有些緊張和局促。

自己圍了兩個多月的邯鄲城就在眼皮子底下,卻被遠在湯陰的撫軍誑了下來;而本來隻有二萬多人的撫軍更是增多了一倍有餘,這等軍功,不由得慕容隆不去眼紅呐。

慕容隆時常會去想父王不讓自己帶軍去與撫軍內外夾擊定州軍的真正原因,除了相信李穆然有辦法脫困以外,還是想借機消減撫軍的實力吧。恐怕連父王也沒有料到,撫軍愈打愈強,除了強助以外,這時的撫軍或許更是個強大的威脅了。

與慕容隆的第一次會麵並不愉快。李穆然和公孫希都能感覺到慕容隆乃至整個冠軍軍中彌漫著的淡淡敵意,幸而稍晚些時候,郝南到撫軍軍中回訪李穆然。

故友相見,兩人都極為激動。郝南並沒有沾染冠軍其他將士的習氣,他一如以往那般直爽詼諧,可是也明顯滄桑了許多。

鄴城的戰事因為牽扯進來太多勢力,故而太過複雜。郝南經了這一年的折騰,竟如同過了十年,他再不是當年那個英俊瀟灑,貴氣*人的郝百將了,如今的他眼角已有了細密的魚尾紋,因為成為軍侯之後不需要衝殺在前,連身體也開始發起了福。

當天李穆然留郝南在中軍大帳喝了一晚上的酒,他看著郝南新留起的胡子還是有些不適應,一開始喝酒,倒笑著嗆了好幾口。

而郝南也見到了冬兒。

對於自己妹妹和李穆然的事情,郝南向來是護著郝貝說話,如今看到妹夫別娶旁人,他心中自然有氣,但見冬兒溫柔知禮,與自己妹妹那咋咋呼呼的脾氣截然不同,說過幾句話後,也隻能收起了一臉怒意,暗道除非郝貝改改性子,否則以後隻會吃虧。

不過,生氣歸生氣,兄弟重逢,把酒同歡還是首要。三杯酒下了肚,郝南的火氣也就莫名其妙地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想起昔日與慕容烈一同喝酒的時候,不禁又笑又哭,說得李穆然也憶起了三人同在軍侯府上相談甚歡的歲月,心中甚不好過。

如今邯鄲翟真的叛變已了,邯鄲周圍並沒有其他敵軍,李穆然也難得肆無忌憚地大喝起來。他沒怎麽喝醉過,可是這時放開了喝,也禁不住酒意。二人談天說地,講到後來,也不知都說了些什麽,甚至連幾時睡了過去也都忘得一幹二淨。

次日一早,李穆然醒來時猶覺得宿醉未清,頭痛欲裂。

他睜開眼睛,恍惚覺得麵前坐著個渾身金裝的男子,但卻怎麽看也看不清楚。

雙耳轟鳴,讓他捧著頭靜了好一會兒,直到郝貝拿著浸過冷水的帕子讓他擦過臉,又喂他喝下醒酒茶後,他才慢慢回過神來。

“肅遠,你好些了嗎?”

他剛清醒些,就聽到了一個極其熟悉的聲音。

“肅遠?”

這世上直接稱呼他表字的人不多,之前公孫希雖然喊過一陣子,但二人結拜為兄弟之後,他便以大哥相稱,再沒有說過這兩字。

這人是誰呢?

李穆然微微搖了搖頭,卻覺頭竟越晃越痛,好不容易安靜些的耳朵又開始嗡鳴起來。

“唔。”頭痛得厲害,*得他不得不用掌根抵在頭頂,暗自運功想化開身上的酒勁。他這時暗自後悔起來,昨晚一時偷懶,又因見到郝南實在太高興,竟然沒有用內功化酒,結果喝得太多,沒想到竟醉得這般厲害。

“別急。”那穿金黃色衣服的男子卻笑了笑,接過郝貝手中遞來的冷水帕子,親手敷在了他的頭上,“肅遠,這還是頭一次喝醉吧。”

“我……”那男子這時離他不足盈尺,李穆然再後知後覺,也一下子認出了他。他登時眼睛睜大,隻覺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幾乎從榻上蹦下去,酒勁也因這一嚇,全都解了,“王上!”

李穆然慌慌張張地要起身,卻被慕容垂按住了肩膀:“傻孩子,這些日子辛苦了吧。好好歇會兒,不著急。”

說到“傻孩子”三字時,慕容垂的語氣極為和藹,甚至可以說是慈愛,李穆然聽到這三個字,忽地想起當日離別時,慕容垂曾說過他將自己當做慕容烈一般看待,隻覺眸中一熱,幾乎流出淚來。

“王上。請恕肅遠未迎之罪。”慕容垂的語氣雖然客氣,但李穆然卻不敢跟他這般不見外。他垂下頭去,還是對慕容垂行了一禮。行禮時,他又看了看身上,所幸昨晚上喝完酒後就地躺倒,和衣睡著,雖然後來被親兵抬到了**,但還不至於衣衫不整。

慕容垂笑得眼睛都米成了一條縫,愈發顯得和藹可親起來:“無罪,無罪。非但無罪,還有功!若不是肅遠你,這邯鄲城如何拿下得這般容易,本王那幾個兒子盡是些無用之輩啊。”

李穆然一聽這句話,立時側目往帳中掃去。所幸礙著慕容垂的幾人都認識,仙莫問不會亂去傳話,慕容垂自己的親兵統領鐵弗川也不是亂說話的人……唯一需要擔心的倒是郝貝,保不齊她得意之下,又要出去胡吹胡捧。

慕容垂說得倒還似不起興,又續道:“肅遠,你這次立下奇功,本王一定要好好賞你才行。反正邯鄲城就是你攻下來的,不如這邯鄲城以後就做你的屬城吧。本王命慕容隆去給你建個府邸,再賞賜你金銀各萬銖,美酒千壇,美女百人,如何?”

那府邸、金銀也就罷了,唯獨聽到美女百人時,郝貝在旁低哼了一聲。李穆然笑著看了她一眼,暗忖慕容垂這番話漂亮是漂亮,言下之意卻明白得很:以後撫軍就老老實實留在邯鄲,不要插手鄴城之事。那什麽府邸,也不過是個金銀鑲成的牢籠,而美女美酒,更是為了讓他沉溺於酒色之中不可自拔。

冠軍對自己的敵意,恐怕除了慕容隆本身的嫉妒以外,更多地還是來自慕容垂的暗中授意吧。如今讓慕容隆在邯鄲城中做監工,這真是別有用心了。

可是想到方才慕容垂話中透出的慈愛,李穆然又覺心中一痛:那該不是裝出來的吧。慕容烈以前總是說自己為人處事極想慕容垂早夭的長子慕容令,如今又多了慕容烈這層幹係,慕容垂的舐犢情深應該是發自內心,並非作偽。那麽,方才他說的賞賜……但願是自己多心了。

他有些遲疑,故而沒有接慕容垂的話。慕容垂聽到了郝貝的動靜,又見李穆然不答話,不覺笑道:“阿貝在秦的時候是四品誥命夫人吧?”

若非慕容垂提起這件事情,李穆然也幾乎忘得一幹二淨。那還是他和郝貝成親之前的事,他千裏平叛,立了戰功回到長安,苻堅大喜之下,封他將軍名號“平遠”,將他和郝貝的親事定為了賜婚,同時封郝貝成親後為“四品誥命”。

郝貝聽慕容垂提起往事來,忙嬌笑道:“虧王叔記得呢,都是兩年多前的事情了。有些人呐,自己早就不知忘到什麽地方去了!”語罷,她斜瞥了李穆然一眼。

慕容垂捋須笑道:“嗬嗬嗬,你別急嘛。如今撫軍歸燕,你說本王賜肅遠什麽好呢?賜美女看樣子你這關就過不去。”

郝貝麵泛桃紅,粉麵含羞地笑道:“我哪敢管他。王叔您還不知道嗎,他如今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家以後一家三口,可不知道我該去哪兒了呢。”說到最後一句,她輕歎口氣,嘴角一撇,眼圈也紅了——她這傷心,有一半是做給慕容垂看,有一半也是因為心中實在難過,竟無法抑製。

“阿貝。”聽郝貝在慕容垂麵前提起冬兒,李穆然臉色微變,輕斥了一聲。他暗忖郝貝到現在還不知道她曾被慕容垂當成人質過,在她心中,慕容垂仍是那個平易近人的王叔,卻不知道慕容垂一旦聽說了冬兒和孩子,那自己的軟肋又多了兩個了。

“是嗎?”慕容垂依舊笑得滿麵和善,心中卻微微一凜。他並不是不知道李穆然別娶之事,不過一直以來都以為那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女子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侍妾,是李

穆然因為郝貝不育才帶在身邊的,如今見了郝貝和李穆然的神情,才知那女子對他也是極其重要。其重要程度,隻怕不亞於郝貝。

慕容垂心中打著主意,又問道:“怎麽不請出來看看呢?如今連肅遠都有孩子了,本王這才覺得歲月催人啊。哈哈。”

李穆然見他果然要見冬兒,不由輕歎口氣,對仙莫問點了點頭,又道:“冬兒她出自山野,恐怕不知禮節,若有冒犯之處,還請王上見諒。”

“冬兒?”慕容垂笑了笑,“原來是建康同路人啊。難怪,難怪。”

等著冬兒過來的功夫,慕容垂又笑看著郝貝,道:“阿貝莫急。等過幾日本王就下命,依舊封你為四品……不,三品誥命夫人,如何?肅遠的‘平遠將軍’名號嘛也依舊留著。哈哈,平遠呐平遠,想不到苻堅當年所言倒是一語成讖。肅遠可不是為本王平遠了嗎?”

郝貝聽了,不由笑靨如花,又扯著慕容垂的袖子道:“王叔,隻有我升品嗎?那穆然他眼紅我怎麽辦?”

李穆然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慕容垂也被郝貝一句話逗得捧腹大笑起來:“等以後大燕立國,肅遠可是開國重臣。到時別說三品誥命,就是給你一品誥命,說不定你這小丫頭都不放在眼裏。更不用提肅遠了。”

“真的嗎?”郝貝兩眼彎彎,笑得極是開心。

李穆然則聽得心念微動:慕容垂這是在承諾什麽呢。一品誥命都不算什麽的話,再往上就該是王妃了吧。難道慕容垂稱帝之時,自己能封異姓王嗎?

想到異姓王,他就不由想起漢初劉邦分封的異姓王。那可是一個好下場的都沒有啊。

幾人說話間,冬兒已被仙莫問帶到了中軍大帳。

早就聽說慕容垂特意從鄴城趕到了邯鄲見李穆然,一進帳,她就注意到了坐在李穆然身旁的金裝男子。

那男子看上去很和善,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透著笑意,可不知怎地,看著他就讓人覺得緊張,身不由己地想要跪下去。這等威壓,似乎就連李穆然應付起來也覺得勉強。她努力凝定著心神,不動聲色地對慕容垂微微一福,低聲道:“見過王上。”

慕容垂見她不卑不亢,清冷如雪中寒梅般孤傲自許,暗自驚訝。他對她極溫和地笑了笑,又看向李穆然,笑道:“這麽清雅脫俗的女子,也難怪肅遠這般看重。”

隨即,慕容垂又看向自己的親兵統領:“阿川,搬個胡床過來。既是有身子的人,別總站著。”這後一句話,自然又是對冬兒說的了。

冬兒低語謝過,靜靜坐在胡**,聽慕容垂和李穆然麵似親熱實則舌槍唇戰,又聽郝貝對著慕容垂撒嬌賣癡,忽地隻覺自己離他們都遠了許多。看樣子是在一個大帳中,但不知為什麽,卻覺得像是兩個世界。

他們說的每句話她都聽得懂,卻又好像完全聽不懂。她在旁茫然地聽了一會兒,才覺自己竟然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她強撐著笑意坐得端莊,不知什麽時候起,就覺得臉上都笑得僵了起來。這種感覺她很熟悉——那時在建康,陪著嚴夫人去應酬各府家眷時,她也是這麽強撐著笑容在旁。所謂嫻靜淡雅,實則她自己明白,那都是因為漠不關心吧。

身上很冷,隻有在李穆然抽空看向她目光相對時,她才覺心中略起暖意,可他也不能常看過來,分神片刻,便又去與慕容垂講話。

“穆然……”冬兒微微出神,隨即心中卻自嘲起來。早就知道他有他自己的事情,並不隻屬於自己,可到了自己真正被冷冷撇到一旁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些接受不來。

她並非郝貝那般對慕容垂全無戒心,平日裏李穆然把對未來的擔心也曾透露給她,這時她隻聽了幾句,便知慕容垂不肯讓李穆然繼續立戰功,鄴城戰事也不許他再染指。

穆然最壞的猜想看樣子要成真了。

冬兒輕歎口氣,見李穆然強笑之下,心中盡是落寞,暗忖他多半是要寒心了。

也難怪前日從姑臧來的那兩人……他留到了如今,也沒有給他們一個確然的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