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慕容垂一行,看著官道上彌漫漸散的塵土,李穆然輕籲口氣,目光逐漸變得冷了起來。

與燕王說一席話,倒比打了一場惡戰還要累。

自己甫一突圍而出,燕王便輕騎而來,安撫是次要,主要則在於試探。撫軍脫離燕王控製已久,慕容垂心中還是不放心吧。

但慕容垂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貌似已經無路可去的撫軍,背後還留了一步。

涼國。

雖然不願首尾兩端,更不願背負幾易其主的惡名,但撫軍被困月餘不見燕兵來救,公孫希也說未見定州軍外有動靜……這不由人寒心呐。

是一開始就走錯了麽?

李穆然長歎一聲,搖了搖頭。直到現在,他還是認為慕容垂是遠超苻堅的君王,可若得不到信任,那又該當如何呢。

難不成還真要自己擁兵自立,如那涼王使者所言:大事若成,平分天下麽?

不過慕容垂真的不知道麽?不知為什麽,他心裏忽地冒起了寒氣。自己並沒有做過對不起燕王的事情,他為什麽一直存有疑心?

“將軍。”不知何時,仙莫問又湊了過來,“今日五名都尉都被冠軍將軍請入了邯鄲喝酒。”

李穆然輕輕點了點頭,揮手命仙莫問退下。慕容隆實在天真,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想拉攏撫軍的人。莫說萬俟真、樂川、單勇、拓跋玄都是和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就連新投降的公孫希,自己也有信心他不會背叛。

然而仙莫問卻沒有動,李穆然見他站在一旁似有話說,遂問道:“還有何事?”

仙莫問微微一笑:“不算公事。但如今撫軍要在邯鄲休整,總算也安定下來……”

他話未說完,李穆然已笑了起來:“我知道了。是你和玉棠的婚事嗎?撫軍也該有喜事了。”

仙莫問卻笑得有些難堪:“是……是末將的喜事。是末將和女軍屯長肖嬡肖姑娘定親。”

“嗯?”李穆然一驚。那位肖姓姑娘他並不認識,不過能做到女軍屯長,她的父親應該在燕國也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也不知仙莫問是什麽時候訂下來這門親事,怎麽自己都被蒙在了鼓裏。而昨日明明還見玉棠對仙莫問言笑晏晏,依著玉棠的性子,她應該也是不知道這件事的。

見李穆然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仙莫問也沉下頭去:“將軍,末將如今也是有軍銜在身了,更是您的心腹。玉棠她身份低微,更有那般不堪的過往……若末將當真娶她,以後總會成為把柄,說不定還會有人為此事中傷您呢。”

李穆然聽到此處,不禁生起氣來:“你要找借口也不用把我拉上。莫問,這一年多你究竟把玉棠當成什麽?尤其最近這半年,自從你受了傷之後,她以為你是真心待她的,你難道是一直騙她不成?這件事情你有沒有告訴過她?”

“我……”仙莫問一時語塞,頓了頓方道,“末將一會兒便去找她。以後末將納她為妾就是。”

“罷了。”李穆然輕歎口氣,“這是你和玉棠的私事,你們自己去說吧,我也不願多管。畢竟是喜事,你成親的時候,把軍中千將以上的將領都請去吧,人多了也熱鬧些。我也帶著阿貝去為你慶賀。”

“是。多謝將軍。”仙莫問鬆了口氣,李穆然答應帶郝貝去為他慶賀,自然表明他並不反對。而之所以不帶冬兒來,則是因為冬兒和玉棠關係最好,怕她為玉棠難過吧。

李穆然又問道:“那位肖姑娘家中究竟都有些什麽人?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仙莫問道:“她父親是慕容農手下的一名都尉。將軍,您放心,就算他們想在我身邊安插眼睛,我也會謹守本分,不對她多說一字。”

聽他這麽說,李穆然不由多看了他幾眼。仙莫問神情落寞,並沒有娶親應有的喜悅,從他的話裏,也沒聽出他對那位肖姑娘的感情,該不會隻是為了麵子上過得去,對方家室也好,才應下了這門親事吧。

“莫問,你喜歡她麽?”

仙莫問無奈

地笑了笑:“末將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末將。不過這世上大多數夫妻都是這樣的,末將並不打算苛求什麽。如將軍和夫人那般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李穆然沒有再說什麽,隻按了按仙莫問的肩膀,便轉身離去。

姑臧來使的事情他沒有其他人可以商量,隻有去找冬兒。

到冬兒的帳前,隻見秦立全仍在練著武。經了這半年的苦練,他的馬步已經紮得像樣了許多,個頭也躥高了不少。這幾日李穆然一直在忙軍務沒有理他,他這時看見師父走近,忙笑著叫了起來:“師父!您好久不來了!”

“嗯。”李穆然微笑著撫了撫他的頭,隨口問了幾句武功進度,聽秦立全對答入流,滿意地點了點頭,掀簾進帳。

他沒想到一進帳,映入眼簾的便是花花綠綠一堆碎布,秦采薇和玉棠正在拚著那些布,冬兒則似乎在用拚來的碎布縫著什麽。三名女子見他進了帳,秦采薇和玉棠忙放下了手上的活計,對他行了禮後便往帳外走。

見玉棠言笑如常,眸中泛著的盡是幸福的光芒,李穆然心下一陣黯然。想起方才仙莫問說的話,隻覺無顏麵對她。他淡淡地回了一禮,便走到了冬兒身旁。

冬兒卻仍低著頭專注在手上的針線活,她本精於女紅,縫衣服的本事倒是跟秦采薇又學了些,如今做過好幾件衣服後,手藝才熟練了起來。

她這時縫得專注,見李穆然來了,也沒有抬頭,隻用拈著針的手指向身邊指了指,讓他坐下,又繼續縫了起來。

李穆然有些無奈。撫軍上下也就冬兒敢對自己這樣了,就算是郝貝,雖說平日說話直來直去,但也到不了正眼不看他的地步。他輕歎一聲,坐在冬兒身邊,問道:“這縫的什麽?之前給孩子準備的衣服不是已經有十幾套了麽?”

冬兒笑道:“之前在湯陰縣,縣城和村落之中還有人家。他們說孩子出生之後穿百家衣能保平安,這些都是采薇和玉棠問人家要來的布。你都有大半個月沒到我這邊來,當然不知道嘍。”

她口中雖無怨責,但李穆然還是暗覺訕然。他輕輕按住冬兒的手,道:“這些日子實在軍務太忙。眼下不是邯鄲已經攻下來了麽,今日王上又讓我們駐紮在邯鄲,接下來都沒什麽事情。我一定好好陪你。你也別太累著,縫了一套又一套的,這邊上不是已經做好兩套百家布的衣服麽?小孩子長得快,哪裏需要這麽多。”他看向冬兒枕邊,見整整齊齊地疊著兩件縫好的衣服,暗忖她這些日子恐怕都是在忙這些,不禁心疼起來。

冬兒看他伸手去拿衣服,卻放下手中針線,回手便打了他一下:“剛從外邊來,洗手沒有呢?就亂碰。”語罷,又抿嘴一笑,道:“你知道什麽呀,做得多些,以後自有用處。”

李穆然嗬嗬笑道:“以後再有孩子,到時再說就是。”

冬兒卻臉上一板:“誰跟你說那個了。”語罷,終於放下了手中活計,低聲道:“等到了邯鄲,然後打算怎麽著呢?”

李穆然見她問起正事,也收斂了笑意,問道:“冬兒,之前見王上的時候,你是害怕了嗎?”

“我……”冬兒想起那時不寒而栗的感覺,不禁點了點頭,“他對你……是有戒心了吧?”

“嗯。”李穆然輕輕點頭,又歎了一聲,“姑臧那邊,你打算讓我怎麽回?”

姑臧是前涼都城,冬兒和李穆然不便直接提“涼”,便皆用“姑臧”二字替代。

聽李穆然問起這件事,冬兒微微一怔。她看著李穆然,卻見他直視著自己,竟真的在詢問自己的意見。她有些慌神,道:“我……問我做什麽?我哪裏知道,總之全聽你的就是。”

李穆然輕歎口氣,道:“我前天見過那邊來的使者後,一晚上都沒睡好。那些使者一來就看穿我的身份,我知道絕不會是師父跟他們通的消息,便問他們是怎麽知道的。那使者卻說我相貌酷似父王,再加上年齡相當,又有之前楊秋胡的行蹤,便一下子對上了號。現在想想之前姚萇的事情,我

猜,他能認出我的身份來,也是憑著這幾點吧。”

冬兒微微點了點頭,道:“你說得是。那你是在擔心……”

李穆然道:“如果跟我父王熟悉的人見過了我,是不是都能大致猜到?以前慕容垂也提醒過我留意身世,怕以後有人拿此事做文章。我那時沒聽明白他的話,現在卻覺得似有所指。你說……他之所以不信任我,是不是也是因為知道我的身世,怕我其實是涼國的人,一直在誑他呢?”

冬兒聽到此處,不由恍然:“照這麽說,當初我們在建康,他傳信要你去留意張天錫的使者,也是在試探你了。”

“是啊。包括這之後連望混到撫軍做後軍都尉,之所以冒了‘張昊’的名字,也是試探我的反應吧。”李穆然想到此處,隻覺悚然心驚,原來這些年慕容垂下了這麽多步暗棋,而自己竟像個懵懂無知的孩童一樣,絲毫沒有察覺。幸而那時自己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所以不知不覺間竟應對得毫無破綻,否則慕容垂恐怕早就已經起了殺心。

這樣看來……當年郝貝暗殺自己,多半也有這一層關係在裏邊。不過郝貝對於慕容垂來說,隻是當做一把刀來用,他絕不會把這些事情透露給她。甚至連慕容山,應該也不夠資格知道。

這麽想下去,李穆然竟覺越想越是心驚肉跳,不由拉著冬兒的手,半晌也沒有說出話來。

冬兒隻覺他的手忽地冰涼起來,忙問道:“穆然,你也擔心嗎?”

李穆然輕輕點了點頭,又自嘲地笑了笑:“冬兒,我鬥不過他啊。到了這會兒,連我自己也沒主意了。”

他難得如此落寞,冬兒看他竟然主動認了輸,心中一陣酸澀,輕輕摟住了他,道:“不會的。穆然,不會的。”

感覺到冬兒在自己的懷中,李穆然才略微穩了穩心緒。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了她和孩子努力才行,怎麽能這麽輕易就認輸。他緊緊擁著冬兒,過了好一會兒,似覺得四肢百骸重新又有了力氣,才放開了她:“如今有兩條路走。一條,我答應姑臧那邊,與慕容垂虛與委蛇,以後看準了時機資曆;另一條,徹底將兵權交出去,讓慕容垂放心,我以後轉去作文官。你看呢?”

聽他又要自己幫著做決定,冬兒垂頭道:“我……”依她本心,自然希望他選後一種,但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在撫軍中這麽久,她自然知道撫軍對李穆然意味著什麽,也知道掌有兵權在這個亂世意味著什麽。

她頓了頓,反問道:“穆然,若是李大叔在,你看他會讓你選哪一條呢?”

李穆然微微一愣。李秦曾經說過為父報仇、自立為王、依舊現狀這三條路都由他自己去選。現在想來,李秦從小就要他出穀入仕,實際上應是希望他能夠選擇第二條路吧。他是張祚舊臣,看著主公被人推翻,自然不希望故主之子走這條老路,所以才會要他在穀中先打牢根基。在穀中學的那些知識,哪裏是為臣之道,除了兵家所傳是為將帥所必須以外,其他的分明句句都是為王之道。

李穆然輕歎一聲,又想起了心中久久盤旋的疑問:師父雖然沒有主動講起自己的身世,但也能想象到自己入仕之後,遇到父王故人時,會被人識穿身份吧。師父終究是為自己真心考慮的,如果一開始自己就知道身世,那時自己的城府遠沒有到“大象無形”的境界,隻怕三言兩語,就會被慕容垂或姚萇察覺,還沒有出新兵營,早已經被殺死,哪裏還能當上撫軍將軍。

“隻可惜師父不在身邊呐。撫軍之中也沒有能出個主意的人。”李穆然一陣憮然,但想到撫軍,眼前卻忽地一亮,“公孫希呢?他之前便提過要撫軍自立,如果問他呢?”

冬兒聽他口中喃喃說道“公孫希”三個字,嚇了一跳:“穆然,你打算把事情全都告訴他?”

李穆然莞爾搖頭:“自然不會。但該怎麽問他呢?而且如今姑臧也隻有三萬人不到,又和撫軍之間遠隔千山萬水,我隻怕我答應下來,還沒兩天功夫,我那位堂弟先被呂光給滅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