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不願讓冬兒繼續擔心,便又說了會兒家常,就將話頭扯到了玉棠身上。

聽到仙莫問即將娶親,妻子卻非玉棠,冬兒也覺意外。

“這幾天好好看著玉棠,我怕她出事。”李穆然低聲道,沒有勸回仙莫問,他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冬兒欲言又止,隨即輕歎了口氣。

李穆然見她神情鬱鬱,忙勸道:“莫問畢竟答應納玉棠為妾。依著玉棠的身份,能做一名軍侯的妾侍也已經算是高攀的了。”

冬兒聽了這句話,卻不禁冷笑一聲,截口道:“李將軍,照你這麽說,我出自山野,嫁你也是高攀了的。”

李穆然微微一怔,見冬兒竟果然生了氣,忙笑道:“說著別人的事呢,怎麽倒衝我發起脾氣來了。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輕摟著她,卻不料她忽地用力掙了開。

冬兒眼圈一紅:“真沒想到,有一天你也會說什麽身份是否相稱的話。你叫我怎麽看著玉棠呢?難道也拿這些話跟她說嗎?這些日子難道她聽得還不夠嗎?”

李穆然一時語塞,心知冬兒意指郝貝。郝貝聽見他認了一個軍妓做義妹之後,一直冷嘲熱諷,死活不肯叫“玉棠”為妹妹,甚至說過什麽連當丫頭也不配的話。冬兒此前跟著他一起認玉棠為妹妹,這些天倒被郝貝指桑罵槐,也說了不少難聽的話。

郝貝也是知道玉棠和仙莫問的事情的,那位肖姑娘又是女軍的屯長,說不定這中間又是郝貝幫著牽的線。

冬兒原是與世無爭的性子,郝貝若說她什麽,她最多隻會埋在心裏難過,可觸犯到她身邊的人,她就不得不為之一爭了。

李穆然道:“阿貝就是這個性子,她不像你我,她從小長大就每天都看著人分三六九等,說話辦事也是一樣。你今天也瞧見她對著慕容垂是什麽樣子,平日裏對著玉棠又是什麽樣子,她說話又直,不知給人台階下,你要她改的話,一時半刻也改不過來。”

冬兒聽他說了這一串,眼圈卻紅得更厲害了些:“是啊。我不像她,今日在慕容垂麵前,一句話也幫不上你。”

李穆然笑道:“怎麽幫不上我呢?像剛才的事情,我也隻敢跟你說。如果你不在我身邊,這些話我隻能都憋在心裏,連個幫我排憂解難的人都沒有。”

“是嗎?”冬兒揉了揉眼睛,又吸了吸鼻子,道,“我算什麽呀,過一陣子不是邯鄲城有美女百名嗎?你還怕找不到說話的嗎?”說到這,她破涕為笑,撲哧一聲樂了出來,又加了一句:“你來之前,郝姐姐先找到我的。說你要是敢……她可再不理你了,叫我也不理你。”

“我說呢。”暗忖冬兒絕不會擔心這些事情,原來又是郝貝先跟她打了招呼,李穆然一陣汗顏,見冬兒噙著淚卻笑得甚是開心,不由輕俯過身,把她拉進了懷中,“真的不理我?”

冬兒笑著“嗯”了一聲,雙手合起搓了搓。

看她揉搓的地方是雙指指尖,李穆然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是因為天冷,手上的傷又痛起來了麽?腳上的傷呢?”

冬兒道:“腳上沒事。手上痛得也不厲害。你的左臂呢?”

“看來那藥還是有用啊。”李穆然卻沒回答她的話,隻握著她的手默不作聲,心中暗忖以後憑燕王權勢,也許能找到如“雪蓮鹿髓膏”那般的靈藥。不管要付出什麽代價,都要幫她要來。

然而冬兒卻如同能猜到他的心思:“穆然,別費心思。就這麽在一起就好了,就當我求你了。”

“嗯。”雖然這麽答應著她,但李穆然卻把她的話置在了腦後。

邯鄲一日比一日要冷,然而冬兒的帳中因燒著火盆,卻溫暖如春,兩人說話也不像在帳外似的“噴雲吐霧”。而帳內除了暖意,還彌漫著淡淡的香氣,也不知是花香還是藥香,讓人心曠神怡,渾身輕鬆。這份繾綣旖旎讓一直忙碌的李穆然生出幾分倦怠來。

他將身上的大氅脫下,翻身臥在了榻上。

“這麽早就想著偷懶嗎?午時還沒有到呢。”冬兒見他合眼睡下,又拿起了碎布和針線。

李穆然輕吟一聲:“昨天喝得有些多,剛才又說了那麽久的話,有些累。”

冬兒低著頭繼續縫著衣服,不消片刻,就聽李穆然

的呼吸漸漸平緩,竟真的睡熟了過去。

他躺下的時候右臂還摟著她的腰,如今睡得香甜,胳膊不僅不放鬆,反而抱得更緊了些,像是生怕她會離開。

“這樣不會壓著左臂麽?”冬兒側頭看他。李穆然伸著右臂抱她,自然而然要側過身子。經了一個多月的調養,他的左臂雖然還用不上力,但看樣子這麽壓著並不會有痛楚,應該好了很多吧。

不過還是平躺好些吧。她剛要推開李穆然,卻覺腹中忽地一動。

“嗯?”因這一動,李穆然也驚醒了過來。他睡得迷蒙,還不知道是什麽在推著自己的胳膊,直到那感覺接二連三地襲來,他才忽地睜大了眼睛,看向冬兒的小腹:“是……”

冬兒驚喜交加,笑道:“嫌你抱得太緊,在踢你吧。”

李穆然一時之間哭笑不得,還沒來得及撤手,隻覺小臂又被踢了一下,便坐起了身抻了個懶腰,笑道:“看樣子是趕我走呢。六下,我都記著了,等以後再慢慢算賬。”

巧在他剛起身,帳外便傳來仙莫問的聲音:“將軍,您在麽?”

聽了仙莫問的聲音,冬兒冷哼一聲,別過頭去。

李穆然歉然一笑,起身出帳。

仙莫問找他,是為了告訴他五名都尉已經從邯鄲回營。

想著方才要去跟公孫希問話,李穆然便要往公孫希的帳中去,然而仙莫問卻又攔住了他。

看著仙莫問欲言又止的樣子李穆然便不禁皺緊了眉頭,卻不料接下來仙莫問竟拿出一張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的紙呈在麵前。

“將軍,之前您說讓我在撫軍中幫著找親信,這些是親信的名單。原本共有一百二十五人,經了這一個多月和定州軍的戰事,如今還有一百一十三人。名單您拿去吧。”

李穆然接過那張紙,目光一掃而光,見這裏邊有很多人他都是認識的,一百一十三人,遍布五軍,一時間,隻覺心中感動,之前因玉棠之事對仙莫問的怒氣也漸漸消散幹淨。回想當年他把事情交代給仙莫問後,就沒有怎麽管過,想不到他一直在默默地辛苦,如今能發展出這一百一十三人,實在不容易啊。

可是,仙莫問這會兒把這名單交出來是為了什麽呢?

“莫問,你不再信任我了麽?”李穆然問道。

仙莫問垂著頭:“不是。我是怕將軍不再信任我了。而且與公孫都尉相比,我能力淺薄,也的確不適合再做這‘伏影軍’的代統領。”

“伏影軍”三字則是仙莫問和李穆然一同想出來的,自然指的就是李穆然的這支親信暗隊。

李穆然笑著拍他的肩膀,道:“亂想什麽呢?這麽多年你一直跟著我,難道還不了解我麽?”

仙莫問卻往後退了一步,他的頭依舊垂著,可聲音已經發起了顫:“將軍,當是莫問對不住您吧。莫問實在是幫不了您了。”他話未說完,李穆然卻見地上忽地多了一點紅。

隨即,又是一點紅落下。

“血!”

看清那血滴竟是從仙莫問口中落下的,李穆然大驚失色,忙問道:“莫問,你怎麽了?”

仙莫問口中嗬嗬作聲,似乎是笑了笑,旋即身子一軟,已摔倒在地上。

“莫問!莫問!別嚇我!”李穆然忙一把抱住了他,然而仙莫問身子癱軟無力,頭雖仰了起來,口中鼻中卻都不停地流著血。

這分明是鴆毒啊!

“將軍,把我和她葬一起。是我對不住她。”仙莫問眼中淚流不止,右手顫巍巍地抬了起來,指著不遠處他自己的帳篷,張著口又“啊啊”空喊了幾聲,便一闔眼,手也重重地摔了下來。

“莫問!”李穆然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可是仙莫問的的確確就這麽死在了自己麵前,叫他又不得不信。周圍的中軍士兵見狀都圍了過來,李穆然抬頭看著他們,猛地想起仙莫問最後那句話,忙吼道:“去找玉棠!”

然而,他的預感果然成了真,不出片刻,一名親兵從仙莫問的帳中驚慌跑出,叫道:“將軍,玉棠姑娘……死了。”

“什麽?”李穆然又是一驚,把仙莫問的屍體平平放好,正要起身往那帳中去,卻聽身後傳出一個聲音。

“玉棠怎麽了?”

“冬兒。”李穆然回過頭去,見冬兒臉色慘白地站在身後,心知方才那士兵的聲音太大,冬兒定然聽見了。

冬兒看見了李穆然腳旁仙莫問的屍體,她怔怔地看著,隻覺眼前漸漸變得模糊,隨後便直接往仙莫問的帳篷走去。

李穆然幾步趕到她身邊,道:“冬兒,我先看看。”

然而冬兒卻看也不看他,仍是一味往前走去。走過他身旁時,李穆然看見她眸中緩緩淌下兩行淚,映著近午的陽光閃著晶瑩光芒。

李穆然不敢攔她,便跟在她身後到了帳中。二人一入帳,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玉棠蜷著身子躺在一灘血泊中,她手裏握著的是仙莫問的佩劍,竟是自刎而死。

冬兒聞著帳中的血腥味,隻覺胸口一陣煩悶,不由彎身幹嘔起來。

“冬兒。”李穆然忙把她抱在懷中,道,“別看了。”

冬兒“哇”地一下在他懷中哭了出來。她伏在李穆然懷中,手握成拳頭,砸著李穆然的後背,哭道:“怎麽會這樣?方才她從我帳中走的時候還高高興興的!怎麽會這樣,你不是還要我勸她麽?”

“我……”李穆然神色黯然,暗自後悔。他是最早就看出仙莫問和玉棠二人有情的,一直看著他們相知相戀走到現在,如果仙莫問說他跟那女軍中的什麽肖姑娘定親的時候,他能多勸幾句,或者跟著他一起去見玉棠,那麽玉棠說不定不會自刎,仙莫問更不會服毒自盡。

他見慣了生死,比起玉棠之死,對仙莫問的死更感痛心。仙莫問跟著他的時間最長,他也最倚重他。所有人都知道仙莫問是將軍的頭號親信,兩人相互之間的信任以及默契,就連公孫希也比不上。

記得方才仙莫問說要成親的時候,神情雖然落寞,但還是有幾許憧憬在。他終究在意玉棠的過往,在意著人言可畏,但是卻也用生命證實了他對她的感情無虛。

“唉,何苦……”李穆然長歎一聲,正要抱著冬兒出帳叫人收拾玉棠的屍首,就見帳簾一掀,一陣冷風撲麵而來。

來的人正是郝貝。

郝貝趕來得很急,臉上還泛著紅,胸口也起伏不定。她見李穆然正抱著冬兒,不由俏麵一板,旋即目光便轉向了地上的女屍。

“她死了?仙莫問也跟著死了?”她低聲問道。

“對。”見著郝貝,李穆然忽地想起這幾日她對玉棠說的話來,那些話句句刺耳,雖說玉棠不是被她罵死的,但仙莫問忽地轉變態度,與這也有些關係吧。

想到這兒,李穆然隻覺太陽穴上一跳,強忍著火氣問道:“我問你,莫問那門親事是不是你幫他拉線的?”

郝貝覺出他的語氣比平日裏陰沉了許多,隻覺心底一寒,身不由己往後退了兩步,才道:“是又怎樣?你的親兵統領娶個軍妓,你這個將軍的臉上很好看麽?”

“好不好看,不需要你管!”李穆然終於發起了怒,“誰要你自作主張的?”

郝貝被他吼得打了個激靈,可她是倔強慣了的性子,這時竟不肯服軟,也喊了起來:“我是在好心幫你啊。你知不知道肖嬡的父親是做什麽的?再不濟,也比個軍妓的身世要好。”

聽她聲音大了起來,冬兒忙推開李穆然,走到帳門口向外瞧去。所幸帳外的人還集中在仙莫問的屍體旁,並沒什麽人注意到將軍和夫人吵了起來。

李穆然被郝貝的話氣得渾身都抖了起來:“誰要你幫!誰要你管!如今的軍功都是我自己打下來的,以後也是如此,就算沒有你,我該是怎樣還是怎樣!”

“是啊,就算沒有我,你該是怎樣還是怎樣。”郝貝聽了這句話,眼淚刷地一下子落了下來,“你總算說實話了。你早就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你……”李穆然見她揪著一句氣話挑錯,被氣得如魚鯁在喉,“胡攪蠻纏。”

郝貝聽了這四個字,一下子跳了起來:“是啊,在你眼中我就是胡攪蠻纏!不過是個軍妓而已,又不是我殺的,又不是我叫她去死的,用得著對我發這麽大火嗎?仙莫問不也是他自己服毒自盡的嗎?如今肖嬡那邊都收著信了,你想沒想過我怎麽去跟她說?這兩個人也真是不知好歹。”說到怒處,她狠狠一腳,踢在玉棠的屍體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