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貝這一腳踢的是玉棠的屍體,但卻如同一腳踢在了李穆然的逆鱗上。

李穆然一下子繃直了身子,怒目瞪向郝貝。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隻覺這輩子沒生過這麽大的氣,若眼前的人不是郝貝,他早就動了殺機。

冬兒站在帳門口見他二人吵架。她還是第一次見李穆然氣成這個樣子,她瞧著都覺害怕,更不敢想郝貝麵對著他是何情形。

李穆然雙手指甲都快掐到掌心中,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平靜下來的:“阿貝,你先出去。別礙著我處理玉棠和莫問的後事。這些日子我不想見你,你就留在你師父那吧。”

“你說什麽!”郝貝俏目瞪向李穆然,“隻是個軍妓而已,你為了她……”

“夠了!”李穆然截口打斷她的話,“說了她是我義妹,不許你再喊‘軍妓’。”

郝貝秀眉一軒,雙手叉腰,一雙秀氣的鹿眼幾乎瞪成了豹眼:“我就要喊,你能怎樣!你以為我是冬兒,什麽東西都拿來姐妹相稱!哼,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她被右衛軍抓了去,難道苻登就會放過她……”

“啪!”

郝貝話未說完,臉上已挨了狠狠一下。

“你打我!”郝貝被一個耳光抽得登時傻在了當場,她摸著臉,卻覺不出臉上火辣辣的痛楚,隻覺眼淚不停地往下流,流過被打的地方,微有涼意,卻又像是拿冰刀子劃過一般。

“阿貝。”李穆然一怔,愕然看著自己的右手。打了那一下後,他所有的怨氣也都隨著那一巴掌出去,這時看她哭得像個淚人,隻覺後悔不已。可是郝貝說的話也實在讓人生氣,就算重新回到那時,他隻怕還是控製不住自己。

郝貝見他遲遲不肯道歉,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李穆然,你會後悔的!”語罷,轉身便往帳外衝。冬兒本站在帳門口,不防她忽地衝來,竟被她推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李穆然忙抱住冬兒,然而被這一攔,便追不及郝貝,隻眼睜睜見她捂著臉跑遠了。

“你還不去追?”冬兒站穩後便把他用力推開,木然看著帳門發愣。

李穆然輕歎一聲,道:“改天吧。讓她消了這口氣,我也消了這口氣再說。她方才推你,有沒有傷到?”

冬兒搖了搖頭,眼淚奪眶而出:“我沒有。”

李穆然知她是因為郝貝那句話傷了心,輕摟著她肩膀勸道:“難道我還不知道麽?阿貝亂講的,你也拿來跟自己生氣。”

冬兒又看向玉棠的屍體,問道:“打算怎麽辦?仙大哥和她……”

李穆然道:“莫問臨死時,要我把他們倆合葬一起。我想玉棠應該是願意的吧。”

軍中死屍不好放太久,當晚,後軍的楚奉軒便叫幾個手巧的後軍士兵釘出了兩副棺材,裝著仙莫問和玉棠的屍體,合葬在了邯鄲城外五十餘裏的一片柏林中。

李穆然本不願冬兒跟著一起送葬,但見她執意要去,隻得由著她。看那墳塋填好,李穆然探手入懷,握緊了仙莫問臨死前交給自己的那份人名單,默道:“莫問,多謝。來世和玉棠投個好人家,再結為夫妻吧。”

當晚,雖知郝貝多半在女軍處,但李穆然還是不願回中軍大帳,便歇在了冬兒的小帳之中。

冬兒因玉棠之死悶悶不樂,又哭了一場後,才在李穆然的勸慰下睡熟了過去。李穆然躺在她身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見帳外月光正盛,便取出那份人名單,又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那份名單上,除了人名以外,還加了許多其他內容。

仙莫問做事很細致。他把每個人的特長都標了出來,同時也寫出了每個人的弱點,如果對方有家室,也會著重寫出。有幾個人的名字上畫了圈,還有幾個人的名字後邊標了“待”字,想必是還不確認的意思。

讓李穆然微覺驚訝的是,名單最末尾竟然出現了公孫希的名字,雖然也是標了個“待”字,但在他的名字底下,仙莫問又另外加了一句話:“素懷野心,將佐之才,可共謀江山。”

“共謀江山?”李穆然一怔,原來仙莫問也打了這個主意。早知如此,應該也問問他姑臧的事情

的。在如今的撫軍中,除了冬兒,他也就最信任仙莫問了。

隻可惜……那個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親兵統領已經不在了。

“李將軍,我……我想調到前軍來,在您麾下。”

“叫慣了您‘百將’,乍一改口,還真是有點不適應。”

“莫問追隨的是將軍,不管是秦是燕,唯將軍馬首是瞻。”

“將軍,當是莫問對不住您吧。莫問實在是幫不了您了。”

他依稀記得這些年仙莫問說過的話,想著這些年二人名為主仆實似兄弟,隻覺鑽心的痛。除了仙莫問以外,還有哪個親兵敢肆無忌憚地猜他心思,敢跟他開各種不大不小的玩笑,敢在他冒死去救冬兒的時候,攔在他麵前衝他大吼別忘了家室。

李穆然原本以為看過這麽多生死,已經不會再落淚,可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眼前晃過這些年和仙莫問一起度過的歲月,眼淚還是從眼角兩側不停地往下淌著。

冬兒原本已經睡熟,卻被李穆然強自抑製的哭聲驚醒了過來。

借著月色,她側頭看見李穆然眼睛旁全是淚痕,心知李穆然必是傷心到了極處才會落淚,一時隻覺好生心痛。她輕輕轉身去抱李穆然,卻不料李穆然忽地嘶啞著嗓子開了口:“轉過去好麽?”

“嗯。”冬兒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轉過了身子。她甫背對著他,就覺腰上一緊,隨即整個人被納入個極溫暖的懷抱。

李穆然緊緊抱著她,他的頭正抵在她的脖後,冬兒剛想開口問話,就聽他猛地極低沉地哭了出來。

他這一哭,卻不似隻是在傷心仙莫問的死,倒像是要把這些年所經受的痛苦、委屈、失落全都發泄出來。冬兒隻聽得心酸,但也不知該如何勸他。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穆然的哭聲才漸漸停止,臨睡過去之前,冬兒聽他低聲說了一句:“幸好有你在,冬兒,幸好有你。”

次日一早,李穆然再起來時,已又恢複了神采奕奕。

仙莫問一死,留給他一大堆爛攤子。首要之事,自然是找個可靠的人替代仙莫問當親兵統領。

他還是最信任跟著自己時間最久的人。原本親兵中也有幾人算是“伏影軍”,但他見那名單中有烏丸序真,便直接從左軍單勇手下把烏丸序真提了過來,升任撫軍將軍親兵統領一職,軍階自然也從原本的千將提成了軍侯。

烏丸序真是將軍做百將時的屯長,這件事情在撫軍軍中自然無人不曉。故而將軍提了烏丸序真過去,無人有異議。

一個上午基本都在安撫親兵之中度過,午時之後,他還沒有去找公孫希,公孫希反而主動來找他了。

“大哥。”公孫希早已從別人口中得知仙莫問自殺之事。他剛來撫軍不久,對仙莫問和玉棠的事情知之甚少,但聽說仙莫問死之前將軍的義妹也自殺身亡,或多或少也能猜到二者的關聯。

雖知李穆然心情不會太好,但想到兩天前仙莫問對自己說過的一席話,再加上前日在邯鄲做客,席上慕容隆話裏話外的意思,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跑到中軍大帳。

像是早就料到公孫希會來,李穆然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一指身旁:“過來吧。前日你們在邯鄲怎麽樣?”

公孫希笑著搓了搓手,道:“酒肉飯局,還能怎樣?不過慕容隆這個人可是不簡單啊,他說想對付鄴城的秦軍和虎視眈眈的晉軍,便問了我和萬俟都尉許多撫軍布陣的事情。我是初來乍到還沒學會,他問我也是白搭。”

李穆然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陣法並不是用來攻城的,而燕軍現在以騎兵為主,就算學了撫軍的步兵陣法也沒什麽用處,慕容隆問這些,是想做什麽呢?總不能是為了對付撫軍吧。

說實話,如果慕容垂真的對他反戈相向,他也隻會心寒,並不會害怕。誰都知道撫軍對付騎兵的能力,地鏜刀陣加上九天九地陣法,無往不利。

想到“地鏜刀陣”,他不由想起郝貝來。那是她幫著自己創出來的陣法啊,昨日氣急之時,曾跟她說不需她幫忙,不用她多管,如今想來那些話會讓她很傷心吧。不過郝貝昨天應該是跑去找唐秋豔或者郝南,依著這二人的性子

,今天早該過來興師問罪,怎麽到了這會兒還沒動靜呢?

公孫希見他目光閃動,並沒有回話,又道:“我聽說叫撫軍在邯鄲休整的事情了。照這麽看,接下來打鄴城不需要我們了是不是?”

“嗯。”李穆然笑了笑,“燕王圍城打了一年多還沒動靜,如果撫軍一來就打下來,你換了是他,臉上也掛不住吧。他是想自己打,我們就別多費心了。反正邯鄲已經在我們手中,與鄴城的掎角之勢已除,接下來要打也容易許多。”

公孫希眉毛一挑,笑道:“說得也是,該讓功時便讓功。撫軍也辛苦許久了,是該好好歇一歇。”

李穆然道:“不能歇著。如今撫軍本就是你我二軍合並的,如果沒了鬥誌,撫軍便如一盤散沙,以後就不好管了。他們讓我們進邯鄲,也是想著城中安逸,可以消磨誌氣吧。”

公孫希聽他話裏話外竟有對燕王的叛意,問道:“怎麽,被我說動了嗎?”

李穆然心知他是在問之前說的“自立”的事,便笑回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公孫希登時如同被霜打過的茄子蔫了下去:“說了半天,還和沒說一樣。你那位仙軍侯都比你有魄力!”

聽他說起仙莫問,李穆然不由神情黯然。仙莫問留下的名單在今早便被他燒成了灰燼,然而那名單上的每個字他都記在了腦海裏。他長歎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永圖,莫問臨去之前,吩咐了一件事情交給你。”

公孫希眼前一亮:“什麽事?放心,交給我定然沒問題。”

李穆然揣度著用詞,將“伏影軍”的事情跟公孫希緩緩道明。公孫希也是聰明人,聽了幾句便明白了過來。他猜也能猜出撫軍之中並非鐵板一塊,雖然五名都尉都對李穆然言聽計從,但是慕容垂想在他手下安排親信,那是易如反掌。

不過,既然已經建起了“伏影軍”,他是早就做好了和燕王反目為仇的準備了吧。

“為什麽代統領的事情不交給新來的那位親兵統領呢?”公孫希應下了差事,卻又好奇起來,“聽說他跟著你的時間也挺長的,難道不可靠麽?”

“烏桓是鮮卑大族。”李穆然回道,“而且烏丸序真行事守成有餘,並沒有莫問那般……”想著仙莫問的洞察之能,又想到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李穆然又歎了口氣。不要說烏丸序真比不上他,就連自己和公孫希,也未必就能比他強多少。

公孫希道:“說得也是。但以後打算起事的話,難道就隻有撫軍這五萬人嗎?有沒有想過和其他勢力合作?”

聽公孫希這麽問,李穆然幾乎以為他已經知道了涼國來使之事。他笑了笑,沒有明著回答:“以後再看吧。”

公孫希離開後,李穆然也終於下定了決心:是該回複那兩位使者了。

不過回複完了之後,就要讓那兩人離營。他們的身份隱秘,還是等夜深了沒什麽人注意再去說話吧。接下來撫軍要全部入駐邯鄲,雖說秦軍和晉軍都集中在鄴城,但二城原本距離就不遠,也不能排除有人偷襲邯鄲的可能。況且翟真逃走之後是否有後手,也要防備。

然而他正在看著邯鄲附近的地勢圖,卻見烏丸序真在帳外探頭探腦,欲言又止。

“序真,有事就進來說吧。”烏丸序真對他始終存著三分懼怕,在他麵前說話遠沒有仙莫問那般放得開,有時候拘謹得讓他都覺得不自在。

烏丸序真在他的注視下有些手足無措。仙莫問之前做親兵統領時甚受將軍倚重,而仙莫問的辛勤與聰穎在撫軍之中也是有目共睹。他自問能力比不上仙莫問,而將軍又是心細如發,謹慎萬分的人,他隻怕說錯話做錯事,惹得將軍生氣。

更何況,將軍本就心情不好,自己要說的事情他聽了,隻會火上澆油。

見烏丸序真遲遲不語,李穆然也等得急了起來:“序真,究竟是什麽事啊?”

烏丸序真看他語氣平淡,終於大著膽子回道:“方才女軍那邊派人來問郝夫人去了哪兒,怎麽今早女軍練軍都不見人來……後來聽南邊轅門守衛回話,說郝夫人昨天帶馬衝出了轅門,一直都沒有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