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走了。

李穆然愣了愣,隨即又低頭去看案上的地勢圖。

烏丸序真呆住了:將軍這是什麽意思,一點都不關心郝夫人麽?

他怔了怔,問道:“將軍,要不要派人去找?”

“不用。”李穆然道,“下去吧。跟女軍的人說我讓阿貝出去辦事,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啊?這不是說謊麽……”烏丸序真撓了撓後腦勺,滿懷鬱悶地出了中軍大帳。

見烏丸序真離開,李穆然卻把目光看向了別處。

看不進去這地勢圖啊。

他的右手手指不知不覺地在長案上敲了起來:怪不得郝南和唐秋豔都沒來找他,看來阿貝壓根就沒去找他們。阿貝離去,應該是負氣出走,照她的性子,多半不會遠離撫軍,而是在撫軍附近找了個地方躲著,等著自己去找她吧。

也罷,過兩日再說。這會兒去了,她的氣還沒有消,說不定沒說兩句話,又要鬧起來。

更何況郝貝衝動任性,說不定讓她自己靜一靜,還會自己回來。反正憑她的功夫,絕不會受人欺負。

稍晚些時候,等營中靜寂無人,李穆然帶著兩名涼國使者到了營門口,讓他們悄然離去。他沒有把話說死,隻說如果涼國能夠真的起事,需要撫軍幫忙時,在撫軍自顧有餘的情況下,撫軍定會助一臂之力。

那兩名使者也算識趣,知道他能答應到這一點已屬不易,便滿意離去。

看著二人遠去的背影,李穆然笑著歎了口氣。

這兩個使者年紀不輕,看樣子是涼國舊臣,對張祚的記憶很深。初次見麵時,他們看著自己的眼神明顯帶著厭憎和不信任——是害怕他也如同張祚一樣是個殘暴荒誕的人吧。

可是在撫軍中待了四五日後,看著他統兵禦軍,聽著撫軍士兵對將軍的種種評論,到臨別時,他二人眼中的戒備明顯輕了許多。甚至其中年紀較大的那人還趁另外一人不留意,表露出希望他能跟著一起去姑臧任涼王的意思。

如此看來,眼下那位涼王——亦即張天錫的長子張大豫所得的人心也就不過如此。

李穆然現在還沒到頭腦一熱就真的自立為王的地步。畢竟,從使者口中得知,張大豫手下也隻有三萬兵馬。他原本就不是軍人出身,這些兵馬多半是零散湊來的,哪裏有什麽戰力可言。

想到這兒,李穆然忽地想起當年自己臨去建康前向苻堅獻的計策。那時他說秦西北不穩,要苻堅派兵掃平涼國殘兵,而苻堅也果然是這麽做的。

真是報應不爽啊。

李穆然輕歎一聲。不過,那個建議也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了慕容垂吧。

翌日,撫軍全軍向邯鄲進駐。

此後一個月,撫軍便安安穩穩地留在了邯鄲負責守城,過著平淡無奇的日子,隻是在慕容垂正式稱帝時,全軍上下才歡慶了一番。

慕容隆在邯鄲城中找了幾處無人居住的宅院略加修繕,讓李穆然和五名都尉分別住了進去。

慕容垂曾經吩咐要好生對待撫軍的“有功之臣”,故而那宅邸雖然是舊宅,但修繕一新之後,比李穆然以前長安的將軍府還顯奢華。冬兒對住處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要求,如今見居所處處金碧輝煌,倒覺得甚是局促。

李穆然則對住處也並無所謂,他的心思也沒有放到這上邊來,每天除了練兵以外,剩下的時間全都用在回家陪伴冬兒。遠離了兵爭,日子過得倒也輕鬆愜意,他不怎麽再想打仗的事情,反而寫起了上疏。

國政,這才是他真正引以為豪的才能啊。

稅賦,刑法,水利,農耕……這時塌下心來,他終於有時間整理這些年注意到的一切。燕、秦、晉、涼等國的國政之中何處為優,何處為劣,該當如何改進改正,他都一一指出,洋洋灑灑寫在條疏上,卻不急著上繳燕帝。

若換做以前,他隻怕早就派人快馬加鞭把自己的建議傳到慕容垂麵前,可如今,他卻總覺得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畢竟,燕國到現在還沒有真正成氣候。

此外,他心中始終壓著一

件事。

郝貝還是沒有回來。

李穆然不相信郝貝跟他鬧脾氣能鬧一個月,不由暗自擔起了心,傳命給了自己的親兵,命他們四下尋找。

搜尋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郝貝在大半個月之前便已回了慕容山處。

經過湯陰一事後,女軍重被打散,各位姑娘媳婦重新回了自己的家,終於老實本分了起來。唐秋豔這個女軍統領名存實亡,自然也是回了慕容山身邊。慕容山跟隨著慕容垂的大軍駐紮在鄴城城下,而郝貝也在那邊。

鄴城似乎已成了一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但慕容垂仍然咬準了這塊雞肋死也不放。

郝貝回家的日子是在年末的倒數第三天,跟她一同來的,竟是慕容垂的親兵統領鐵弗川。

看著郝貝身後連綿不斷的車隊,心知慕容垂為了新年又下了賞賜,李穆然正要謝恩,就見鐵弗川竟然拿出了玉軸聖旨。

是要封官麽?

李穆然微微一怔,暗忖慕容垂在邯鄲打下來十日之後正式稱帝,的確是要對百官大肆加封。然而燕國如今兵製混亂,雖然也有撫軍、冠軍二軍,但士兵數量相差甚多。再往上就是跟著慕容垂的親軍,跟以前苻堅身邊的四禁軍類似,但其中的將軍和都尉也多是慕容垂自己的子侄。自己再要往上升,還能升成什麽呢?

既然升無所升,如今又逢佳節,多半這旨意又是象征性地封個類似“平遠將軍”的名頭吧。李穆然這麽想著,目光卻看向了跟在鐵弗川後邊一言不發的郝貝。

一個月不見,她清減了許多,神情也落寞了許多。她一直低著頭,看也不看他一眼,難道還是在為之前的事情生氣麽?這次回來,多半也是慕容垂下的命,她不敢不來吧。

正這麽想著,卻聽鐵弗川展開玉軸,終於開始宣旨。

郝貝默然走到李穆然身畔,而將軍府其他家人也扶了冬兒出來,眾人一同匍匐於地,對著那聖旨跪了下來。

李穆然沒怎麽聽鐵弗川的話,隻側目看著郝貝,然而越看越覺奇怪:看郝貝神情,她不像是還在生氣,反而是在害怕著什麽。

他正隱覺蹊蹺,心思卻忽地被鐵弗川口中吐出的兩個字引了過去——“漢王”。

漢王!

李穆然身子不禁一震,雖說之前已經想過這個可能,但到了真正被封王時,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

而後郝貝自然而然成了王妃,府中眾人也均有封賞。隻是那封賞到了冬兒處,雖沒有按照王妃的品級來,但竟是按照將軍正室的身份給的,這倒讓李穆然始料未及。

全府上下一同叩拜,謝了聖恩,送走鐵弗川後,李穆然回身看向郝貝,卻見她目光閃躲,竟然不敢跟自己正視。

大吵之後見麵總有些尷尬,冬兒在旁見了,命家人們都散開,自己也帶著秦氏姐弟自去後院,隻留李穆然和郝貝二人站在前廳。

李穆然早做好了被郝貝罵一場甚至是打幾下的準備,然而郝貝這般安靜,倒讓他無所適從。以至於封王的喜悅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貝。”終究是他先打破了沉寂,“這些日子你過得好嗎?”

郝貝緊咬著唇,俄而,竟低聲問了一句:“相公,若我做錯了什麽事,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李穆然以為她說的是那時對冬兒出言冒犯,見她竟肯主動認錯,心中一軟,上前拉住她的手,溫然道:“我那時也是被氣昏了頭,你別往心裏去。要是心裏不舒服,就打還我吧,好嗎?”

“不是……”郝貝輕歎了口氣,看向府門之外,若有所思。

李穆然見她始終鬱鬱不樂,暗怪自己一直沒有去找她,隻怕真的傷她傷得狠了。他把她擁入懷中,卻覺她整個人都在發顫,也不知是為了什麽事情,竟然讓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嚇成這個樣子。

該不會是怕自己再動手打她吧。李穆然一陣氣短,然而汗顏過後,忽地想起郝貝這些日子都在鄴城,能叫她怕成這個樣子的……說不定是其他事情。

比如,慕容垂對撫軍的猜忌。

想到這兒,李穆然輕輕拍了拍郝貝的後背,低聲道:“阿貝,先回屋休息休息吧。馬上要過節,正該一家人團圓,隻要你回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是嗎?”郝貝聽了這句話,眼淚不由落了下來:“被削兵權也不重要麽?”

李穆然微微一怔,隨即心中不由苦笑了一聲。果然,明升暗降,的確是燕帝素有的作風啊。身為“漢王”,私兵隻允許有一百五十人,若沒有將軍職,那麽撫軍是要交出去了。可是捫心自問,撫軍到了邯鄲城後,一直安分守己,究竟是因為什麽,讓慕容垂忽地下定決心,一定要把自己的兵權削去呢。

郝貝又道:“你還不知道吧?慕容衝打算過了年便稱帝。皇叔說當初讓你趁他羽翼未豐殺了他,再把青州兵奪過來,你一直不肯,挨到了最後也沒有做,也不知是不是還顧念著和慕容衝的兄弟情分。”

原來如此!

聽到這兒,李穆然豁然開朗。怪不得慕容垂一直對自己忌憚,想必是害怕自己和慕容衝早有約定,明助鄴城,暗輔長安。

唉,說起來的確是自己沒有依令行事,也難怪慕容垂會有所忌諱。李穆然幾乎惱得要罵自己愚蠢,怎麽這麽簡單的理由,想了這麽久都沒有想通。如今既然知道了原因,那麽就不愁沒有彌補的法子。

他一下子高興了起來,抱起郝貝忽地轉了個圈,哈哈笑道:“阿貝,你幫我大忙了!”

郝貝卻仍舊沒有高興。她伏在他懷中,被他這一下轉得天旋地轉,不由想起數年前,她為他創出“地鏜刀陣”時,他也是如此。隻是那時的濃情蜜意,不知為什麽到了現在就都變了味道,叫人再也開心不起來了。

“對不起,相公,對不起。”她心中一遍一遍地念著“對不起”三字,可那真相她實在不能告訴他。師父和義父都在慕容垂的手中,她若吐出一個字來,他們就會被殺啊。還有哥哥,嫂子,剛滿一歲半的小侄子……她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這些人的麵孔。

“不能說啊。”她默默地告誡著自己,可是要在李穆然麵前瞞過什麽,那實在太難了。難到,她連對視都不敢對視,隻怕他能看出她心中藏著事情。

然而李穆然這時卻沒心思注意這些。他把郝貝放下後,又在她額頂親了親,笑道:“等著我。我去軍營裏吩咐些事情,晚上回來好好陪你。”

“嗯。”心知李穆然是去應對即將到來的削軍權,郝貝忙點了點頭,道,“撫軍也許是要並到冠軍中去……”

李穆然笑道:“嗯。我心裏有數。”語罷,他已出了廳門,去得遠了。

他出廳之後,帶上青龍駒直接往城北公孫希的宅子衝去。

兵權被奪是遲早的事,對於這一點,他並不吃驚。而且撫軍並到冠軍中去……如今撫軍五萬人,冠軍隻有三萬人,與其說是撫軍被並到冠軍中去,不如說是冠軍被並到了撫軍中來。

撫軍遍布自己和公孫希的親信,慕容垂要是想徹底解除自己的兵權,最穩妥的法子是把撫軍化整為零全部打散,然而以目前撫軍的兵力,燕軍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隻要撫軍不被打散,那麽實際的控製權就還在自己手中。至於撫軍之中原本的定州軍,更是養成了對公孫希惟命是從的毛病,他一句話過去,比聖旨都管用。

既如此,與其擔心撫軍,倒不如擔心以後自己身邊那一百五十名親兵的人選。

因為公孫希成為了“伏影軍”的代統領,他或多或少也往伏影軍中放了些定州軍的人。不過公孫希做事很有分寸,凡是打算放進來的人,都會事先跟李穆然作交代,看他肯點頭同意,才放手去做。定州軍的人數本就占撫軍絕大多數,因此“伏影軍”的人數也從仙莫問逝去時的一百一十三人,一下子增到了二百二十一人。

當然,李穆然並不打算把這二白二十一人都放進親兵中,一來人數不夠,二來這些人裏有軍侯、有都尉,若都放進來,以後撫軍被分出的士兵中會缺少自己的隱線。

故而當務之急,是要跟公孫希核計出何人留,何人走,才好為以後做打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