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一進王府前廳,就見慕容隆和慕容麟兄弟二人各坐一邊,慕容麟笑得一臉尷尬,慕容隆卻滿麵陰寒。

公孫希居中調停。他身份遠低於那二人,但性子卻遠傲於兩人,若非瞧在李穆然的麵子上,才懶得管兄弟倆的閑事,如今被那二人呼來喝去跟下人似的,隻氣得俊麵發青,比慕容隆還要難看幾分。

饒是如此,公孫希見李穆然來了,還是一驚:“大哥,您怎麽出來了?”

“我……”李穆然這時心中空白一片,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隻怔怔地走到主位上坐下,強打精神說了一句,“不知二位將軍前來,本王遲迎,還望見諒。”

他是異姓王的身份,那二人雖是皇子,但如今也隻做到將軍,比他還要低半頭,聽他道歉,倒忙擺手笑讓。慕容德見慕容麟甚是熱情,也收起了臉上的怒意,快語先開了口:“哈哈,公孫統領真是多慮了。我們就說漢王是做大事的人,區區姬妾又算得什麽,哪能為了個女人就忘了正事。更何況漢王新添兒女……”

他後邊再說什麽,李穆然都已聽不進去,隻目光一寒,冷冷地瞪著他。

公孫希暗自撇了撇嘴,心忖慕容隆平日裏也算聰明的,怎麽這會兒哪壺不開提哪壺。

慕容隆也覺出李穆然神情極是不對,悻悻地住了口,心中有些不快:再怎麽說自己也是皇子身份,何懼他這個手無兵權的漢王。以前他在自己麵前向來不敢不敬,怎麽今天卻跟變了個人似的。

慕容麟冷眼旁觀,心懷大暢,慶幸哥哥先開了口,否則這會兒碰釘子的多半就要換成自己了。既知對方喜惡,他也開了口:“我聽說王爺喜得一雙兒女,特備薄禮,還望笑納。”他生怕自己也講錯話,便索性不提其他。

慕容麟的話聽在李穆然耳中,自然大覺順耳。他目光變得溫和了許多,對慕容麟溫然點了點頭:“有心了,多謝。”

這時連慕容隆也看出他無精打采,他一皺眉,暗忖漢人果然麻煩,隻是死了個妾侍而已,何必這般小事大作。他還想再說幾句,卻沒想到對方已經下了逐客令:“二位將軍,本王身體有些不適,請恕今日不能作陪,隻能改日再敘。義弟,你代我送送二位將軍吧。”

“是。”公孫希巴不得他趕緊說這句話,忙起身,對慕容隆二人擺了個手勢,笑道,“二位將軍請了。”

慕容麟臉色一變,他本以為李穆然聽了自己那句話後麵色變緩,多少會給幾分麵子,沒想到他竟然當麵駁回。他冷橫了公孫希一眼,起身對李穆然拱了拱手,道:“王爺千萬保重。”語罷,甩袖而去。

慕容隆的臉色則變輕鬆了許多。他本是奉慕容垂之命給李穆然來送禮的,不期巧遇慕容麟,因怕他和李穆然暗中勾結,故而厚著臉皮一直等著李穆然出來,這時見他冷麵把二人都趕了出去,暗忖目的已達,至於顏麵如何,倒也不甚重要。

公孫希將二人直送出了大門,又代李穆然連聲道歉之後,方回轉前廳。他見李穆然仍呆呆地坐在前廳主位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出著神,心道他實在是愛側妃愛到了極處,受此打擊,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緩過來了。

他大著膽子坐到他旁邊去,伸手拍了拍他,勸道:“大哥,節哀順變吧。”

“何哀之有?”李穆然卻側過頭來,反看向了他,“她又沒有死。”

“啊?”公孫希一愣,想著之前從郝王妃那聽來的話,臉色不禁一變。聽郝王妃話中的意思,冬側妃氣息已絕,又留了親筆絕書,甚至被發現時身子都僵了,那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怎麽大哥卻說她沒有死呢。

可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是在說笑。更何況他也不可能拿那個女子的生死說笑。

莫不是大哥神智失常了麽?公孫希心中一寒,但想他此前和慕容隆二人應對,倒也不像是瘋癲了的樣子。想到此處,他不禁起了幾分惻隱之心:看樣子大哥是死活接受

不了側妃死去的消息,才這麽自欺欺人。

公孫希強笑了笑,道:“是是是,側妃沒事。”

“是啊,她沒事。”這兩天來,倒數公孫希說的這句話最合李穆然的心意,他登時高興了許多,精神也抖擻了許多,“隻是身體不好,所以被我師父他們接回去了。等再過一陣子養好了身子就能回來。”

他這麽說著,忽地眼前一亮,整個人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心中的痛也好了許多,暗忖就是如此了。想來冬兒是病得厲害,或許那蠱毒有些難解,怪不得師父他們沒跟自己說一句話就帶著她走了。等再過一陣子就能見到她了。

對,就是這樣。

公孫希聽到此處,已是一陣汗顏,心想自己這位義兄平日裏耍多了陰謀詭計,騙別人騙得手到擒來,沒想到這時候騙起自己,也這麽順順當當。但他的話之前已說了出去,這時也隻能順著他繼續講下去:“大哥有師父?什麽時候來的?”

“師父……糟了。”李穆然聽到“師父”二字從別人口中說出,猛地清醒了過來,暗罵自己糊塗,怎麽竟把孫姨的叮囑全都忘了。他這一清醒,隻覺渾身上下都冒冷汗,頭頂如被人潑了一盆冷水,雖然難受,但一個激靈過後,之前想的事情都無比清晰地回到了腦海中。

他一轉念,眼神已回複了一片清明,隨即對公孫希笑道:“沒什麽,早就走了。昨天我休息了一整日,你在外邊幫我迎來送往了一天吧,辛苦了。都有誰來記下了麽?”

公孫希被他這一笑驚得背後直冒冷汗,強撐著笑意回道:“有禮單,都記下了。除了方才那兩個,倒沒什麽重要的人,不過昨日萬俟真他們幾個也來了,等了好久也沒見到大哥,有些失望呢。”

“是麽?”李穆然笑道,“改天你再約著他們幾個來吧。我跟他們也好久沒見過麵了。”

公孫希道:“好。萬俟昨天跟我說他們如今都在撫軍將軍手下,他……常常在他們麵前說你的好話。”

“慕容麟麽?”李穆然微愕,旋即莞爾道,“他看樣子比慕容隆精明些啊。”

見他說起這些事情言談如常,公孫希才放下心來,忖道隻要大事上大哥還能穩住,私事上想糊塗些便糊塗些吧:“嗯。不隻精明些,還膽大些。”

“是啊。”李穆然笑了笑,原以為慕容寶能穩穩妥妥地當著太子,看樣子還是有別人在覬覦這個位置啊。他這時驟然“想通”了冬兒的事情,隻覺心懷極暢,他終究不是鐵打之身,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不禁覺得饑腸轆轆,便笑道:“今天中午便留在我這兒吃飯吧。知道你一直饞著呢。”

公孫希忙笑回道:“幫你擋了一天送禮的人,你也敢不留我吃飯呐!”

見李穆然去了趟前廳,再回到後院時已如換一人,郝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見李穆然吩咐廚下備飯時神情如常,隻以為他已將冬兒拋在腦後,可是想他平日裏待冬兒情深意重,若說他是這般薄情之人,就連她自己也不信。

她不放心他,看他進了孩子的房間,便也走到外邊往裏偷瞧。

李穆然俯下身去,原想抱起孩子,但見兩個孩子睡得正熟,想了想,終究作罷。那兩個孩子都長得很漂亮,兒子的口鼻像她,女兒的麵龐和眼睛像她……等她回來的時候,孩子們也該有幾個月大了吧。

“冬兒,快回來吧。”他喃喃自語著。聲音很低,並沒有驚醒熟睡的一雙兒女,但卻讓門外的女子聽著,如乍聞驚雷。

王府的日子看似正常地繼續過了下去。漸漸地,王府中上至王妃,下至家丁仆隨都習慣了王爺偶爾的抱怨——抱怨側妃為什麽還沒有養好傷回家。

既然王爺認準了側妃沒有死,冬兒的屍體又被帶走,喪事也就沒有辦,全府上下的重心在不知不覺中也就都移到了小王子和小郡主身上。

滿月酒時,慕容垂派人從鄴城送

了許多賀禮,光禮品單子便有一指厚,更不用提連綿不斷的送禮隊伍。然而,百人多的送禮隊伍到了邯鄲後,並沒有離開,反而以“賞賜”的方式,送給了李穆然作王府親兵。

王府的親兵一下子多了一倍,看似隆恩厚重,但李穆然肩頭的壓力也一下子沉了許多。

不用多想,這一百多名親兵必然都是慕容垂安插過來的眼睛,看樣子慕容垂是打算徹徹底底把王府上下軟禁起來了。

數月隱忍,李穆然終於忍到了極點。

就算自己甘心做一輩子富貴王爺,隻對慕容垂上些無關痛癢的建議,但是也絕對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從小就被關在一個籠子裏。

但是雖然忍無可忍,卻還不到他動手的時候。

他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麽已經全無兵權,仍受慕容垂如此提防;同時,他還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麽人偷襲了冬水穀。

連敵人都不知道,這感覺有如芒刺在背,讓他寢食難安。

如果想不通這一點,他就不能輕易出手啊。閑暇靜怡的生活並沒有磨滅他的誌氣,也沒有讓他放下手中真正的權利:伏影軍的人員在穩步擴大,從撫軍之中外延而出,終於和建康城中以前的細作通到了消息。

因為四月時劉牢之的北府兵在鄴城被慕容垂打得大敗而歸,晉對於是否要繼續支援鄴城起了疑慮。謝安仍舊想要救援鄴城,甚至想要往西去救援被被困在長安的苻堅,然而會稽王司馬道子因謝安權勢太大,對他起了顧忌,在朝中和他爭吵不休。謝安無奈之下,隻得離開建康,前往廣陵別居。希望能暗中助苻堅一臂之力。

結果謝安前腳剛到廣陵,還沒來得及調兵遣將,慕容衝的軍隊便已開始對長安進行了最後一次衝殺。據傳慕容衝親身上陣,連戰甲都不穿,隻著一襲白衣殺在最前,殺到最後時,身上鮮血斑駁,白衣變作血衣,遠望過去,恍如鳳凰浴血重生。

而長安城中的苻堅則已守到了強弩之末。

長安城屢經磨難,如今城牆都已幾乎崩毀,城門更是不堪一擊。慕容衝的軍隊在損失大半之後,終於如洪水一般衝入了城中,開始第二次洗劫。而苻堅這一次逃得更加狼狽,急迫之時,想起曾得高人指點“帝出五將久長得”,便隻帶著殘兵百人,往五將山逃去。

李穆然得知慕容衝再下長安時,不由搖了搖頭。經過這麽多次劫難,長安實打實是空城一座,即使拿了下來,也已無甚用處。而付出這麽慘痛的代價後,慕容衝的威信也隻會日益衰落吧。

慕容垂的敵人如今隻剩下姚萇還有一戰之力,往南去,鄴城也已經是孤城勢危。建康的支援漸漸中斷,鄴城的糧食早已吃完,投降或者被攻下,隻是早晚的事。

而南方的晉國……謝安離開後,桓衝調兵遣將,看來不久之後,也會大起刀兵了。

慕容垂之所以肯養著他這個漢王,多半還是看重他帶兵打仗的能力吧。既然如此,如果戰亂平定,是不是就會對他下殺手了?

李穆然正在暗自揣測之時,沒想到燕國後院起火:高句麗王作亂,大軍直*遼東而去。帶方王慕容佐鎮守龍城,派屬下司馬郝景支援遼東,卻被打敗,以致遼東、玄菟盡陷敵手。

慕容佐手下有二萬人馬,司馬郝景大敗之後,還剩一萬出頭,而高句麗則有三萬人馬,大軍氣勢如虹向龍城*近,眼見東北一帶,已岌岌可危。

慕容垂此刻已不僅限於鄴城作戰,冀州、青州也是他正在爭奪的地盤,手中一時無人,無奈之下,隻得重新啟用了李穆然出征。

龍城是慕容氏族起之處,也是郝氏和烏桓氏的故鄉。故而郝貝聽說龍城勢危,極其著急,擔心得連覺也睡不好,直到得知皇叔將平定高句麗之亂的任務交給了李穆然,才放下了心來。

然而,慕容垂分不出軍隊來,隻抽調了撫軍的五千步兵交由李穆然帶著,命他速速北上支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