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王爺,隻有五千步兵,加上龍城的守軍也隻有一萬六千餘人。就靠我們打三萬人嗎?”萬俟真駕馬在李穆然身邊,低聲問道。他還是沒有叫習慣“王爺”二字,總是不自禁地喊他“將軍”。

“嗯。”李穆然點了點頭,他原本想得更悲觀些,慕容垂肯給他五千步兵,已經出乎他意料了。這五千人裏有大部分他都看著麵熟,麵生的那些多半就是慕容垂安排的親信了。想不到啊,兩個孩子都留在邯鄲了,慕容垂仍然不放心。

隻是自己這一去一回,起碼要花四五個月,等再回邯鄲時,兩個孩子說不定都到一歲了。況且出去這麽久,要是這中間冬兒養好了身子回邯鄲找不到他該怎麽辦?

想著臨離家前對郝貝千叮嚀萬囑咐,要是冬兒回了家,一定要把自己留下的手書給她看,也不知郝貝的神情為什麽會那麽古怪。

話說回來,冬兒的身子怎麽還沒養好呢?這麽久了,連封信也沒有,她就一點兒都不想念自己和兩個孩子麽?想到這兒,李穆然微覺不快,可是大戰在即,也實在不能多*思在私事上了。

騎在青龍駒上,他看著手中最新的戰報。

好久沒有摸戰報了,此刻重新看著,竟有一種久違的親切。

據此前建康傳信,這一次高句麗忽然對燕國發難,應是受了晉國的挑唆。而他們的目標也很明確,遼東之後,便是龍城!

四十年前,據說龍城上空有一條白龍一條黑龍盤旋而過,表明慕容皩受命於天,因此慕容皩正式稱帝,同時在龍城畔的龍山上建造了龍翔佛寺,又將新建的宮殿命名為了和龍宮。

可以說,龍城不隻是前燕的都城,更是如今燕人心目中的聖地。倘若龍城被攻下,雖然對後燕整體實力並不造成太大打擊,但對士氣的打擊則是致命的了。

這一仗隻能贏,絕不能輸。

看著身邊五千撫軍將士,李穆然心中忽起豪情萬丈。

高句麗的兵士勝在人多,而且攻得突然,但是他們的戰略戰術都大大落後於中原,隻要智取,必能得勝。

就算隻有五千人又能如何!哪怕就是沒有帶方王慕容佐的一萬士兵,單憑他和這五千撫軍,也能打贏三萬高句麗士兵。

再者高句麗以往向來臣服於燕,他們也與燕國接壤,晉國就算有心要救他們,也要走海路,那便慢得多了。

如今他們被晉國挑撥,多半並不知道晉國朝中早已亂作一團,更不用提晉國已經打算放棄鄴城,甚至連青州一帶,也已準備撤兵。

北府軍戰力固然天下稱雄,但軍權牢牢地把在謝安手中,而謝安已經開始自作打算了。

如果鄴城是燕國的,如果冀州是燕國的,如果青州也是燕國的,那麽高句麗的國王再愚蠢,也該知道晉國承諾給他的好處都是空話,那麽又有哪個傻子肯做這般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呢?

如果能夠見到高句麗的使者,曉以利害,就算兩軍不兵戎相見,也有可能都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

不戰而屈人之兵,李穆然原本打的就是這個算盤。

自然,想到高句麗王,他就不由想起慕容月。如果慕容月當初真的和親去了高句麗,如今這場戰事也打不起來吧。

高句麗王見慕容垂三推四推,先允嫁又悔婚,雖說得到了慕容月“暴斃”的消息,多半心裏還是有些不甘心。打這麽一場仗,不能不說沒有幾分麵子上的原因。

想到這兒,李穆然不由訕訕地笑了笑。自己也算是這場大戰背後的推手了,如今前去了結,理所應當。

兩月後,撫軍五千人馬已出山海關,來到了龍城。

高句麗打下玄菟之後,再往西進,便舉步維艱。

這一帶是鮮卑族的根源,白山黑水間,密林深處,到處是鮮卑部落族居之處。雖然族中的青壯年大多被慕容垂征集起來組了軍,但老幼婦孺們,還是不甘失去自己的家園。

這些人或三十一群,或五十一群,晝伏夜出,在林中往來穿梭,以鳥語為號,伐木為信,不停地騷擾著高句麗的部隊,沒日沒夜地進行著偷襲。高句麗的士兵們哪怕隻是稍稍溜號,進林子解個手,也有可能冒著腦袋搬家的危險。

就這樣,三萬高句麗士兵悄無聲息地被滅掉了一百來人。這個死亡人數並不算多,可是每個士兵的腦子裏都崩上了一根弦,就連方便也要十幾個人搭幫結夥一起去,不由怨聲載道,起初勝仗建起的士氣也逐漸被消磨一

空。

當然,統兵將官也看出了鮮卑老百姓的遊擊戰,便下命要軍隊在密林之中仔細搜查,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處,為此,有十幾個鮮卑部落被屠戮一空。

每個部落被殺光屠盡之時,狼煙都會在部落上空高高升起。那是高句麗的士兵在警告周圍的鮮卑部落,也是在震懾這些不知死活、猶自負隅頑抗的人。

但是,這種堅壁清野的戰略,卻讓高句麗部隊的挺進速度大受影響。每天行進十裏不到,連蝸牛爬的速度也比不上。

帶方王慕容佐也發覺了這種態勢,於是命司馬郝景帶著幾千輕騎在山野中徘徊,隻要撞見因為搜索鮮卑部落而單獨出現的高句麗部隊,能殺就殺,能搶就搶。

搜索隊一般在百人左右,一般的鮮卑部落自然打不過他們,但是若運氣不好遇見這幾千輕騎,那便是送到老虎嘴邊的獵物了。

於是,高句麗士兵又如此這般地死了五六百人。之後,高句麗的將官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極其尷尬的境地。他不得不收回了四散在外的士兵,打算一鼓作氣向龍城打去。

而正在這時,燕國漢王親率五千人馬支援邊關的消息也到了。

李穆然在家休息了大半年,撫軍將軍也換來換去,故而這位將官並不知道燕國的漢王是什麽人。隻從探馬口中得知,這位漢王年紀很輕,還不到三十歲,並不是燕室宗親,甚至連鮮卑人都不是。最近半年一直在家賦閑,許久不上戰場,沒有軍功在身。

一位年輕位高的漢人,手下隻帶了五千步兵,沒怎麽打過仗。

這是那位高句麗將官對李穆然的第一印象。

得到這個印象的時候,他很高興,卻不知道前兩點都對,最關鍵的一點,卻錯得最離譜。

但是不管怎麽說,一個帶著五千步兵的閑散王爺,總比一位久戰沙場,盤踞高城,手下統領千軍萬馬的王爺要好對付得多。

於是高句麗的將官果斷而“明智”地將矛頭轉向了初來乍到的“漢王”,選了龍城往南,正對著山海關的醫巫閭山作為截殺漢王之處。隻要殺了這個漢王,甚至是抓了他,都能讓龍城守城將士軍心動搖,那麽此次作戰,便已算勝了一半了。

醫巫閭山峰巒疊翠,山環掩抱,是設伏極佳之處。

撫軍都是久經沙場的,五千步兵一進醫巫閭山,便打起了精神,也繃緊了神經。

萬俟真也握緊了鐵蒺藜骨朵,緊張了起來。

青龍駒不安地打著鼻息,連帶著萬裏追風駒也走得有些不穩。

公孫希騎著萬裏追風駒。他跟在李穆然身邊,手裏象征性地拿著杆爛銀槍。所有士兵中,就屬他武功最低微,然而他卻比萬俟真要泰然許多。

“大哥,有埋伏。”他淡然笑了笑,手中槍杆隨意指了下不遠處的林子。

李穆然也笑了笑。他早看出那邊有埋伏,隻是一直默不作聲,想看看對方究竟在搞什麽鬼。

萬俟真掃了公孫希一眼,問道:“怎麽瞧出來的?”

公孫希輕咳一聲,頭微微轉著,煞有其事地說道:“此處殺氣甚重,直衝鬥牛。”

“鬥牛?那是什麽牛?”萬俟真全沒聽懂,隻用瞧怪物的眼神瞅著公孫希。

李穆然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公孫希一路上沒少消遣萬俟真,虧得萬俟真被他一逗一個準。所謂殺氣什麽的,都是公孫希隨口胡說,不過那林子裏的確有埋伏……光看天空中飛鳥盤旋不落,便知蹊蹺。

如今是隆冬,山中林木幹燥,而士兵們也被這遼東的苦寒凍得難過。雖然不至於凍死,但是下級士兵全是赤手握著兵刃,很多人到晚上手上肌膚都能和鋼刀刀柄凍在一起,若不等手暖了再取兵刃,甚至要生生扯下一層皮來。

是該好好暖和暖和了。

“萬俟,全軍止步。”李穆然低聲說道。

萬俟真打了個激靈,忙傳命下去。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激動。畢竟,從邯鄲到龍城,走了兩個多月,沒有打過一場仗,他的確覺得有些寂寞了。

李穆然更是難耐激動。

他已經忘了上次下進攻的令是什麽時候了。若說撫軍是一群見血就會發瘋的狼,他當撫軍將軍已久,這狼性也沾染了許多了吧。

想到這兒,他幾乎抑製不住嘴角的笑容:“命弓弩手上,對著那片林子,給我放火箭。”

高句麗的將官死活想不明白自己的埋伏是怎麽被對方看破的。

甚至當那一排火箭插到麵前的時候,他還是沒反應過來。

直到身邊的人拉著他往林子外邊逃去,他才知道,對方哪裏是沒上過戰場的新手,分明是沙場縱橫多年的辣手。

這個人,隻怕比帶方王慕容佐更不好對付。

耳聽那片火海之中一片慘叫,聞著隨北風傳來的焦臭氣味,公孫希無奈地搖了搖頭,側身看向李穆然:“大哥,就放這一輪弓箭麽?不趁勢追殺麽?”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反正斥候已經跟上去了。”有了孩子之後,李穆然就自覺自己變善良了許多,“萬俟,看著他們逃遠了,就叫人過去滅火吧。別讓火勢燒得太大。風雖然小,總是往我們這邊刮的。”

“是。”萬俟真應了一聲,原本聽李穆然叫自己的名字,他已掄起了鐵蒺藜骨朵打算帶隊衝過去的,沒想到卻接了個滅火的令。不過,首戰告捷,一把火把對方燒得人仰馬翻,的確是將軍……王爺的作風。

高句麗兵狼狽而逃,隨即驚喜地發現對方並沒有追上來,登時興起了劫後重生的喜悅,當下便在醫巫閭山山深處安營紮寨,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麽走。

然而,營寨剛剛建好,沒想到對方的使者便接踵而至。

那是個騎白馬的將軍,年輕英俊,一身衣衫一塵不染,完全不像是行軍已久的樣子。

就算到了轅門前,他也未露驚慌。反而是略帶嫌惡地看著兩邊被燒得一臉黑,有些髒兮兮的高句麗士兵,隨即開口道:“我是漢王使者公孫希。叫你們領兵的出來。”

而讓人驚訝的是,這句話他竟然用流利的高句麗語又重複了一遍。

作為屬國,高句麗有不少人都懂漢語,也有不少人懂鮮卑語,但是守著轅門的下級士兵明顯不會這兩種語言,可是高句麗的話……他們自然是聽得再明白不過的,隻是沒想到,對方這個年輕將軍,說起高句麗話來,也能流利如斯。

見那兩個士兵慌裏慌張地往寨中報信,公孫希撇了撇嘴角,暗自腹誹李穆然。

這位大哥是愈發懶惰了。憑他的本事,學高句麗語也不是什麽難事,結果一路上借口軍務繁忙,便都*著自己學。這會兒自己倒是學好了,他就名正言順地把自己派來出使……這次可真是明明白白地被他陰了一道。

公孫希在敵營之中斡旋之時,撫軍五千步兵已在那片剛被燒成餘燼的白地上安下營寨。

萬俟真踹了踹方立好的帳篷支柱,見那支柱紋絲不動,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看向身邊默立的李穆然:“王爺,不用擔心公孫統領嗎?”雖然平日裏總被公孫希“欺負”,但他還是打心裏佩服這個敢於單身獨騎前往敵營的文弱男子。

李穆然笑道:“我給他個立大功的機會。你不嫉妒也就算了,還這麽好心擔心他?”

萬俟真輕吸了口氣,抓了抓後腦勺:“立功?公孫統領不會武功,難道進敵營能抓了對方首領麽?”

“哎,無可救藥。”李穆然無奈,原本萬俟真已經精明了些,怎麽跟著慕容麟過了一陣子後,再回自己身邊,那些機靈勁倒全都沒了,如今還不如以前了。他低頭罵了一聲,不由想起公孫希以前對萬俟真的評論來。

眼見中軍大帳已經搭好,李穆然正要進帳,卻覺衣袖被萬俟真輕輕扯住。

“嗯?”他回頭看他,隻見萬俟真笑得一臉為難,低聲道:“將軍,我有些話想私下跟您說。”

不知不覺中,他的稱呼又變為了“將軍”。

李穆然聽著舊稱,不由想起以往兩人並肩作戰的歲月,便拍了拍萬俟真的肩膀,莞爾點頭。

二人入中軍大帳後,萬俟真突然對李穆然跪了下去。

李穆然見他如此舉動,心中一沉,已猜到了大半。他沒有扶他,隻淡笑著看向他,等著他先開口。

果不其然,萬俟真從懷中取出一紙信箋:“將軍,我臨來時,慕容將軍有言,若您能完勝此戰,便將此信交給您。希望……希望您能同意他的提議。”

“慕容麟麽?”李穆然輕歎一聲,接過那封信來,“我知道他會在我身邊安排人。但我從來沒有疑心過你。萬俟,我真的一次也沒有懷疑過。”他說的時候仍是帶著笑意,但這笑中卻滿含辛酸,也滿含落寞。

“我……”萬俟真重重地磕下頭去,“將軍,對不起。萬俟百死不足惜。”

李穆然道:“罷了。你必然有自己的難處,本王不怪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