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希唇槍舌劍,在高句麗軍中說了一整天,從國事聊到戰事,平心靜氣地將晉國的困境和燕國的大好形勢一點一點地講給了高句麗將官聽,侃得唾沫橫飛,繪聲繪色,直教對方從上到下目瞪口呆,佩服得五體投地。

次日,高句麗的使者跟著公孫希一同到了撫軍。稱高句麗原本無意進犯,隻是因為主上受了晉國挑唆,一時被佞臣蒙昧,才犯下這等愚蠢的錯誤。還望上國諒解,高句麗願與燕結為兄弟之邦,同時還願每年奉上戰馬千匹,以作賠償。

高句麗退兵原本就在李穆然的預料之中,而公孫希能夠圓滿完成任務,也沒有給他太大驚喜,隻是每年奉上戰馬千匹作為賠償,這件事情傳到了鄴城,想必會給慕容垂一個驚喜。

畢竟,慕容垂跟高句麗當年交好,也是為了戰馬。甚至送慕容月去和親,也是為了換回三千匹戰馬。

他帶大軍在外,既然已經了結戰事,便不敢久做停留,遂連龍城都沒有去,隻叫了幾個使者帶著高句麗的使者前去慕容佐處報訊,便撤軍南回。

南回之時,他待萬俟真麵上如常,但骨子裏已經疏遠了許多。

這種發自內心的冷漠,就連公孫希在旁,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萬俟真隨在軍中,一直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小孩沉頭不語,就連公孫希對他的揶揄嘲弄,他也沒有心思理會。他隻是想著自己總算完成了任務,可是恐怕要終生為之後悔了。

又過了兩個月的功夫,後燕燕元三年的春天,撫軍五千步兵在漢王的帶領下,終於回到了邯鄲。

而當李穆然的大軍抵達城下時,長安的消息也傳了來。

慕容衝遲遲不肯東歸,不願臣服於慕容垂,而且占領長安後滿於現狀,自大驕橫,以致步了慕容泓的後塵。他手下左將軍韓延趁他不備時,把他刺死,立鮮卑貴族段隨為西燕王,改元昌平。

慕容衝死了。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李穆然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何滋味。

他時常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個清俊無儔的身影。可是這時得知他死了,卻仍舊唏噓不已。

當晚,他獨自焚香,向西默然祭拜。

景騰,一路走好吧。

而隨著慕容衝之死一同傳來的,還有涼國的消息。

張大豫在長水校尉王穆的幫助下,成功攻克呂光占據的昌鬆郡,同時進*姑臧。但因呂光手下兵精糧足,姑臧城高池深,難以攻下,張大豫等候不及,便直接在城下自封為涼州牧,改年號為鳳凰。

這也就罷了。讓李穆然最難以接受的是,自己這位堂弟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錯了藥,自封為涼州牧之後,又自稱為“撫軍將軍”。

這個稱號,直接把他頂到了風頭浪尖上了。

張大豫的高調作為,讓李穆然認定了消息泄露的責任全在涼國。看樣子,自己這位堂弟如今是以為單憑涼州之力便能夠成事了,反而害怕他回去跟他搶位子。把這件事明著挑出來,那是在借刀殺人,要*著慕容垂除了他這個心腹大患了。

李穆然這時隻希望慕容垂千萬不要注意到張大豫和自己的聯係,隻想著趕緊把手中的軍權交出去。

於是,回到邯鄲之後的第二天,他就帶著將印到了慕容隆軍中。

萬俟真和公孫希都跟著他,慕容隆的中軍大帳中,卻不止慕容隆一人。

慕容垂在,慕容麟也在。

李穆然沒想到一進中軍大帳便看見了慕容垂,他被張大豫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見到慕容垂後難免心虛,稍微愣了一愣,便連忙撩襟跪倒:“拜見聖上。”

然而慕容垂卻沒有讓他起來。

看著李穆然奉上的戰報,慕容垂大笑著點頭:“肅遠此次出師,不費一兵一卒便擊退強敵,同時讓高句麗與我大燕結為兄弟之邦,年年奉上戰馬,真是立下了蓋世奇功啊!”

慕容垂的聲音透著高興,可李穆然聽著,卻覺話中句句字字都是冰刀子,割得自己渾身都痛,忙回道:“臣此次未立寸功,高句麗退卻,全因懼畏大燕兵強馬壯,聖主英明,再若為敵,

實為不智。”他向來不會說阿諛奉承的話,但到了這時,也顧不得許多,隻希望能平息慕容垂的怒意。

慕容垂笑道:“既為不智,何故為之?肅遠,你能回答朕麽?”他說到後一句話時,已收斂了笑意,言辭之中盡露鋒芒,話聲方落,便聽金鐵爭鳴,四周都有人抽出了身上的兵刃。

“我……”李穆然大驚,不由抬起頭來,卻見慕容隆、慕容麟以及慕容垂身邊的親兵,都已經拔出了身上的佩劍。甚至身後的萬俟真,也拔出了腰刀。

他的裂影劍還在,憑他的武功,就算拚個同歸於盡,也能夠殺光這中軍大帳中所有人。可是接下來呢?且不說他能否衝出外麵的重圍,就算他衝出去了,邯鄲城中的家人他該如何救?

更何況,他就算想過自立為王,但到了這時,也早沒了這個打算。他隻是覺得心中痛得厲害,不知自己一路走來戰戰兢兢,究竟做錯了什麽,竟然到了這時,慕容垂想殺他!

他身子沒有動,抬起頭來直望著慕容垂,問道:“為什麽?”

慕容垂麵沉如水,沒有回答他,目光看的卻是他腰間的裂影劍。

李穆然慘笑一聲,伸手解下裂影劍,隨後站了起來。

他手中還握著劍,周圍的人都很緊張,慕容麟更走上兩步,擋在了慕容垂麵前。

“真會做戲。”李穆然低聲笑道,隨後轉頭看向萬俟真和公孫希。

萬俟真單腿跪在地上,一手握著腰刀,另一手拿著刀鞘。公孫希則強作鎮靜,但頭上卻冒著豆大的汗珠。

李穆然對公孫希歉然地笑了笑,旋即,將裂影劍平端給了萬俟真:“萬俟,是我之前看錯了。你一直都是聖上的人,那封信是假的,是不是?”

見李穆然手中握劍就在自己麵前,萬俟真的身子不禁顫抖起來。他接過裂影劍放在一旁,俄而,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竟猛地咧嘴哭了起來。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對著慕容垂重重地磕著頭:“聖上,您放了將軍吧!將軍他是個好人呐!他從來沒想過要反您!”

“把他拉下去!”慕容隆漲紅了臉,生怕萬俟真再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忙叫幾個親兵上前,捂著他的嘴把他拖出了大帳。

公孫希看著萬俟真留下的兩行鞋印,忽地笑了起來。這時帳中所有人都陰沉著臉,雖然李穆然強撐著笑,但也沒有公孫希笑得那般灑脫。他把眼前這些人都當做不存在一樣,笑了好一會兒,才朗聲道:“想不到我聰明一世,看人也看錯了。竟被這麽個傻子耍了一道。也罷也罷,來世投胎,也做個傻子罷了。”

語罷,他站起來衝著周圍拿著武器的人喊道:“你們還愣著幹嘛?誰上來,一劍刺死我吧!”

“慢著!”李穆然卻開了口,旋即,他對慕容垂再度跪下,“聖上,公孫希是可用之才。肅遠求您饒他一命。”

他說的話明顯比萬俟真的話有分量得多,慕容垂見他為人求情,也不由動容。然而公孫希卻不肯領他的情:“大哥,不是說好了嗎?結義兄弟,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李穆然怒斥道:“混賬!還認我這個大哥就給我跪下!結義時候說的話,哪裏能作準!你沒有家裏人嗎?”

“你!”公孫希重重歎了口氣,正要再說,慕容垂卻終於開了口:“公孫統領,你先退下。阿隆,阿麟,你們也帶著人先走。朕跟肅遠單獨講幾句話。”

“父皇,我們都走了,這帳中無人防衛……”慕容麟這時倒顯得比誰都要緊張。

慕容垂搖了搖頭,笑道:“諒他有多大膽量?無礙的。你們都退下吧。”

李穆然在旁邊聽了這二人對話,卻忽地眼中一酸,想起了七年前的往事來。

那時他攔住了偷襲釋道安的蛇公子一夥,被慕容烈帶到慕容垂麵前。慕容垂要私下跟他說話時,慕容烈和慕容垂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對話啊。隻是,慕容烈說那句話時,是何等的真心實意,慕容麟和他比起來,就顯得工於心計得多了。

“阿烈。”他低聲吐出這兩個字,手緊攥成了拳頭。如果慕容烈在天有靈,看到他和慕容垂不可避免地還是

走到了這一步,會難過嗎?

聽到“阿烈”二字,慕容垂驀然間怔了怔,嘴角旁的肌肉也不由抽搐了兩下。那個孩子的死,在他心中,到現在還是一道很深很深的傷。

他想起慕容烈死去後,是麵前這個年輕人冒死把他的首級奪了回來。那時自己曾經緊握著他的胳膊說,以後就把他當做慕容烈來看待了。可是在自己心中,一開始是把他當慕容令來看待的啊。

阿令,那是自己最優秀的兒子,如果還活著的話,到現在自己也不用費這麽多心思了。

想到這兒,一代燕帝猝然間頹唐了許多,在李穆然麵前,重又變回了普普通通的老人。

李穆然直視著他。原來他已經這麽老了,然而自己卻一直沒有發現。雖說聖上今年應該剛滿六十歲,可看樣子,卻像是年近古稀的老叟,站都有些站不穩了。

慕容垂淡淡一笑,扶著李穆然的肩膀緩緩坐在一旁,示意李穆然也跟著坐下。他身上已經不帶著半分殺氣,可李穆然卻知,這番話說完後,自己的生命也就要到盡頭了。

想到這兒,他饒是不怕死,但眼圈還是不由紅了起來:“聖上,讓我再見一眼我的孩子吧。”

“會的。”慕容垂也不禁落下淚來,“是我對不住你。”他在他麵前,並沒有再自稱“朕”。

李穆然強笑道:“您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世麽?”

慕容垂點了點頭:“對。隻是我一直拿不準,直到阿貝告訴我,我才確信。”

“阿貝!”李穆然做夢也沒想到把這件事情告訴慕容垂的,竟然會是自己的枕邊人。可是他從沒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郝貝啊,她是從什麽地方知道的呢?

隻是,如今再計較這些,已經沒有意思了。

他的驚詫片刻已過,而後隻剩下滿腹苦笑:“就算我是涼王後裔,但這一年多,我已經盡量避免犯您的忌諱,為什麽還不能放了我呢?”

慕容垂長歎一聲,將頭別向了一旁。

李穆然看他不回答,又問道:“是因為張大豫自稱‘撫軍將軍’麽?”

慕容垂不由哂笑道:“肅遠,別小看我。在你眼中,我是輕易會中離間計的麽?”

李穆然直視著他:“那又是為什麽呢?我是將死之人,就讓我死得明白些吧。”

慕容垂歎了口氣,他沉默許久,才下了決心,終於開了口:“肅遠,若我能年輕十歲,我肯定不會殺你,還會重用你。你明白了嗎?”

李穆然微微一怔,沉吟著想了想,忽地恍然:慕容垂是在說,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了。

千算萬算,不如天算呐。

李穆然不禁仰頭長出了口氣,朗然笑道:“原來您是怕死了之後,我對慕容寶不利。”

慕容垂道:“別笑。你捫心自問,若我死了,你在阿寶手下,能甘心情願安安穩穩地做你的漢王麽?”

“不能。”李穆然莞爾笑道,“我寧願去輔佐慕容麟。”

見他到這時還在挑撥著自己二子關係,慕容垂也覺無奈。他微一搖頭,道:“如果給我二十年時間,掃平江北,讓阿寶站穩了腳跟,我再把國祚傳給他,你也好、阿麟也好、甚至現在稱王的拓跋也好,又何足道哉呢?”

李穆然冷笑一聲:“慕容寶是爛泥扶不上牆。我要是您,寧願扶持慕容農或者慕容隆,也比他來得容易,說不定還不用二十年那麽久,四五年便能見成效。”

慕容垂淡然笑道:“別想著掙紮了。這個位子,除了阿令以外,便非阿寶不可。我不會交給其他人。”

“哪怕以後燕國會因此一蹶不振,您也打定主意了?”李穆然這時倒起了幾分好奇。

慕容垂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坐這個位子,不需要太多的才能。隻要手下人有才能,隻要沒人有異心,外憂不生,內憂不擾,那麽就能安安穩穩地坐下去。肅遠,這是我虧欠了她的,你也是重情之人,難道不明白嗎?”

“她?”李穆然一蹙眉,已明白慕容垂話中所指,是他的元配大段後,也是慕容令和慕容寶的親生母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