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終究降臨了邯鄲。

負責看牢漢王的親兵們聽那孩子屋中已經許久沒有動靜,又等了一會兒,孩子似乎是餓得哭了起來,但卻仍沒有大人的聲音,終於按捺不住,撞開了門。

漢王端端正正地坐在兩個孩子的睡床旁邊,微垂著頭,看樣子像是在閉目養神。

鐵弗川大著膽子去碰了碰那俊朗男子的肩膀,卻不料對方竟然被他一推而倒。

“王爺!”鐵弗川一驚,暗忖皇上交代下來的毒藥包還在自己懷裏呢,怎麽漢王的樣子卻不大對勁?

他蹲下身子,去探李穆然的鼻息。俄而,猛地鬆了口氣:看來,有些事情不需自己做了。

他起身出屋,高聲向外喊道:“漢王患疾暴斃!”

漢王暴斃的消息當天晚上便傳到了慕容垂那裏,隨之一起傳到的,還有李穆然的國政條疏。

慕容垂看著鐵弗川拿來的厚厚一疊紙,起初並不知道這是什麽,然而翻看了兩頁後,不由潸然淚下。

他*死了一個對自己忠心耿耿的治世能臣。

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李穆然寫了多久寫成的,他在王府賦閑的這段日子,都是在寫這些嗎?上千頁紙,每一頁都是蠅頭小楷,工整有致。

最開始的幾頁寫的是燕國眼下要務。後邊則寫了如果奪下青州,該當如何;奪下冀州,該當如何;乃至奪下長安,掃平天下,又該如何安邦建國。

每個地方的人文地理,都一一列明,甚至細到土壤適合種植哪些作物,如果哪幾種作物混種,可以有幾倍收成。周圍的水源該當如何治理,春汛夏洪如何避免,在何處適合建堤壩,何處適合開鑿運河。

而與西域建交,防備柔然南下,威懾高句麗不得犯境,也均在條疏之內。

慕容垂從來不知道,自己這位漢王,除了打仗以外,還有這些本事。直到這時,他才恍惚記起,七年前那個年輕人,曾經跟他說過他想做文官,不想做武將。是自己看中了他帶兵打仗的才華,才生生把他推到了撫軍將軍的位子上。而這個人,也的確在撫軍將軍的位子上做得風生水起,從沒有令他失望。

起初,他還對自己的識人之能而沾沾自喜,但查到了他的身世來曆後,得知他跟涼國勾結後,這份自喜便成為了一種懼畏。忘記在他身上曾看見阿令的影子,忘記阿烈跟他是比兄弟還要親的生死同伴,他隻覺得這個人,非除不可。

然而殺了李穆然,慕容垂並不後悔,尤其在看過這條疏之後,雖覺可惜,但絕不後悔。

這個人是人中龍鳳,自己百年之後,他絕不會臣服於慕容寶。

想到這兒,慕容垂不由捂著胸口咳了咳。前年打鄴城被刺殺時,他曾受了傷,也不知這傷究竟能拖多久。就算真的能拖下去,他也不能由著李穆然活下來。他遠比自己年輕,甚至比慕容寶都要年輕,再過個一二十年,他這個漢王的羽翼長齊了,慕容寶就算國祚穩拿,也是鬥不過他的。

鐵弗川見慕容垂看著那條疏先是落淚,後來搖頭,再後來又不斷點頭,也不知他是何意思,便低聲提醒道:“聖上,漢王妃在外跪求,希望能夠讓她把漢王的屍首葬回漢王的故鄉去。還說兩個孩子也不打算留在王府了,要帶到關外的草原去。”

“故鄉?”慕容垂起初以為郝貝要把李穆然的屍體帶到姑臧去,方要拒絕,卻忽地明白過來,“是要帶到他長大的地方去吧。算了,放行吧。傳下令去,以後再也不許提‘漢王’這個人了。”

鐵弗川道:“是。驃騎將軍問,原本撫軍的士兵們該怎麽處置?”

慕容垂冷哼一聲:“五萬多人呢,他想怎麽處置?讓他老老實實地帶著兵,慢慢拆散了,別讓阿麟放太多親信在裏邊。以後打仗,這些人是主力啊。”

鐵弗川應道:“是。驃騎將軍還問,士兵若不動的話,單勇、樂川、拓跋玄、萬俟真和剛回來的公孫希幾人該當如何?”

慕容垂心煩意亂地一拍長案,怒喝道:“什麽事情都來問朕,他這個驃騎將軍是吃白飯的嗎?單勇、拓跋玄殺了!樂川尋個過錯貶成百將,萬俟真還到朕這兒來!公孫希……”

他想著那個連李穆然都要跪地為之求饒的人,想到對方原本是定州將軍,撫軍的五萬人中倒有三萬多聽他的命令,便遲疑了起來:“這個人,是留,還是不留呢?”

夜半三更,月色慘白。一輛小車慢慢悠悠地晃出了邯鄲城,向西而去。

拉車的馬比尋常的馬大好幾

圈。它渾身青毛,腳步輕快,但每次想發力跑快,就被車轅上的人狠狠拉住。

如果有撫軍的士兵在旁,一定認得出來那馬正是以前將軍的坐騎——青龍駒。

然而此刻道旁空空****的,似乎隻有月色在為這小車送行。

沒有人注意到,再遠些的月光下,站著個如月光般清美的女子。那女子滿目含淚,抱著懷中一個一歲左右的孩子,扶著他的手對那小車微微搖著。

“再看一眼吧,我的孩子。以後你再不可能離你的父親這麽近了。”

馬車轆轆,行出邯鄲城後,往西走了約有十裏路,終於停到了一處離亭畔。

車夫跳下車轅,揭下頭上的鬥篷,輕出了口氣。

似是自言自語,又向是在說給什麽人聽:“化生散的藥力也該到了。讓你一輩子覺得愧疚於我,總比讓你死了的好。”

說完這句話後,她忽地嘬口為哨,也不知在打著什麽信號。

慕容垂下令不讓再提“漢王”二字,直接導致燕國上下都知道漢王出了事。

有猜測漢王密謀造反的,也有猜測漢王功高蓋主惹來殺身之禍的,種種猜疑之下,原本的撫軍將士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在“漢王暴斃”後的第三日,引起了一場暴動。

暴動似乎一開始就被燕軍察覺,因此被迅速地鎮壓。而為了體現聖主寬厚為懷,對於參與暴動的普通士兵既往不咎,隻重重懲罰了帶頭的幾人。

撫軍原左軍都尉單勇,原後軍都尉拓跋玄為暴動主謀,被判以斬刑。

撫軍原右軍都尉樂川因為沒有直接參與暴動,但是知情不報視為從犯,被連降三級,從都尉降成了百將。

撫軍原前軍都尉萬俟真告密有功、平亂有功,被慕容垂看重,加入燕帝親兵之中,升任中軍都尉一職。

撫軍原中軍都尉公孫希在暴動之後不知所蹤。有人說他死在了亂軍之中,還有人說他被幾個定州軍和漢王原本的親兵護著,往北方逃去。

處決單勇和拓跋玄的前一天晚上,慕容垂的住處卻忽地走了水。

慕容垂的行宮位於邯鄲城東。他原本打算處決完單勇和拓跋玄二人之後,便離開邯鄲返回現今的燕國都城中山,卻沒想到竟會出岔子。

所幸那火勢不大,隻燒了側殿一角。所謂側殿,也不過是臨時征用的民房,就算再去修補,也不費什麽功夫。

可是慕容垂被驚醒後,卻發現寢宮的長案上放著一張紙,紙上隻有一句話:“放了單勇、拓跋玄。”

沒有落款,也沒有其他提示,隻有這熟悉的字跡,讓他膽戰心驚。

這字跡是他這幾日看熟的,跟案旁那厚厚一摞子條疏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慕容垂連夜召了鐵弗川入殿,詢問“那個人”是否的確死了。

鐵弗川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回道當時他親自驗過心跳、呼吸、脈搏,“那個人”渾身冰冷僵硬,如同石頭一般。

“那應該不會有假。”慕容垂心中打著鼓,但是總覺得頭上懸著一把寶劍,“那個人”似乎陰魂不散,一直徘徊在邯鄲城,一直在默默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雖說不排除是有人照著條疏上的字跡仿出了那張字條的可能,但慕容垂並不是個願意賭博的人。

於是,斬刑被暫緩押後。

一個月後,燕國大赦天下,同時改元建興。占了大赦的光,單勇和拓跋玄二人被改判為流放。

押送單勇和拓跋玄的隊伍從城門口經過時,貼在城門旁的通緝令也被摘下。一個帶著鬥笠的男子不由輕聲笑了起來。

他摘下鬥笠,抬頭沐浴在久違的陽光之中。俄而,他眯著眼睛低聲笑道:“大哥,多謝你。”

隨著撫軍的暴動結束,燕國的軍隊之中,再沒有離心的力量。萬眾一心的軍隊戰力是可怕的,而在定州的屯田解決了軍糧的問題後,燕軍士氣大作,開始以不可阻擋的勢頭,橫掃太行以東,黃河以北。

與此同時,太行以西卻亂作了一團。

逃到五將山的苻堅被姚萇追兵趕上,這位秦國不可一世的帝皇,曾經叱吒風雲幾乎統治了整個華夏的帝皇,最終竟被姚萇生生用弓弦勒死。

苻登打著為苻堅報仇的名號,與姚萇日夜爭鬥不休。

西燕王段隨被慕容永殺害,慕容永自立為王。這位新的西燕王並沒有將心思放在如何鞏固統治上,反而完成了此前苻堅一直想做卻沒有完成的事業——他在長安

附近搜羅著慕容家族的其他成員,包括慕容垂不及西逃的子孫後代,而後不論男女,全部殺死。

西北方麵,呂光見苻堅已死,擁兵自立,也自稱為“涼州牧”,誓與張大豫一較高低。

戰火紛飛,烽煙連天,不知這一場大仗,要打到何時何地,方能結束;而百姓們在夾縫中求著生存,卻是步履維艱。

時光如流水而逝,一晃之間,便已過了十一個春秋。

年邁的帝皇在親兵統領的攙扶下走上了參合陂。這裏去年剛剛經過一場大仗,燕軍以八萬人對北魏的二萬人,卻因慕容寶指揮不當,慕容麟玩忽職守,再加上那時天有不測風雲,以致兵敗如山倒。

八萬人死了上千,被抓去了六萬。

然而北魏擔心這六萬俘虜日後作亂,故而將他們全部在參合陂處斬殺。那時,鮮血沿著河岸流到黃河中,下遊百裏之外,也能瞧見河水泛著紅色。

已經過了一年了,參合陂畔,仍是鮮血淋漓,屍骨堆積如山。

“朕真的老了嗎?”慕容垂已經邁不動步子了,若不是身邊有鐵弗川扶著,這時早已經跌坐在了一堆屍骨之中。

身後似乎有人在喊他,但是他已經聽不見了。

他眼前隻有這些慘死的士兵,耳邊也隻響著他們的慘叫,他覺得腳抬不起來,低頭看去,卻見一雙雙手從地下伸出,拉著他的靴子。

“啊!”他大駭著叫了一聲。

“聖上,聖上!”鐵弗川忙低下頭去,卻見慕容垂的靴子被幾截斷骨卡住了。他忙矮身把那些骨頭挪開,扶著慕容垂的時候,不由抱怨起來:“聖上,這參合陂到處都是死人骨頭,清也清不幹淨,何必一定要下車來看呢。”

“朕……朕……”慕容垂說著話,卻覺得嗓子被什麽東西卡住了,咳了好一會兒,才咳出一口黃痰。這口痰一出,他胸口通暢了些,正覺精神好了幾分,忽聽身後爆出一陣哭聲。

燕帝的親兵們已經擋不住那些在尋找自己親人屍骸的燕軍了。甚至很多親兵自己也加入了尋親的行列。他們跪在地上摸著,挖著,刨著,用盡一切手段,找自己的父親,兒子,哥哥,弟弟,朋友。

慕容垂身子晃了晃,忽地心頭一酸。這麽多年征戰,土地越來越多,他自己的兒子,甚至孫子,也一個個倒在了戰場上。十年前西燕的那場屠殺,讓他失去了兩個兒子,十幾個孫子,還有女兒,孫女兒……

好多好多的親人都遠去了。這其中最讓他痛心的那個,仍然是阿令。

“兒啊。我的兒啊。”雖知慕容令並不是死在此處,可是這地上具具屍骨,都像是他。

去年參合陂的那場大戰,之所以敗北,也是因為自己這副殘軀。慕容垂又咳了兩聲,暗歎口氣。他已經苟延殘喘了許多年,燕國每天都有人猜測燕帝究竟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以至於那場大戰他因為病重沒有參加,北魏就抽了空子散布燕帝已死的傳言。

軍心大亂,八萬將士,亂成了一鍋粥。

“如果那場戰事是阿令指揮,一切都不一樣了。”一場戰事敗北,六萬男兒魂喪,讓燕國最後崛起的希望終於泯滅,在這個時候,慕容垂眼前卻忽地浮現出另一個年輕的身影來,“如果肅遠在,又怎麽會敗……”

“肅遠!”鐵弗川在旁聽著慕容垂的喃喃自語,聽到這個闊別十一年的名字,心中大震。原來這麽多年過去,聖上一直沒有忘記。

沒有忘記那個百戰百勝的漢王,那個昔日的撫軍將軍啊。

參合陂上哭聲陣陣,那哭聲傳遍四野,甚至連黃河南岸,也聽得一清二楚。

高崗上,渾身青鬃的馬兒已經不複年輕時神駿,但奔騰之時,仍如龍似蛟。馬上的男子先聽到了天邊傳來的哭嚎,他微一勒馬,對身後擺了擺手,旋即,一聲女子輕吒極清脆地響起。

那男子看著遠方,俊朗的麵目帶著一分傷感。他翻身下馬,往前走了幾步,直視著對岸。

隻能看見黃河水蒸騰而起的煙霧,並看不見對岸數裏之外的大軍啊。

“十一年了,燕國的氣數終於也走到盡頭了嗎?”那男子喃喃自語著,俄而,忽地解下腰間酒袋,對著空中敬了敬後,自抿了一口,剩下的全部都灑在了地上。

“萬俟!沒有別的東西敬你,如果地下有靈,便喝了這些酒吧!”

他朗然喊了這一聲,旋即轉身牽了馬韁,對身後的女子道:“冬兒,我們回家。”

(全文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