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呼倫湖四周水草豐美。綠如寶石的草原中,點綴著白色黃色的花朵。

這是一年一度的“季春月大會”,是鮮卑族的盛會,雖說中原戰事吃緊,但草原乃至附近城鎮的鮮卑青年男女還是都集中到了湖畔。

野苜蓿的黃花開得正盛,雀麥草也已抽了穗子,馬兒們吃得不亦樂乎,遠處的天空中,徘徊著不知哪個馴鷹人的鷹隼。

歡聲笑語之中,草原一片祥和。誰也看不出來拓跋和慕容倆家的仇怨。

一魏一燕,到了這會兒全然忘了參合陂大戰的仇怨,說說笑笑間,倒像是一家人了。

皇室王室的子弟不會出現在季春月大會上,即便有同姓的,多半也是宗族內的遠房親戚,這些人沒什麽安身立命的本事,借著季春月大會攀點親戚,兩邊都沾上邊的話,以後也能安全一些。

人呐,多一條路走,總是不錯的。

拓跋和慕容都是大姓,再往下的,則是賀蘭、烏桓、宇文等等。不過,雖說是中下層的貴族,但這時每個人也都穿得光鮮精神,小夥子們英俊瀟灑,姑娘們則花枝招展。

年長些的眯著眼睛瞥過這些年輕人,不由自慚形穢,暗覺歲月催人老,時光不留人。不過這傷感稍縱即逝——誰家的大人來季春月大會,都不是為了來受打擊的。畢竟,給自家孩子找個如意的愛侶,那才是重中之重啊。

“我們家佐丹是最美的。你是草原之花啊,沒有誰比得上你!”一個灰頂帳篷中,母親正在為女兒編著發辮。

那女兒小腰纖細,肌膚白嫩有如羊奶,雙眸如明珠,也的確算得上“草原之花”。她“咯咯”一笑,仰起頭來:“比赫連家的木蘭呢?”

當母親的慈麵微笑:“當然比她漂亮。”

然而母女倆的悄悄話,卻被帳外的人聽得一清二楚。

“喂,你看夠了沒有!”兩指纖纖,捏著帳外一個青年男子的耳朵。那男子頭上戴著個狐皮帽子,壓得極低,幾乎連眼睛都給壓住了,但耳朵卻還是被身後的青年女郎一揪揪了個準,“有那麽好看嗎?”

那女郎也戴著個狐皮帽子,和男子的帽子一模一樣。她沒把帽子壓下,此刻露出一雙含水眼眸,像是整個呼倫湖都在眼中,清澈明亮。

那男子被擰得齜牙咧嘴,險些叫出聲來。然而一回頭瞅見女郎露出麵容,就手一拍,把她的帽子一下子壓到了鼻子上,低聲道:“爹叮囑了多少次了,小心別露相貌!下次你再不聽話,我不帶你出來了!”

那女郎撇了撇嘴:“要不是公孫妹妹好說歹勸讓我看著你,我才不稀罕跟你出來!又是不讓露臉,又是露臉就要易容,你比爹還要煩呢!”她嘴上強著,到底不敢把帽子再掀起來。

那男子哈哈一笑,道:“你說爹煩呐,等以後回家我跟娘告狀去!”語罷,施施然走開,喃喃自語著:“誒,話說回來,那赫連木蘭的帳篷是哪間呢?”

那女郎不由怒了起來:“好呀,你還沒看夠呐!”

那男子撲哧一笑,道:“季春月大會,不看美人那看什麽呀?你還不是盯著人家小夥子們一直看嗎?”

“我哪有!”那女郎一跺腳,“你沒看見,有個人長得和你可像了!都怪你拉著我呢,不然這會兒都知道他的名字了。”

那男子卻一愣:“長得跟我像?那豈不是長得跟爹像麽?”回想父親以前也是燕國的,忽地一陣汗顏:該不會是他老人家年輕時候惹下的風流債吧。

那女郎笑道:“是啊!說不定到今晚會上,也能瞧見他呢!哥,你到時找個機會和他比試比試,怎麽樣?”

那男子一叉腰,嗬嗬笑道:“不好吧。我要是贏了,一群鮮卑姑娘死纏著我不放,我可受不了。”

那女郎不禁捂著肚子輕笑道:“做夢吧。你放心,真要有人纏著你,全交給妹妹我來解決。哎哎哎,爹娘本來讓你照顧我的,結果還不是我照顧你!你有點哥哥的樣子好不好?”

那男子垂頭吐了口氣:“爹娘就是偏心啊。明明同一天出生的,幹嘛總要我照顧你呢?”見那女郎在前走遠,也隻得緊趕慢趕追她而去。

晚上,草原微風帶著青草的芳香,叫人聞來心曠神怡。

烤全羊的味道不知什麽時候彌漫開來,引得人食指大動。呼倫湖畔,不時傳來交杯換盞的聲音,而男人高亢的敬酒歌聲和女孩兒家銀鈴般的笑聲也交織在一起,叫人聽著,隻覺如在夢境一般。

那帶著狐皮帽子的兄妹倆人也在湖邊搭著架子烤著羊肉。那女郎從懷中取出個小瓶來,不知往羊肉上撒了些什麽,那羊肉的味道便格外得香了起來,仿佛是塗了蜂蜜,又似乎是加了花草,讓原本的腥膻之中,多了一份清新。

眼見羊肉最外邊一層已經泛出了焦黃色,那男子把木叉翻了翻,將另一麵羊肉朝著火,手中翻出把小刀子,手腕一動,從羊肉上割下了一片,吹了吹,送到那女郎口邊。

“難得嘛。”那女郎有些吃驚,還是覺得有些燙,又吹了兩下,櫻口微張,把羊肉銜在了口中。

那男子側目看著她:“不先給你吃不行啊。上次說要試試看,也不知加了什麽料子,聞著挺香,吃著……害得你公孫妹妹吐了一晚上啊。這次的能吃嗎?”

“能吃能吃!”那女郎還在回味著口中的羊肉,半晌才覺出男子話裏的揶揄來,不由瞪了他一眼,“你還記著那件事呢!不就那一次失誤嘛,作料犯了十八反,我被娘罰去抄了三天的藥理呢!”

那男子哈哈笑道:“公孫叔叔還以為我帶著她又隨便跑山裏吃樹上的野果子去了,到爹麵前狠狠罵了我一頓呐!”

那女郎想到往事,眼睛不由笑得眯了起來:“等這次咱們回去了,你就跟公孫叔叔去提親麽?”

那男子聽到這句話,倒沒了方才的高興勁,反而低下頭重重歎了口氣:“那丫頭也不知跟誰學的,說弈棋、六博、射箭裏邊我贏她兩樣才允我去提親。”

那女郎咯咯笑道:“下棋嘛,人家家學淵源,你贏不了也就算了。怎麽連射箭也贏不了?別出去說你是我哥哥。”

那男子又歎了口氣:“她從小跟著爹學射箭,比我刻苦得多,怎麽贏她?”

那女郎笑道:“這個好說。你就跟她拖著唄,一來二去的,等到了二十多歲她再嫁不出去,到時少不得要故意輸給你了。”

兩人說笑間,忽聽湖畔不知誰打了聲呼哨,而後一群人哄了起來。

季春月大會,開始了。

最熱鬧的地方,也是美女最多的地方。

季春月大會最中心的地方燃著熊熊篝火,姑娘小夥們載歌載舞,站在最中心正跳著敬酒舞的女子,身著緋紅色的騎馬裝,腰畔係著一圈金鈴。那金鈴隨她旋舞,不停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與周圍人的歌聲應和著,叫人心神欲醉。

她轉得極快,烏黑的發辮帶著紅紅綠綠的發繩甩起,極是好看。隻可惜轉得速度這麽快,麵目卻瞧不清楚。不過光看這身段,這舞姿,再看四周人們不住地喝彩,也知這必是個絕色女子。

“不愧是草原第一美人啊。”圍觀人群中,不時有人發出如此讚歎。

那女郎在旁聽著,不由雙手交於胸前輕嗤了一聲:“草原第一美女赫連木蘭麽?哼,也不過爾爾嘛。”

然而說的話卻沒得到身邊人的應和。

她側過頭去,見自家哥哥看那歌舞看得入神,早不知身在何處了。

“天呐!”女郎不由重重垂下頭去,同時纖指伸出,又扭向了男子的耳朵。

然而,她的手指還沒有碰到男子的耳朵,卻忽地覺得腳下一震。

“什麽?”那男子也明顯覺出了異動,猛地回過神來,旋而看向了遙遠的南方。

天地之間昏藍一片,遙遠的地平線上,卻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有亮光。

“有人來了。牽馬。”男子皺了皺眉,見那亮光越離越近,心中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然而他這句話剛出口,卻見人群之中,已衝出一名男子。那男子著一身藏藍長袍,騎著一匹黑馬,一聲呼哨後,便已衝入了茫茫夜幕之中,看不見人影了。

女郎不用他再說,也已牽來了一青一白兩匹馬,笑道:“哥哥,我們也跟過去看看?”

男子搖了搖頭:“不大對勁。我自己騎了清風駒去就好。”語罷,翻身上了青馬,輕喝一聲,向南疾馳而去。

那女郎見他兀自去了,不由跺了跺腳,看向身邊的白馬,笑道:“明月駒,明月駒,你想跟我說什麽?閑不住嗎?好吧,好吧,我們也跟去瞧瞧。”

與此同時,猶然歡歌笑語的人群之中,一對中年夫妻也看向了南方。

“穆然,不追過去看看嗎?我怕信兒和芸兒會出事。”女子雖已年過四十,但相貌端莊秀麗,似乎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

那中年男子——李穆然笑了笑,又把頭上的狐皮帽子壓低了些:“從家裏一直偷偷摸摸跟到這兒,這會兒還要跟過去嗎?孩子們長大了,由著他們自己去吧。”

那女子——冬兒不免輕嗔薄怒,瞪了他一眼,低聲道:“可那南麵明明……”

李穆然低聲笑道:“知道啦。他倆真要解決不了,我自然會出手。”

這時二人身後又鑽出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仰頭笑道:“爹,娘,我也去跟著哥哥和姐姐瞧熱鬧去!”

一句話沒說完,已被冬兒在頭上敲了個爆栗:“峰兒,老老實實跟在我身邊。再搗亂,下次不帶你出來了。”

李穆然在旁邊強忍笑道:“冬兒,你這句口談禪呐,沒瞧信兒都學會了。”語罷,淡淡地掃了那少年一眼,道:“先好好學著。等學到了你哥哥那般本事,爹就放你出去。”語罷,他扭頭看向了南方,眸中充滿著欣慰。

三個孩子中,信兒最像自己,除了性子不大沉穩之外,其他的他都學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算是自己,在二十歲的時候,很多地方也不及他吧。

有他在,不管是自保,還是保住芸兒,都應該不是問題。

至於芸兒……許是女孩子的緣故,從小被寵得天不怕地不怕的,若不是多了幾分小聰明,這次還真不放心讓她跟著信兒出來。

而他另外在意的,則是那個最先衝出人群的鮮卑男子。

沒有看到那人的麵容,但應該是個年輕人。想不到這群鮮卑男女中也有這般厲害的人物,竟能比信兒的反應還快些。

該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南方會來人吧……若是如此,那就是鮮卑內奸了。

李穆然微微蹙眉,俄而又輕輕搖了搖頭:許久沒有想過這些事了,這會兒再想,竟覺得頭痛。雖然天下格局都了然於胸,但這個時代,究竟不是自己的那個時代了。還是不要多想這些了,精力已經有些跟不上了啊。

李信手執裂影劍,駕著清風駒,向南疾馳。

清風駒是青龍駒的後代,也是一匹千裏馬。然而,他前方那男子所騎的黑馬明顯也是匹寶馬,清風駒追了一程,雖然追近了些,但仍與他隔著三四個馬身。

途中那人回頭看了一兩眼,見是個身著鮮卑衣飾的男子緊隨在後,便用鮮卑語喊了幾句話。

風聲太大,那幾句話傳到李信耳中時,已經零落不成句子。但“危險”、“回去”幾個詞他還是能聽明白的。

“哼,也太小瞧我了。你敢單人匹馬過去,我就不敢嗎?”李信倒起了幾分爭勝心,然而正要再催馬,忽聽身後響起了熟悉的馬蹄聲。

他忙回頭,見是李芸追來,不禁有些惱怒:“姑奶奶,你怎麽就這麽不聽話呢!”

疾馳一陣,李芸的小臉被風吹得有些發紅,狐皮帽子這會兒早已落到了耳根,若不是一隻手拉著,幾乎就要被吹飛了。她咯咯一笑,道:“你喊我什麽?差著輩分呢!”

李芸跟他沒皮沒臉地插科打諢,李信被氣得沒脾氣,但這時已經衝了出來,也不好再叫她回去,便道:“罷了,罷了。下次打死我也不帶你出來了。早早給你找個丈夫嫁出去得了,省得整天煩我。你一會兒乖乖跟著我,別亂跑,聽見沒有!”

“切。”李芸卻對著他扮了個鬼臉,嘴裏仍不依不饒,“你還真拿自己當大哥來訓我呐!”

二人正鬥嘴間,卻見前邊那鮮卑男子猛地勒停了黑馬,隨後側身摘下了掛在馬鞍旁的鐵胎弓。

李芸眼前,不由對李信比了幾個眼色,道:“哥,你看。你看那人用的弓!”

“怎麽了?”李信扭頭凝眸看去,卻見對方手中的弓弦在月色下發著銀光,弓背也全發著銀光。尋常的鐵胎弓隻是在弓背的木頭中潛入鐵條,或者用鐵皮包裹,但這人手中拿著的弓竟然是全鐵打製的。

“這人好大力氣!”李信心頭大驚。然而全鐵製的鐵胎弓至少是八石以上,弓的力道越大,準頭便越難取,此處距離那些火光還有千步之遙,他拉弓幹什麽?

那男子仿佛毫不費力地就將鐵胎弓拉成了滿月狀,隨後“崩”的一聲,一支羽箭已向對麵射去。

那火光雖然距離李信幾人還遠,但憑幾人目力,已看清那是一千來人的契丹騎兵。

契丹是柔然分支,雖然打不過北魏和後燕的騎兵,但這些年一直在遼河附近劫掠兩國百姓,也讓人頭疼不已。原本鮮卑族的季春月大會都是在饒樂水河畔進行,今年就是為了躲避契丹人,才改到了極北的呼倫湖畔。

沒想到,還是被契丹人發覺了。

雖然算是敵人,但離這麽遠射箭,有用麽?

李信正腹誹著,就見對麵燦如火海的騎兵隊中忽地黑了一點。

隨即

,那人又射出了一箭。

俄而,對麵又黑了一點。

“天呐!”李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天底下竟有這般出神入化的箭術!原本以為爹的箭術已經是極其了不得的了,沒想到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這鮮卑男子的箭術隻能用神乎其神來形容了。

那人又射了十餘箭,契丹騎兵明顯被打得有些找不著北:那鮮卑男子一身隱在黑夜之中,又在千步以外,契丹騎兵根本想不到對手在這麽遠的地方。

契丹騎兵的速度不得不緩了下來,步步為營往前挪著。但騎兵的速度本就快,饒是如此,再有個一刻功夫,也會衝到季春月大會所在之處。

季春月大會並沒有太多士兵在,雖說鮮卑小夥子們都是天生的戰士,但滿打滿算不過百來人,哪裏敵得過整齊劃一的契丹騎兵。

而季春月大會,多的是美女和財寶,這些都隻會刺激契丹騎兵不顧一切衝殺。

那人箭術雖然高超,但射了這十幾箭後,箭袋便癟了一大半。他拍了拍箭袋,隱約間歎了口氣,隨後一撥馬頭,對身後二人用漢語道:“二位不是我族人,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吧。”語罷,猛地抽了黑馬一鞭,如離弦之箭一般往季春月大會方向奔去。

李信和李芸自然不會聽他的話,但在他轉過頭來的時刻,二人都不禁對看了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震驚。

這人長得果然好像李穆然!隻是眼眶更深些,膚色更白些,容貌也更俊美些。與其說是俊美,不如說是精致。他轉過頭來的一刻,就連草原上漫天星辰,也都黯然失色了。

“喂!”然而,李信在這個時候已沒心思去想父親年輕時的糊塗賬,隻是被對方那句話激起了火氣。

什麽叫做能逃多遠逃多遠?這話怎麽聽怎麽沒有誌氣啊。

這家夥,箭術挺厲害的,腦子怎麽跟缺根筋似的,這時候就隻想著送死嗎?

李信腳跟一磕馬腹,清風駒嘶鳴一聲,已攔住了那男子:“我說你啊,有沒有想過把這些契丹騎兵全都打回去?”

“打回去?”那男子一愣,怔然看著麵前被狐皮帽子壓得不見麵容的男子,半信半疑,“他們是我們的十倍以上,就算拚命也贏不了。”

李信嘿然一笑,道:“誰叫你拚命了?聽我的,回去之後,先讓……”他附耳低語,嘴角卻有壓抑不住的笑意。

不知為什麽,麵對著這個容貌跟爹很像的“天然呆”,他忽地很有成就感。

三人駕馬而回,季春月大會的人們還在載歌載舞,並沒有注意到迫在眉睫的危險。

李穆然看著那三人,目光落到兒女身邊那男子身上時,心中不禁一凜。

這莫非是……他隻覺頭中一陣眩暈,不由想起了那個幾乎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夏夜,和那個貌美無儔的女子。

“阿月……”他隻覺五味雜陳,側頭看向冬兒,見峰兒還在磨著她想偷偷騎馬跑出去,她拿那孩子沒辦法,倒沒注意李信幾人已經回來了。

李穆然隻覺臉上一燙,想了想,終於還是硬著頭皮拍了拍冬兒後背,開了口:“那個……冬兒,我有件事情一直沒跟你講……聽之前你答應我別生氣。”

李穆然跟冬兒交待往事的時候,李信三人已經開始在季春月大會之中喊起了話。

那個鮮卑男子看樣子跟許多人都認識,隻打了幾聲招呼,賀蘭一族、宇文一族和烏桓一族的族人們便紛紛站了起來。族群中的年輕男子迅速上了自己的坐騎,年紀大些的族長們則組織著老幼婦孺集中起來,向西邊的呼倫湖畔走去。

呼倫湖畔水草茂盛,夜裏一眼看去漆黑一片,在裏邊能躲一時便是一時。

鮮卑族人中,幾個大姓率先行動,其他族人受了感染,又聽說契丹人的騎兵就在附近,也趕緊做起了準備。

這些人雖然都不是士兵,但這些年也經曆了不少戰爭,故而沒有人提出過多的疑問,也沒有人驚叫害怕,反而在眨眼之間,便集合出來一支上百人的輕騎兵。鮮卑族不愧是馬背上長大的民族,這些小夥子們騎在馬上,如履平地,除了自己的坐騎以外,每個人手中還拉著至少兩根韁繩——那是同來的家人的坐騎。

李信駕馬在最前。他回首粗略數去:這支騎兵隊伍共有一百多人,五百多匹馬,暗忖急切之中,能集出這些人馬來也算不容易了。隻可惜這些人以前彼此之間都不認識,也不知道一會兒真打起來,能不能團結一致,力往一起使。

他從沒打過仗,僅有的經驗都是從李穆然口中聽來的。他最喜歡聽父親講以前如何指揮作戰,每次聽著那些故事,他就在想如果換做自己,該如何做,能不能做得更好。如今雖然隻有一百來人,但無論如何,也算一個考驗了。

“喂,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東邊五裏之外有片沼澤地吧?”李信一拍那鮮卑男子的肩頭,微微一笑。

那男子點了點頭,但他顯然對李信這聲“喂”有些不滿,遂壓低了聲音道:“我……我叫慕容飛。”

聽他自報家門後,李信眉頭一挑,有些不信。

怎麽會是慕容家的?

因為李穆然的緣故,李信對慕容家沒什麽好印象,不過事實擺在眼前,更何況如今也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他把頭上的狐皮帽又壓低了點,微笑道:“慕容兄,在下姓李名信。那位是家妹。”

他手指著的,正是不遠處帶著幾個女孩子往西徐徐而去的李芸。

慕容飛看著那幾名女子遠去的身影,淡然一笑,又問道:“李兄,馬都備好了,人也備好了,接下來該怎麽做呢?”

李信嗬嗬一笑:“你可別喊我‘兄’,我怕我受不起。”

慕容飛微微一愕,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然而不待多問,就見李信一提馬韁,振臂高喝道:“兄弟們,跟我走!”

他的狐皮帽子壓得極低,這時說得又是純正的鮮卑語,方才若不是和李芸用漢語交談被慕容飛聽到,慕容飛也認不出他是漢人。此時他這一吼,登時把那些鮮卑小夥子們吼得熱血沸騰,都跟著喊了一聲,駕馬隨在他身後,一齊向南而去。

數百匹馬一齊奔騰,那聲勢頗為壯觀。李芸這時剛帶著幾個女子藏好,回頭見大部隊已經衝走,不由小手一攥,錘了馬鞍兩下,怒道:“怎麽不等等我!”語罷,也催著明月駒衝去。

李穆然和冬兒這時則騎著青龍駒、萬裏追風駒閃在道旁,李峰騎著一匹小馬跟在二人身後。

青龍駒和萬裏追風駒老則老矣,但這時看著兒馬疾衝,也覺腔子裏的血沸騰了起來,不停用前蹄扒著地,想要跟隨而去。二人勉強勒住了馬,李穆然在青龍駒馬鬃上捋了兩把,方撫平它的心緒。

他側頭看著冬兒,見她寒麵如水,還不肯理自己,不由尷尬地笑了笑:“不是答應我不生氣的麽?”

冬兒橫了他一眼:“要不是今天瞞不住了,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呢?”

李峰在後邊聽得莫名其妙,連聲問道:“娘,爹剛才跟您說什麽了?”

李穆然“咄”了一聲,責道:“小孩子家家,不該問的別問。帶好了馬,小心別摔下來。”

李峰“哦”了一聲,嘿嘿一笑,對冬兒吐著舌頭扮了個鬼臉,笑道:“娘,您再生爹的氣。孩兒怕他遷怒於人,要打我了。”

冬兒淡然一笑,說了一句:“他敢。”便駕馬往南衝去。

李穆然忙駕馬緊隨在後,又回頭看向李峰,道:“峰兒,跟過來。一會兒真要打起來,別離我和你娘太遠。”

李穆然三人不慌不忙地跟在大隊之後,走了沒一會兒,便見對麵的契丹騎兵手中的火把已將半邊天都照亮了。

李信帶著的騎兵隊看似很龐大,但在那火海的映襯下,仍顯得偏為單薄。

冬兒見狀,這時心中早已顧不得怨責李穆然,隻握緊了韁繩,牙齒咬著下唇,露出對兒子的滿懷擔心。李穆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別緊張。信兒既然組出這支隊伍,總有他的主意。我們瞧著就是。”

冬兒輕歎一聲,不知不覺間也握緊了李穆然的手:“唉,你這個當爹的,怎麽一點兒都不害怕。”

李信駕清風駒站在最前。他這時已經能看清契丹騎兵最前排那些人的麵孔,見這些人在火光的映襯下滿眼赤紅,忽地有些緊張。

契丹人並沒有急著發起進攻,顯然他們並沒有料到麵前會有一支騎兵等候。而且黑夜之中,隻能看得見最前排都是騎在馬上的人,並看不出來後排的馬身上並沒有禦馬的士兵。

李信見他們不進攻,心知至少自己已經唬住了對方。他心中一定,看了慕容飛一眼,問道:“慕容兄,你善於箭術,應該能看得見對方的頭目吧。”

慕容飛道:“看得見,但是殺起來很難。”他的箭袋這時已經重新裝滿,三十支箭齊齊整整地排在一起,此外他背上又背了一袋箭,加起來一共六十支。他出手必能殺人,然而對方的頭目此前已經知道對方有個箭術通神的家夥,故而頭目身邊都有重盾防著,即便看得見,也難以擊殺。

李信笑道:“看得見就好。一會兒馬群奔騰起來,防得再周密,也會有漏洞,相信慕容兄不會令我失望。”

慕容飛也笑了起來,他拍了拍自己的箭袋,道:“隻要你能讓他們跑起來,其他的就都交給我了。”

“好勒!”李信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他看了已經衝到身邊的李芸一眼,低聲道:“妹子,記不記得爹以前說過跟公孫叔叔的那場仗?”

“哦,你是想用那個!”李芸一點就透,登時眯著眼笑了起來。

李信頷首道:“你帶著五十人,二百匹馬跟我分路而行。我從北攻,你從西攻,想法子把契丹人往東南攆。”

李芸道:“好!”語罷,已帶馬而去。

慕容飛不知他二人說的是什麽,卻見那女子一招手,便劃走了整個馬隊靠西的一半人。

本來士兵數目就少,如今又少了一半人……慕容飛不禁有些心慌,然而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聽李信忽地用契丹語大吼道:“所有人閃開,讓出中路!”他說完這句話後,一兜馬,自己先帶著青龍駒向左翼奔去。

“啊?”慕容飛更不知這個漢人男子打的是什麽算盤。中路讓開,那麽後邊無主之馬就都露在了外邊,這不是暴露自己的弱點給對方麽?

其他的鮮卑小夥子們也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李信見狀大急:這些人畢竟是臨時拚湊來的,並做不到令行禁止。可如果再晚一會兒,對方先發起進攻,那麽自己苦心謀劃的計策就要失敗了。

想到這兒,他又提起身上所有真氣,大吼了一聲:“都讓開!”

這一聲吼,如天空驟響春雷,把所有人都打了個激靈,甚至連契丹騎兵們也被震得一愣。而鮮卑男子們也終於回過神來,紛紛帶馬,向兩邊散去。

中路剛一露出,一聲馬嘶,伴著一聲男子狂嘯,一同響了起來。

馬嘶,自然出自清風駒。

雖然是青龍駒和普通馬產下的後代,但它身上仍流著野馬王的血液。這一嘶鳴,登時令無主之馬都打起了精神,不約而同向前衝去。

有少數騎術不精的鮮卑男子約束不了自己的坐騎,也夾雜在如洪水巨浪般的馬潮之中,撕心裂肺的慘叫著,向契丹兵們衝去。

而契丹兵們還在約束著自己狂躁不安的坐騎,沒等回過神來,就已經被巨浪卷了進去。

而北麵的一撥浪潮還沒有完,西麵卻忽地響起一聲輕吒。

那輕吒明顯是女子發出來的,聲音清脆柔美,如同三月的夜鶯鳴叫。可不知為何,這夜鶯鳴叫,與北方那雄渾如怒鷹咆哮的聲音竟配合得絲絲入扣,叫人聽來心神震**,無法平靜。

而伴隨著輕吒的,也是一聲馬嘶。

從側麵攻來的馬潮比正麵的要更恐怖,契丹騎兵們幾乎來不及調轉身子舉起長槍,便已被前排的馬撞到了地上,一片踩踏之後,盡皆化為肉泥。

但是契丹騎兵的數量終究是占了上風的,在擋住第一撥攻勢之後,帶兵的將領很快便反應過來。他到了這會兒已經瞧出來對方真正的實力,看清對方隻有一百來人之後,不由惱羞成怒,正要高聲發令,卻見眼前忽地一亮。

一支羽箭,如天外飛仙一般襲來。

麵前的鐵盾也不過隻露出了一條縫隙而已,然而這對慕容飛已經足夠了。

契丹主將被那箭穿心而過,還來不及說話,便從馬背上栽了下去。

“主將死了!”

尚存的契丹騎兵仍有八百多人,但主將已死,軍心頓失,眼見潰逃之勢已成,然而這時那鐵盾之內,卻有人猛地大喝了一聲:“我們契丹的男兒隻有死,沒有逃!弟兄們,為將軍報仇!把他們全部殺光!”

“搶光他們的女人!”

那人吼完之後,契丹兵們登時記起了這一次來襲擊季春月大會最初的目的,一個個又抖擻起精神來。

最內層的士兵們已經穩住了自己的坐騎,同時也穩住了陣腳。外圍的士兵們,則開始進行殊死拚鬥,在殺伐之中,逐漸恢複著自己的士氣。

而沒有主人的馬匹,在最初的衝力已經用盡的情況下,這時已經沒有殺傷力了。

“糟了!”李信沒有料到對方軍中除了主將之外,還有能穩得住局勢的大將,暗忖自己這一鼓作氣的計策是沒用了。可是手頭兵力有限,實在不能像父親當年那樣,一計之後又是一計,又有陷坑又有埋伏,對方不肯往沼澤地逃,自己實在沒辦法,也隻能肉搏上陣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對慕容飛歉然一笑道:“慕容兄,再試一次,

要是再不行,咱們隻好衝上去殺他一陣了。看看能殺幾個就殺幾個吧。”

慕容飛微微一愕,方要再彎弓搭箭,忽見旁邊一匹驚馬向二人撞來。

慕容飛不及多想,就要瞄向那驚馬射去,然而李信眼快,卻看見那驚馬另一側竟有個人。若慕容飛這一箭射準了,那人多半也要被箭穿身而過。

他忙一攔慕容飛,隨即放開清風駒,一提氣,躍到了那驚馬背上。

那驚馬上原本的主人的右腳是被卡在了馬鐙裏,所幸他臂力還好,雖然身子被甩落了大半,但一隻胳膊一直死死揪著馬韁不放,導致整個人以詭異的“鐙裏藏身”的狀態掛在馬的另一側。

李信仗著手中裂影劍快,一劍把那人腳蹬斬斷,而後拉著他的胳膊,把他生生提回了馬背上。那人喘了口粗氣,說了一聲“多謝”,然而二人這時不知不覺已隨著驚馬衝到了大路正中,兩人都沒坐穩,就見身後四五匹驚馬衝了過來。

“天呐!”李信腦子裏“嗡”的響了一聲,暗忖自己這真是自作自受了。他一團身,翻到了另外一匹驚馬背上,同時雙手撐開了兩匹驚馬,總算給那個死裏逃生的鮮卑男子讓出一條活路。

那男子還算騎術精湛,雖然少了一個馬鐙,但仍勉強帶馬離開了中路。李信看他無恙,輕呼了一口氣,卻覺丹田一空。

方才那一吼,那一嘯,再加上為了救人輾轉騰挪……內力竟已不夠了麽?

可是……還要再試一次啊。

耳聽西麵的輕吒又起,心知妹妹和自己心有靈犀,已經命明月駒再催無主之馬衝鋒,自己這邊若落下,那就沒法配合了。

唉,隻能硬撐著了。

李信一咬牙,幾步躥回了清風駒背上,正要開口狂嘯,卻覺有人在自己背上按了按。

“什麽人?”

他心中大駭:是什麽人偷襲自己,自己竟然沒有事先察覺到。這人的功夫實在太可怕了,倘若他要拿自己的命,豈不是手到擒來。

他向身後看去,卻忽聽右側傳來了極熟悉的聲音:“歇著去。”

隨後,一聲驚天動地的狂嘯,猛地響起。

李信此前的嘯聲若與這嘯聲相比,竟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哂。

這嘯聲仿佛已經不是聲音,而凝成了實質,被它一震,便如被千鈞巨浪迎麵拍來,叫人在嘯聲之中喘不過氣,隻覺整個人便像一葉孤舟,隨時隨刻會被這嘯聲卷走,直接打在岸邊的礁石上。

不僅人這麽覺得,便是馬兒,也受不住這嘯聲之中的殺氣滔天。

而清風駒的馬嘶,在這嘯聲之中,更化為無形。

契丹兵們剛被建起的士氣,也終於被這狂嘯撕裂撕碎,直到一絲不剩,全盤崩潰。

就連那臨危不亂的契丹代將,在這嘯聲麵前,也不禁目瞪口呆:這季春月大會都來的什麽人呐!這人怎麽會有這麽濃重的殺氣和霸氣,就連契丹王,也不過如此了。看來自己這次,真的是來錯了。

那嘯聲一直堅持了一炷香的功夫,才終於平靜下來。而當嘯聲全無,四野之中似乎還有著無窮無盡的回聲,像是一直在追殺著已經逃得連影都不剩的契丹人,又像是在保護著這呼倫湖方圓百裏,令人不敢侵犯。

而鮮卑小夥子們也都傻在了這嘯聲裏。聽到嘯聲時,所有人都仿佛被層黑布蒙上了眼睛,直到這時嘯聲淡去,眼前的黑布也才隨之揭開。

甚至沒有人看見那些契丹騎兵是怎麽逃走的。

“呃……爹,您怎麽來了?”李信早就習慣了李穆然的氣勢,這些人中,也屬他頭一個回過神來。他訕訕地看著李穆然,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李穆然清了清嗓子,笑看了他一眼:“小子,想照葫蘆畫瓢,還差點兒火候呐。你娘在後邊等著見你和你妹妹呢,別讓她擔心,趕緊叫了芸兒過去。”

“是!”李信如獲大敕,忙駕著清風駒往西趕去。

見李信走遠,李穆然又看向了正拿著弓箭發怔的慕容飛。

慕容飛看著眼前這個跟李信同樣壓著狐皮帽子的男人,隻覺心中既敬又畏,同時,還有一種莫名的親切。他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那目光很溫暖,便如他方才看著李信的目光,是一樣的。

對方不開口,慕容飛卻不得不先說了話:“我……慕容飛見過前輩。”

然而,對方聽到“前輩”這二字,卻不知為什麽,“嗤”地笑了一聲。

慕容飛有些緊張。雖知這麽短的距離,再厲害的人也躲不開自己的弓箭,但他還是覺得害怕,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麽,觸怒了眼前這個神秘人。畢竟,對方可是以一己之力,*退數百契丹騎兵的人啊。

“慕容飛。”李穆然低聲念著這個名字,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聽到“慕容”兩個字就覺得頭痛,卻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姓“慕容”。不過話說回來,阿月多半不會告訴他他真正的身世吧,不姓慕容還能姓什麽呢?

他微微一笑:“這邊人太多,你跟我來。”

慕容飛卻猛地緊張了起來,他並不傻,更何況在草原上也見慣了殺戮。此刻不由心裏打起鼓來,暗忖到了人少的地方,這神秘人要真起了殺心,自己隻怕逃都逃不掉。

慕容飛握緊了手中弓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不卑不亢:“為什麽?”

李穆然又笑了一聲,隨後頭一低,摘下了自己的狐皮帽子,竟以真容示之:“傻孩子,你怕我嗎?”

“我……”在看清眼前這男子真容的那一刻,慕容飛如遭雷殛,手中的鐵胎弓險些滑到地上去。他隻覺腦海中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隻是他想再確認的時候,李穆然已經把狐皮帽子重新戴起。

慕容飛愣愣地看著他,怔忡了一陣,才囁嚅著問道:“你……你是我……”

“嗯,我是你父親。”李穆然仰天道,“我記得沒錯的話,你今年虛歲二十一,你是……二月份的生日,對嗎?”

慕容飛怔怔地點了點頭,隨即默默地將鐵胎弓掛好,又把手中的箭放回了箭袋中。

李穆然不動聲色地看著,雖然慕容飛沒有開口喊他,但能這麽做,那麽自然是認了。他低聲問道:“你娘還好麽?她人在哪兒?”

慕容飛輕輕搖了搖頭,麵色沉鬱。

李穆然心中微微一沉,還待再問,卻見慕容飛已經駕馬離開了戰場。

黑馬走得不快,青龍駒毫不費力地便跟上了。

兩人一前一後離了戰場,又走了一程後,已能並駕齊驅。

四處無人,慕容飛才開了口:“我娘在四年前便去世了。不過,娘去世的時候並沒有遺憾。她就葬在呼倫湖邊上,您……要去看看嗎?”

“嗯。”不知為什麽,聽了慕容月的死訊後,李穆然心中卻沒有太多的傷心,而是覺得為她欣慰。在他的記憶中,她始終都是辛苦的,而沒有遺憾的離去,或許對她來說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兩人一路無話,將到呼倫湖附近時,李穆然實在忍不住,終於問了出來:“她……她就沒跟你提過我麽?”

慕容飛微微一怔,想了一想後,笑道:“提過。娘和我說她和我的父親並不相愛,隻是彼此欣賞,雖不相守,但並不覺得惋惜,因為彼此都在對方心中留下了最美好的記憶。”

李穆然聽這一番話,起初微愕,到了最後卻覺釋然:阿月說得不錯啊。他們並不算是情人抑或愛侶,或許更像知己吧。

兩人又駕馬行了片刻,來到呼倫湖畔的一個小土丘處。

丘前未立墓碑,但是種了許多花草。此刻隻是初春,很多花並沒有綻放,但如果到了盛夏之時,想來這土丘必然繁花似錦,美不勝收。

便如阿月一樣。

李穆然翻身下馬,默默地跪在那土丘前,輕輕撫摸著土地。

“阿月,我來看你了。你現在已經轉世了麽?下輩子,還是不要再做慕容家的女兒了吧。”他微闔雙眸,依稀還記得當初那個傾國傾城的女子。他記得她個性強悍不亞於郝貝,隨手獵虎,隨手獵野豬,雖然是郡主之尊,但是住在山野之中,從來也不說苦。

想著她燦如夏花,同時又冷如秋月……的確……那是最美好的記憶了。

二人在土丘之前默然相對,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穆然才先開了口:“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慕容飛一愣,起初以為父親在問虛無縹緲的母親的魂魄,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在問自己。他笑笑,道:“還好。娘教了我很多本事,在草原上,我也算小有名氣吧。”

“是嗎?”李穆然笑了笑,目光掃過他那黑馬蹬旁的鐵胎弓,“你今後有什麽打算?我這個做父親的以前沒怎麽盡過責任,如今也該我照顧你了。你要是跟著我,我可以教你一些東西。”

慕容飛不禁沉默了。方才見識過李穆然一聲嘯驚走了數百契丹騎兵的本事後,他便知道這個人不是平凡人,而他口中所說的“一些東西”,必定能讓自己獲益匪淺。

但是這如果意味著離開草原,離開自己原本的生活……

他終於還是搖了搖頭,朗聲笑道:“我都二十多歲了,如果還在父親的羽翼下生活,隻怕娘要被我氣得不得安生了。我習慣了在草原自由自在的日子……更何況……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每年去看看您,跟在您身邊學習一個月就好。”

他沒有說出更深層的理由,然而李穆然是個人精,幾乎不用多費心思便明白了過來:“你來參加季春月大會。有意中人了嗎?是誰?”

慕容飛臉上不禁一紅,在這個時候,他竟有些羞澀:“嗯。就是……就是方才會上,跳敬酒舞的……”

李穆然聽到此處,不禁笑了起來:“好。相信自己吧,一定會如願的。我在中原的住處不是很好找,不如這樣,以後我每年來草原一趟看你吧。你想學哪些東西,先告訴我。”

慕容飛聽到此處,眼睛都亮了起來:“我想學今天那種……打仗的法子。”

李穆然微微一笑:“想學兵法?想對付契丹人?”

慕容飛連連點頭,眸中燃著熱火一般的期望。

李穆然又笑了笑,道:“一個月以後,我再來草原。到時我會把我這些年的心得寫成的冊子給你。你先自己看,如果有不懂的,以後問我。”

李穆然在呼倫湖畔和慕容飛閑話時,李信、李芸二人都已到了冬兒身邊。

“哥哥!姐姐!”見了兩人,李峰自然是最高興的,直接下了馬,抱住了李信,“哥哥,你們這次出來,有沒有給我帶好玩的東西啊?”

“有。找你姐姐去拿。”李信一句話把弟弟打發到了李芸那兒,隨後走到母親身邊,笑著喚道,“娘。”

冬兒看他頭上還冒著汗,臉上也髒了幾處,隻覺心疼,遂拿出手帕為他擦著,嘴中埋怨道:“下次別再做這麽危險的事了。這次要不是你爹去了,我看你怎麽辦。”語罷,又看向李芸,道,“你也是。怎麽就跟著你哥哥胡鬧。”

李芸咯咯笑道:“公孫家的小丫頭叫我看著他呢。我可不得寸步不離地看著他嘛。娘,您沒瞧見啊,他看著季春月大會上那些丫頭片子的眼神……嘖嘖嘖……”

李信滿麵赤紅,狠狠瞪了李芸一眼,道:“娘,您別聽她的。對了,爹和那個……那個……那個慕容飛單獨留下說話。娘,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冬兒溫然笑道:“去看什麽?你爹肯定跟那個孩子有許多話講,咱們去幹什麽?”

李芸也在旁煽風點了火:“娘,您不擔心麽?要是那個人的……要是還有別的女子在,爹他……”

冬兒卻搖了搖頭:“就算在,又有什麽?都是那麽多年前的事情了。更何況,她還救過我,也算……也算我和你們爹的半個媒人了。”

“救過娘?”李芸和李信都是一愕,但見冬兒微抬著頭,也知她不願多往下講。

俄而,冬兒才重又開了口:“陳年往事,你們也不要再提了。不過信兒,你可不許學你爹啊。要是以後叫我知道你欺負你公孫妹妹,你看我饒不饒你。”

李信忙縮頭笑道:“娘,怎麽說著說著說到我身上了。您借我倆膽,我也不敢。”

李芸卻在旁又笑了起來:“還不敢呢。也不知是誰聽說季春月大會上都是美女,就把我拉來看的。”

李信輕哼一聲,他不甘示弱,反唇相譏道:“除了女子,也有男子。還不是看你嫁不出去,拉你來看看有沒有合心的。”

“你……娘,你看哥哥說的!”李芸登時漲紅了臉,一下子蹦了起來,對著李信拳打腳踢。

冬兒看一雙兒女嬉笑打鬧,不由笑了起來,心中的鬱鬱不快似乎也被他們鬧得一絲不剩,全都沒有了。

而這時躲在呼倫湖畔水草叢中的老弱婦孺們已經和打完勝仗返回的鮮卑小夥子們匯合到了一處。父母找著兒子,女孩子則找著自己的心上人,一時間,呼倫湖畔歡聲笑語重又響起,甚至比季春月大會真正開始時還熱鬧幾分。

而誰也不知道,三四裏外,有兩騎正往呼倫湖相反的方向跑著。

“師父,不去幫忙麽?”一騎上坐著的是個年輕小夥子,他眸如閃電,筋骨利落,顯見是名練家子,“不是因為得了契丹人偷襲的消息才去呼倫湖麽?怎麽忽然又要走?”

另一匹馬上坐著的則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那女子眼角眉梢帶著煞氣,然而一雙又圓又亮的眸子中,卻透著水光:“不用去了。呼倫湖不會有事的。”

是啊,當聽到那熟悉的嘯聲時,她就知道了。呼倫湖不會有事的。

隻要有他在,就不會有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