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苻堅麵露喜色,李穆然心受鼓舞,講得更是滔滔不絕:“庶族雖對‘九品中正製’失望,但心中仍奉晉國為正朔,便是當年王丞相,也是先去找的晉國桓衝,因被羞辱折回,才投到聖上麾下。因此瓦解庶族對晉國的支持,並不簡單。依末將來看,至少要過三個步驟。”

苻堅連連點頭,道:“哪三個步驟?肅遠,別賣關子。”

李穆然道:“首先,派去的人要換了身份,也要是晉國的庶族才好。這樣才能結交朋友,與對方的庶族才子們熟識,將對晉國的不滿逐步傳播開。”

苻堅道:“這個甚是容易。你繼續講。”

李穆然道:“其次,派去的人想辦法認識晉國庶族之中有名望而不得誌之人,這個人最好名滿天下,以才聞名。與這些人結交,慢慢拉攏,直到將他們說動,加入我秦國。不管他們是真的有才,還是假的有才,聖上都要給他們一個能令所有庶族動心的官職,以此為榜樣,感召其他庶族。”

苻堅笑道:“這個也容易。以利為餌,釣天下庶族,的確是好主意。即便朝中大臣不滿,朕也應付得了。”

李穆然又道:“最後一步,則最難,便是打破晉國在庶族心中的正朔地位。要做到這一點,聖上需要給庶族當官的渠道。”

苻堅道:“現在國中有舉孝廉,有行軍入伍,這些路都可行。”

李穆然搖頭道:“聖上不聞,‘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之語。更何況行軍入伍,晉國亦有之。末將所言,是希望聖上能夠唯才是舉。文科取士,考的應該是國政策論,而非清談玄學。知書固然緊要,但聖上更需要的是達理之才。”

苻堅道:“不錯。朕聞如今晉國清談成風,更有許多所謂才子為了出名,袒胸露乳行走街市,口中所言玄而又玄,盡是老莊,卻無一分實用,更由此自稱狂徒,委實可笑得很。如此才子,朕不要也罷。”

李穆然笑道:“但在一開始,這般的才子如果也能拜在聖上膝下,那才真正說明天下歸心,離開戰便不遠了。”

苻堅道:“這點肚量,朕還是有的。”他又看向慕容垂,笑道:“道明,你在旁一直聽著,怎麽不說兩句?”

慕容垂“嗬嗬”笑道:“臣長於打仗,這治國之策,的確還需再琢磨琢磨。不過臣聽了肅遠一席話,倒想起前幾日聖上也提到過派人南下建康之事。”

苻堅道:“你不說起,朕也正要提呢。”言罷,他溫然看向李穆然,忽地站起了身:“肅遠,你可懂清談?”

見苻堅站起來,李穆然與慕容垂也忙起了身。聽了大將軍方才一句話,又聽聖上如此發問,李穆然猛然醒悟苻堅是竟要派自己前去建康。

他有些驚訝,心內也有些踟躕,畢竟自己年紀輕輕已經做到了百將,現在又有大將軍垂青,再過半年,說不定也能勝任千將,如果立了軍功,那麽做到軍侯,也隻是這一兩年間的事情。

可是做到軍侯之後呢,他還能再往上升麽?

他想著自己的理想,略怔了怔,便點頭道:“末將略懂。”

苻堅對他的回答甚是滿意:“本來朕也打算再派十人前往建康打探消息,建康之前的細作領頭人已年邁,朕也想換下他來,可是接替的人一直找不到。既然你提了這麽多,那麽朕就任你為這個領頭人,你意下如何?”

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朕也不瞞你。你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而且一旦被人察覺你的身份,哪怕晉國不殺你,朕也會派人殺你。可是你若能完成任務,全身回來,朕許你一軍之將!”

“一軍之將!”李穆然一驚,那便是能與大將軍並排而立了,這是多少士卒終此一生也達

不到的地位。如果真能做到這個位子,那麽手中握有軍權,在朝中自是舉足輕重,說出的話,也能擲地有聲。他怦然心動,但是外表仍勉強保持著平靜。他輕籲口氣,對聖上單膝跪倒,道:“末將願往!不知其餘九人之中,末將能自行挑選幾人?”

苻堅笑著瞧向慕容垂,道:“瞧瞧,這就是你帶出的人。高官厚祿沒被迷住,倒先學會跟朕講條件了。”

慕容垂道:“肅遠要是不跟聖上講條件,聖上放心把這領頭人的差事交給他麽?”

苻堅笑道:“你牙尖嘴利,朕講不過你。”語罷,又對李穆然道:“這十人之中,你是領頭的,便依你方才所說,扮成一個普通庶族公子。其他的麽,有挑夫,有書童,有同為公子的,還有女子。建康城中原本還有二十人,是朕以前派去的。等你臨出發時,朕會把他們的信息也交給你。這些人全歸你管,你遠在建康,來回傳訊不便,一切自己發號施令,便宜行事。這些人你生殺予奪,不必過問朕。你想安排誰進來,隻要你信得過,朕就也信得過。不過如果出了事,朕保證你們一個也活不了。”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語氣陰寒刺骨,李穆然卻不為所動。他跪在地上靜靜想了會兒,道:“末將想安排一名親兵進來。這名親兵在入伍之前是靠算卦謀生,進了建康城,也能以此身份走街串巷,不致引人懷疑。此外……”他有些遲疑,但終究還是說了出來:“那名女子,末將有人選。”

“哦?”苻堅和慕容垂都起了幾分好奇,苻堅更是臉帶三分揶揄,笑問道,“是什麽人?”

李穆然道:“是末將的師妹。她武功與末將不相伯仲,此外精通醫術、雕刻等雜學。末將想帶她同往。”

苻堅笑笑:“你的師妹?那朕便放心了。不過年輕人莫要為情所困,誤了正事,朕怕你英雄難過美人關呐!”

李穆然道:“末將明白,請聖上放心!”

慕容垂這時也開了口:“肅遠,你這一走,軍中事務可有交托之人?”

李穆然想了想,道:“烏丸序真可代我百將之職,陶諾則可轉為屯長,代替烏丸序真。聖上,不知我何時啟程?”

苻堅道:“先不急,等到年底再說,你的同伴還沒準備好呢。更何況,你要離軍南下,在軍中的一切便須得全部斬斷。朕總要找個由頭,讓認識你的人,都不起疑才是。”

“是。”李穆然微低下頭,自己還是有些心慌了,方才一直在暗忖如何說服冬兒一同南下,竟疏忽了這一點。

出了遵善寺時,太陽已升到了頭頂。仲夏的正午天氣炎熱,行走在街上,便如烤在火中一般。李穆然騎在萬裏追風駒上走了兩條街,額頂便冒了汗。

慕容垂在旁看了他不停抬手擦著汗,遂笑了笑,道:“跟聖上說了大半天的話,我也餓了。肅遠,朱雀街上有家酒樓叫做瓊玉閣,是建康城中玉宇閣的分號,裏邊的飯菜都是南國風味,做得極精致,我帶你去嚐嚐,怎麽樣?”

李穆然頷首道:“多謝大將軍。”又低頭看看兩人身著的海青,笑道:“大將軍,咱倆穿著這身衣服,去酒樓怕是不大合適。”

慕容垂“哈哈”笑道:“說的是。反正朱雀街離我的將軍府不遠,不如先跟我回家換身常服,咱們再同去。”

慕容垂盛情難卻,李穆然也不是第一次去他家中,便欣然答應,隨大將軍催馬而行。

慕容垂所騎是匹玉花驄,神駿不在萬裏追風駒之下。兩人並轡而行,待馬跑起時,海青寬敞的衣袖隨風翩翩飛舞,便如那馬長了雙翼一般。

不出一刻,兩人已來到慕容垂的將軍府前,早有府中家人上前帶馬入槽,而慕容垂的夫人段氏聽說將軍回家,

更是蓮步依依,迎了出來。

如今的慕容夫人是小段氏,亦是慕容垂原配大段氏的堂妹,長得膚白如雪,俊目修眉,極是貌美,雖已年過四十,但因保養得當,看上去便如三十歲出頭的少婦一般。慕容垂看她站在大太陽下,便上前溫然關心了幾句,隨後就招呼下人帶李穆然去客房中換衣服。

慕容垂子嗣眾多,除了已死的慕容令外,另有慕容寶、慕容麟、慕容農等十餘子,眼下在長安陪他同住的,便是他最疼愛的慕容寶了。

慕容令是慕容垂眾子中,最富才華者,其母大段氏深得慕容垂寵愛。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昔年慕容垂在燕國之時,大段氏被先皇後可足渾氏誣陷私用蠱術,借以誣告慕容垂意欲謀反。

大段氏為保住慕容垂,抵死不肯認罪,結果被活活打死於獄中。此後慕容垂娶小段氏為妻,又被可足渾氏下令休妻,迫不得已另娶先皇後之妹為妻。然而慕容垂反心已起,後來瞧準時機,終於反出鄴城,叛變之時,他棄先皇後之妹,帶在身邊的則仍是小段氏。

大段氏與慕容垂共育兩子,長子為慕容令,另一子便是慕容寶。慕容令其才可比昔日一代名將慕容恪,卻不幸因王猛的金刀計慘死,為此慕容垂格外偏愛慕容寶,卻遺憾於慕容寶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整日隻知聲色犬馬,全然不通文武。

李穆然平時常來往於大將軍府上,對於這位目前官拜太子洗馬的慕容寶,也有過幾麵之緣。慕容寶長他兩歲,長得高大魁梧,頗有乃父之風,不過他的眉目生得甚是漂亮,與小段氏有幾分相似。

慕容寶雖然不理政事,但卻好在為人親和,雖然知道李穆然是漢人,但看自己父親對他看重,便也異常禮遇。

下人帶李穆然到客房中後,便去慕容寶的房中借常服。慕容寶正在房中逗弄從西域商人手中新買的一隻紅嘴鴉雀,瞧見下人進屋,便問何事。那下人照實說了,慕容寶失笑責道:“你也真是糊塗。我比李百將胖得多,哪能拿我的衣服去?”

那下人聽了,有些犯難,心想家中年輕的男子就隻有少爺一人,總不能讓李百將穿下人的衣服,更不能讓他穿老爺的衣服。他瞧慕容寶嘴角露笑,心知這位少爺最愛聽奉承的話,說得他順了耳,說不定能另想他輒,便道:“少爺,您想得最是周全,可有解決的法子?”

慕容寶笑道:“你怎麽忘了?哥哥當年因為走得匆忙,很多東西都留在了家裏,現在都在我這兒保管。我看李百將的身材和哥哥應該差不多,你從那裏邊找件常服給他,也就是了。”

他口中的哥哥,自然就是慕容令。

慕容令的衣服料子都是極好的,雖然壓箱底已近十年,但拿出來後,非但未生褶皺,且依舊光鮮,便如新從裁縫鋪子裏做好的一般。

慕容寶挑出來的是件鮮卑族的長袍。那件袍子全是淡淡的緋紅色,領邊袖口都繡著回形紋,做得極是精致。

李穆然接過那衣服時,微微一怔。他知道慕容寶絕穿不下這衣服,而看這衣服如此嶄新,隻以為是慕容家其餘幾位公子留在家中的衣服,並未多想什麽,便換在了身上。

那衣服很合身,料子之中似乎摻雜了難得的冰綃,故而一上身,就覺一股涼意透心而來,將夏暑酷熱隔絕在外。他穿好後,便出門去見慕容垂。彼時大將軍也早穿戴妥當,命下人牽了二人的坐騎在門外候著。他見李穆然走來,正想開口說話,可是看了他身上的衣服,神情竟是一愕。

李穆然也注意到大將軍的神情轉變,他不知是為了什麽,卻見大將軍的眼圈有些發紅,張了張口,終於還是強笑了出來:“這衣服阿寶挑得很好。”語罷,他翻身上了馬,道:“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