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玉閣建在朱雀大街與延平街的交界,是個三層木樓,離得老遠,便見旗幡招展,大大的“瓊玉”兩字在陽光下極是醒目。瓊玉閣前人來人往,車馬如龍,其中有不少人是商賈打扮,穿著漢人服飾。

想著年底要去建康,李穆然放緩了馬速,看向慕容垂,神色有些遲疑。慕容垂明白他心中所想,便笑笑,道:“傻小子,自然不是帶你走正門進。這些商人很多都遊走於秦晉之間,要是讓他們以後認出你來,豈不麻煩?”語罷,到了延平街上,一撥馬頭,帶李穆然向瓊玉閣後門行去。

慕容垂的管家早就候在了後門,見慕容垂到了,忙上前笑道:“都打點好了。”

慕容垂“嗯”了一聲,道:“你辛苦了,先回家去吃飯吧。跟夫人講,我過兩個時辰便回去。”語罷,慕容垂領著李穆然邁進瓊玉閣後門,直向最裏邊的廂房走去。

李穆然到此時,才知瓊玉閣外表看起來隻是個三層木樓,實則內有乾坤。它後邊連著成片的宅院,每個宅院都起著極雅致的名字,不是梅蘭竹菊,便是風花雪月。這些宅院都很小,但是亭台樓閣皆為景,鋪地原本用的大青磚被碎石取代,幾條石子路中,又有細流蜿蜒,與平日見慣了的那些官員府邸,全不相同。宅院中充滿著叫不出的花香,讓人聞來心曠神怡。

“這便是南國園林了,如何?”慕容垂淡笑道,“到了這裏,就覺得咱們住的地方太過粗糙了。”

李穆然笑道:“這般精巧細膩,原本隻在書中讀到過,從來不知究竟是什麽樣子,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

慕容垂笑道:“咱們如今也不過是管中窺豹,隻見一斑。真正的南國園林,我也沒有見過。隻是聽人提起,說是美侖美奐,宛如神仙居處。聖上當年聽了,雖也有動心,但覺太過奢靡,便沒有效仿。”

李穆然道:“聖上以身作則,節儉治國,的確聖明。”

慕容垂笑笑,轉過一道石屏,道:“我定的席就在前麵。江南的菜較為清淡,不像咱們平時吃的油膩,你接下來要轉轉胃口了……”他的話聲戛然而止,李穆然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左側的翠竹林中的夾道中,一前一後,走來兩個男子。

走在前邊的男子身材矮胖,不停地擦著頭頂的汗,對身後的男子半哈著腰說著什麽。走在後邊的那男子則甚是年輕,看樣子與慕容寶的年紀差不多。他身著漢人長衫,一身水雲紋襯得麵冠如玉,謙和儒雅,赫然是位翩翩公子。

那公子哥右手輕搖著把竹骨紙扇,左手則執著一壺酒,邊飲邊誦,朗聲道:“平生少年時,輕薄好弦歌。西遊鹹陽中,趙李相經過。娛樂未終極,白日忽蹉跎……”他的聲音溫潤軟糯,卻不是北國口音。

眼見二人愈走愈近,李穆然一愕,假借賞玩景致,別過了頭去。慕容垂則有意無意往前踏了一步,將李穆然擋在身後。他看這兩人擅闖瓊玉閣園林,心中頗有些不滿,清了清嗓子,道:“賈掌櫃,我還以為今天這整個園林是我包下來的。”

那矮胖男子自是認得他,忙哈腰陪笑道:“慕容大人,真是對不住。這是我們東家,他……”他向後看了一眼,見那公子還在自顧自地誦詩,才踏上半步,低聲道:“今天剛到長安,一時高興,多飲了幾杯。您別管他,先去席上吧。酒菜已經都好了,我再

給您加兩個下酒菜。”

慕容垂狠狠瞪他一眼,道:“賈掌櫃,今天的事我算是記下了。”

那矮胖男子驚得滿腦門都是汗,連連作揖賠罪,暗忖如果今日當真得罪了京兆尹,這酒樓恐怕再開不下去了。他看慕容垂身後那年輕男子身著緋紅的鮮卑長袍,貴氣十足,隻以為那是慕容垂家的公子,不覺湊到李穆然身前,笑道:“還請少爺幫著美言幾句。”

李穆然怕的便是被人看到相貌,見他腆著臉靠近,心中更增幾分不耐煩,不覺冷哼一聲,背過了身去。慕容垂這時也起了膩煩,見那位賈老板錯認李穆然為自家孩子,索性將錯就錯,便隨手一推賈老板,道:“也罷也罷。我們爺兒倆好不容易出來散散心,全被你攪了。你趕緊帶你東家走開些,走得越遠越好!讓他住嘴,本官最煩的就是什麽酸詩酸詞!”

那賈老板如獲大敕,忙領命回到那年輕男子身邊,在他耳邊也不知說了些什麽,那年輕男子溫然笑笑,合起扇子,對慕容垂略一拱手,便沿著石子路向院外踱去。

看那倆人繞過石屏,李穆然方轉過頭來。慕容垂此時已收起滿臉不快,在前一邊引路,一邊對李穆然緩緩言道:“這瓊玉閣是江南玉宇閣的分號,我曾聽說他們的東家是潁川庾家之後,沒想到竟是這麽一位年輕公子。”

李穆然疑道:“晉國四大士族,分別是王桓謝庾。這位公子既然是潁川庾氏的,那麽在南朝中應有任職,怎麽有膽子敢孤身到長安來?晉國又怎麽肯放他過來?”

慕容垂擺手笑道:“你有所不知,他家是潁川庾家的旁係,從上一輩,便是與眾不同的。”

兩人這時已走到席畔,隻見一張圓桌上擺著各色菜式,林林總總,飄香四溢,叫人一見便覺胃口大開。兩人入席坐定,慕容垂先為二人各倒了一杯酒,道:“南方酒用粟米釀造,味道醇厚。不像咱們這邊的馬奶酒那麽濃烈,你嚐嚐看。”

李穆然依言將那酒一飲而盡。他雖然和慕容垂單獨在一起過很多次,但今日卻覺大將軍的態度格外不同。他的話比平時多了很多,神色溫和,臉上還帶著幾分慈愛,讓自己不禁想起了多年之前的師父。那時的師父,還肯對自己敦敦教誨,循循善誘,隻可惜自從自己十歲那年擅離山穀傷了他老人家的心,此後便都是冷麵相待。

慕容垂又給他夾了一個水晶蝦仁,道:“這是瓊玉閣的名菜。聽說晉國的皇帝有時微服去建康的玉宇閣,每次也都是必點的。”他這般客氣,倒叫李穆然有些不自在起來,他邊吃著菜,邊問道:“大將軍,您方才說他們從上一輩開始就與眾不同,究竟是怎麽個不同?”

慕容垂笑道:“這個說來話長。方才你見到的那個公子,應該是他們的東家庾淵。他的父親叫做庾期,原本是晉國已歿中書令庾亮的堂侄。照理說,那庾期剛出生就有‘秘書郎’的官職,可是到了二十五歲時,不知為了什麽事情,得罪了朝中謝姓權貴。那時庾亮已死,庾氏大權旁落,沒人在朝中幫他說話,就被罷職去了官。那時他還年輕,一氣之下,便遊曆天下,行走四海。又過了七八年時間,不知道他從哪學了一身偏門,返回建康,拿家裏的錢開了個酒樓,名喚‘玉樓’,便是這玉宇閣的前身了。”

李穆然失笑道:“他是學了一身做菜的本事麽?”

慕容垂道:“這也不是。做菜隻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學的則是雕刻、建築、農耕。聽說他回到建康後,大肆抨擊玄學之風,提倡實學,結果不僅被族內之人立為異類,更被晉國國中的學士們摒棄。結果他索性自己動手開了那個酒樓,不僅自己做廚子,甚至連那館子內的屏風擺設,都是他自己做的。那酒樓因此風靡開來,去過的人,都說酒樓內部裝飾巧奪天工,菜式更是精巧細致,稱得上‘天下一絕’。風聲傳開後,連當時的晉國皇帝都私服前去。嚐過之後,那晉國皇帝讚不絕口,當場提了‘玉宇閣’三字賜給他,此後玉樓就正式改了名。”

李穆然聽慕容垂說到“做菜、雕刻、建築、農耕”,心中倏地一動,想起曾聽穀中師父說過,十年前穀中有位師兄,不肯學諸子百家,隻用心於這些實用的技巧上,便問道:“他可曾提起過自己學藝之處?”

慕容垂道:“這倒沒有。”

李穆然又問道:“那我去了建康,可見得到他?”

慕容垂搖搖頭,道:“這恐怕是做不到。他在前幾年便已作古,不過我聽說,他這位兒子倒是將他的手藝都學全了。怎麽,你找他有事麽?”

李穆然略露失望,道:“末將那位師妹對這些實學也很感興趣。我想著,大可讓她從這一處下手,跟庾家的人拉近關係後,才好打探晉國朝中消息。”

慕容垂笑道:“你這會兒就開始綢繆計劃,看來聖上選你確實沒有選錯。來,再幹一杯。”邊說著,又邊斟起酒來。喝完這杯酒,慕容垂笑問道:“怎麽以前不曾聽你提過什麽師妹?”

李穆然道:“其實也不算是師妹,我們倆有很多師父,我是認真拜過師的,她卻從沒有,隻是跟著一起學過醫術和武術。末將之前被紀忠國重傷,也是她治好的。”

慕容垂長長的“哦”了一聲,道:“那可是連禦醫都治不好的傷,真是不簡單呐!可是,怎麽我聽阿烈和我說,來治你的是個白發老頭子呢?”

李穆然淺笑道:“她怕露了行跡,遂易容改裝。”

慕容垂撫掌笑道:“隻憑這份醫術和易容術,她就足以勝任前去建康了。原本我還有些不放心,如今聽你這麽一說,那麽非她不可了。肅遠,你們倆可曾訂了親?”

李穆然微愕,想著自己雖然對冬兒坦誠戀情,可她卻因二人欲擬的道路南轅北轍而遲遲不肯接受,這也實在算不得訂了親吧。他神情有些黯然,輕輕搖了搖頭。

慕容垂瞧出他的傷心,便溫言慰道:“大丈夫何患無妻?肅遠,看開些。更何況她不辭辛苦來長安,又把你傷勢治好,對你應是有情。你去和她提,她怎麽會拒絕呢?”

慕容垂良言相勸,他的語氣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將軍,而仿佛是李穆然身邊的至親長輩。李穆然隻想將自己的苦惱全都向他傾訴,可是話到嘴邊,欲言又止。他長歎一聲,道:“很多事情,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不過末將早就認定這輩子非她不娶,這是改不了的。”

慕容垂笑笑,道:“肅遠,你至情至性,倒是和年輕時的我很像。不過一輩子這種事情,誰也說不好,走一步看一步,年紀輕輕的,話別說得這麽死。”

聽大將軍拿自己和他作比,李穆然有些吃驚,正想說什麽,卻聽外邊石子路上有人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