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過完,李穆然與冬兒收拾好了行裝,出穀向西南而去。他二人要在二月底之前抵達巢湖與其餘四人匯合,時間還算寬裕。

出山穀後,李穆然在太白山下的小鎮又買了一匹馬,與原本自己那匹駑馬一起,兩人駕馬而行。而這一出穀,也意味著從此以後他和長安的通信往來徹底斷掉,此後諸般事宜,便都靠他自己運籌。

初始這一路上還遇著幾次山雪,走得並不順暢。那兩匹馬都有些耐不住寒,也走不了雪路,幾步一滑,還沒有李穆然和冬兒二人徒步走得快。後來兩人用布包在馬蹄上,那兩匹馬才勉強走得輕快些。五日後兩人出山上了官道,便易了容,兩人為了不引人注意,打扮成了販賣皮貨的鮮卑遊商。李穆然裝成的是個三十歲出頭的漢子,一臉虯髯;冬兒則扮成了他的兄弟,是個二十五歲左右的矮個男子。

二人本以為還在大年裏,更何況殘冬未盡,官道上人應寥寥,卻不料官道上竟滿滿當當的全是人。這些人中有老有少,很多是祖孫同堂,拖家帶口。他們帶的行李也很多,有錢的人家還能租個馬車,沒錢的則身上扛著三四個大包袱,幾乎把家裏所有的物事都帶在了身上。

李穆然找了幾戶人家問過,才知剛過了初一,宮中就下了道令,命關隴一帶的氐族十五萬戶,向外移居,分別搬至秦國各個方鎮。同時大肆分封氐族貴族和苻姓子弟,命他們成為各地都督或刺史,負責教化各地百姓。

氐族是苻堅的本族,如此一來,關中一帶氐族人少了一多半,豈不是聖上的支持也一下子少了一多半?

李穆然暗暗吃了一驚。苻堅這一招走得實在太險,他分權在外,一來讓氐族貴族手中有了兵權;二來大舉搬遷,勢必影響百姓民心;三來,讓還留在關中一帶的鮮卑和羌族有了可趁之機。如此一步昏招,究竟是誰攛掇他走的?

他有些疑心是大將軍,畢竟能說服苻堅的人並不多,而姚萇斷無這個實力。但那位龍驤將軍也不是省油的燈,大將軍提議之時,他定然也會在旁推波助瀾。

如此看來,大將軍已經在為未來造反做了準備。李穆然心神頓凜。他隻告訴冬兒自己是為苻堅辦事,沒有跟她講慕容家準備謀反的事情。否則她知道自己卷入這麽多陰謀詭計中,隻怕更加擔心,說不定南下建康,也會因此而一路擔憂,誤了正事。

這幾天雪下得越來越大,前路難行,官道上同行的人也越來越多。這日到了傍晚,兩人終於來到商洛,卻見整座小鎮上都是遷移的氐族人,不僅客棧都住滿了,就是街道上也有不少臨時搭出的帳篷。

“沒有空房。”又從一家客棧出來,李穆然失望地搖了搖頭。眼看太陽已經西下,還是沒有找到晚上的住處。看著屋簷下幾個氐族百姓正拿著鐵鍋露天煮湯,毛氈子搭出的簡陋帳篷幾乎連雪也擋不住,更是搖了搖頭。他雖然也帶著帳篷,但總不想如此將就,更何況這風雪刮了一天還沒有完,到了半夜,不知又是何等光景。之前在藍田,已經見過幾個百姓,前一晚還在帳中睡得好好的,第二天卻成了幾具被壓在白雪下的冰冷屍首。

冬兒瞧他滿臉憮然,道:“方才我聽他們說城外東麵有個破廟可以容身,雖然去的人多,但我想擠一擠總能有地方。我們也過去,怎麽樣?”

“也隻能如此了。”李穆然點點頭。

兩人相攜隨著一大群人到了那破廟,隔得老遠,便見廟前已是烏壓壓的一片,幾乎連插針的地方都容不下。莫說廟裏邊,就算是外邊方圓二十丈以內,也是帳篷連著帳篷,一眼望去全是黑黃相間的皮氈子。

所幸這破廟建在城牆外的一隅,四麵有丘,風刮不進,加上人擠在了一處,便覺出了暖意,鵝毛大雪下來,也是未落地麵便化了,地上濕漉漉的,卻是全無積雪。

“搭個帳篷在這兒,也能勉強一夜

。”李穆然心中暗忖,便帶著冬兒找了個角落,把馬拴好了,取出兩塊皮氈子搭在地上防潮,繼而搭起了帳篷。

兩人一起動手,不一會兒,帳篷便已搭好。那帳篷甚小,兩人若一同睡下,便是頭挨著頭,連轉個身怕也不易。雖說兩人打扮都是男子,但這時還是有些忐忑。冬兒覺出二人之間有些尷尬,想著走了大半天,也沒吃東西,正要去馬背上拿幹糧,就聽外圍的西角幾個百姓起了爭執。

李穆然聽到有打鬧聲,下意識便手扶到腰間劍柄,繼而細細聽去,才知是兩家人一起被遷移到徐州,官府給的幹糧不夠,自己帶的又不足,便爭搶了起來。冬兒也在旁聽著,她聽那兩家人的妻子說得可憐,心起惻隱,便望向李穆然,道:“大哥,不如分些我們的給他們?”

李穆然本想答應她,可是轉念一想,又搖了搖頭,道:“絕不是這一家人幹糧不夠。你分給他們,其他人再要,我們沒的分了,又該怎麽辦?”

冬兒倒沒想這麽多,聽他說得有道理,心裏雖不舒服,但還是點了點頭,隻從馬背行囊中取出了兩個幹餅,兩塊肉幹,和他一人一份,在帳中吃了起來。

看她有些食不知味,李穆然知道她還放不下方才的事,聽外邊的喧鬧聲已經漸漸平息,想必是官府有人將那兩戶人家帶走,不知如何安頓。他有心勸她,便道:“這麽多人原本都集在長安附近,地少人多,自然吃不飽。聖上讓他們到各方鎮去,一來是減少關中人口;二來邊遠方鎮因為連年戰爭,良田荒蕪,這些人去了,正好開墾土地,也能解決溫飽。雖然苦了一時,但結果總是好的。”

冬兒也是聰明之人,雖然國政學得沒他好,但這些粗淺道理還是明白,便笑道:“我知道。你放心,這一次出來全聽你的,我不會自己私做主張。”

李穆然笑笑。他從帳篷中往外看,見來這破廟附近躲避風雪的人越來越多,也不知這些人是好是壞。看有幾個人偷眼瞄著自己那兩匹坐騎,他心神一凜,便道:“冬兒,今晚咱們輪流值夜吧。我怕有人要打咱們的主意。你先睡去,我到醜時喊你。”

瞧著冬兒依言睡去,李穆然退出了帳篷,拿塊皮氈子墊在地上,坐了下來。他身上穿的是鮮卑族尋常的羊皮大氅,這一坐下,登時將整個人都遮住。既然沒人瞧得到氅下,他便雙腿盤坐,暗自運功抵禦風寒。

帳外眾人依舊很吵鬧,但到了戌末亥初之時,也就三三兩兩地各自睡下。天已經全黑了,不過風雪未停,故而天地間被雪光映亮,放眼看去,一切依然清晰可見。有些百姓家中人多,就也輪流派人看著行李。看樣子有幾家人在出長安前便是認識的,他們坐在一起,聊天喝酒,談笑風生。

有幾間帳篷裏偶會響起孩子的哭叫和母親哄孩子唱的歌謠。那聲音讓人聽著很溫馨,聽得久了也就不覺得吵,反而覺得渾身都是暖暖的。

這才是百姓的生活。李穆然忽地有些羨慕那些無憂無慮,今日不想明日事的人,聽他們笑得那般沒心沒肺,仿佛那才是真正的快樂。可是轉念想到他們被君王一聲令下,就離家遠行,為了幾個上位者勾心鬥角各謀私利,這一路不知有多少平頭百姓凍死餓死,心裏又有些可憐他們。

他聽身後帳篷內冬兒的呼吸聲漸趨沉穩,心知她已睡熟了過去,便從懷中取出路線圖來,看明日的路程。他們走的路線是從秦嶺出發,經藍田、商洛、南陽、信陽、六安,最後抵達巢湖。今日在商洛歇過了,接下來到南陽還有五六天的路程,看目前路上情形,倘若這雪再一直下下去,恐怕要走上七八天。可是這中間沒有大的驛站休息,總不能都這麽湊合下去,就算自己受得了,冬兒的身子哪裏受得住。

他想到在路上瞧見有人雇的馬車,心想不如自己也找輛馬車,如此晚上也不愁沒有休息的地方。更何況馬車雖然不如單騎馬

快,但一個人駕著就行,如此一來,兩人輪換著晝夜兼程,也許還能更快些。

他打定了主意,心中暗暗高興起來。正滿懷憧憬地想著買馬車的事,卻覺一股腥氣撲鼻而來。他初始覺的是毒,暗中運氣,卻覺體內血脈並無阻隔,正自驚訝,忽聽前邊不遠處原本說話的幾個漢子無緣無故地都住了聲。他覺出蹊蹺,柱劍於地,雖依舊坐著,但上身已立直,讓他能更好地看遠處。

那幾個漢子都倒了下來。有很多東西從他們身上爬過,而後又穿過一個一個的帳篷,直向破廟內*去。那些東西密密麻麻,一個個黑得發亮,有條不紊地往前爬著,如同一支大軍一般。在它們之後不遠處,雪地上“飄”來一個公子。

那人一身銀白色的大氅,幾乎與身後的雪色融為一體,但是破廟之處沒有積雪,他那一身白,在一片黑黃皮氈的映襯下,反倒格外引人注目。他輕功很好,稱得上踏雪無痕,他手上套著鹿皮手套,此時一直往前指著,似乎在下著令。

地上的東西此刻已到了李穆然麵前一丈開外。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那成千上萬的小東西,竟然都是手掌大小的蜘蛛,而那位公子他也認了出來,正是有鮮卑四公子之稱的“蛇公子”。想必深冬不好趨蛇,他才以蜘蛛代替。

原來他沒有死,現下看來,恐怕傷也養好了。

見蜘蛛經過之處,一切都靜了下來,唯剩呼吸之聲,想來那位蛇公子倒不想傷人,隻是用蛛毒將人都迷倒。眼見蜘蛛已經近在咫尺,李穆然不知自己是否該用內力將它們都震開,可是一旦自己出手,那麽也就露了行藏。他怔忡難斷,隻覺手上一癢,原來是一隻蜘蛛已經順著劍爬了上來。

一股倦意襲來,他暗暗運功抵擋,但覺那毒一觸即退,並不十分厲害。他心中一定,假意倒在了地上,隨後便覺無數雙細小蛛腿在自己手上臉上爬過,又癢又麻,若非死命咬牙堅持,隻怕當場就要笑出來。

那些蜘蛛又爬進了帳篷,而後繼續向破廟爬去,又過一時,恐怕已經入了廟中。

李穆然緊闔雙眼,聽“蛇公子”的腳步也漸漸走近。他踩過自己身前,而後仿佛飄身到了廟門,停了一時,低聲說了一句:“沒有?”隨後,便轉身離去。

隨著他離開,那些蜘蛛又原路返回。李穆然聽蜘蛛窸窸窣窣的聲音逐漸隱沒,微微睜開一眼,隻見風雪迷茫中,無論是“蛇公子”抑或蜘蛛,都已消失得一幹二淨,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什麽也沒有來過。

隻是四下裏鼾聲一片,除了自己再沒一個人醒著,李穆然才確定方才一切並不是幻覺。他心中掛念冬兒,忙進了帳篷,隻見她睡得很沉,呼吸之中與此前並沒有什麽不同。他仍不放心,輕掀起被子一角,手搭在她腕上,看脈搏跳動也無異樣,方放下心來。

彼時已經過了醜時,李穆然本想叫她起來,可是想著外邊的人都昏睡了過去,那些百姓沒有武功,中了蜘蛛的迷毒,隻怕要到明天日上三竿才起來,自然也不會有人打行李的主意,便想著她能多休息會兒,還是多休息會兒的好。

天色已晚,離天亮不過還有兩個時辰。李穆然心想也該早些休息了,便和衣躺在了冬兒身邊。雖然借著雪光看去,冬兒依舊是男子樣貌,但是能聞到她吐氣如蘭,更能感受著她身上的氣息,縱然帳外是天寒地凍,帳內仍覺暖意融融,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是熱的。

他大著膽子將右臂搭在她的身上。隔著被子,仍能覺出她的溫暖和纖細的腰肢。李穆然並非孟浪之徒,可和心儀的女子離得如此之近,也覺心神一**。他微微合上了眼睛,心中默默想著,倘若這一輩子都能抱她在懷,那便是上天眷顧,哪怕自己折壽十年,也是值得的。

他沉沉睡了過去,睡夢之中,嘴角猶含笑意,卻沒見到冬兒的嘴角,也微微向上抿了一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