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還蒙蒙亮,李穆然便醒了過來。他走到帳外,見那些氐族百姓果然依舊沉睡,便又回了帳篷,叫醒了冬兒。帳外風雪依舊,兩人收拾好行裝,準備上路之時,卻見一個男子從山丘後趕著輛馬車緩緩行來。

那男子穿著一身狐裘,狐皮帽子壓得極低,露著棱角分明的下顎。他唇紅齒白,未曾蓄須,應是位年輕公子。那輛馬車的車轍很深,可見車上載物不輕。他趕著車到了破廟前,看見一片睡倒的百姓之中,隻有李穆然和冬兒兩人站著,格外醒目,不由一勒馬,高聲問道:“兩位朋友,此地發生了何事?”

他說的是鮮卑語,可是語調很不自然。他的聲音遠不如鮮卑人的粗獷,反而透著一股子輕柔,叫人覺得這個人定有著極溫和的性子。

然而這個聲音,卻是李穆然聽過的。

“庾淵?”李穆然一凜,忙轉過頭去,這才想到自己改了裝扮,對方倒瞧不見本來麵目。他略放了放心,見冬兒張口欲回話,忙伸手一拽她,繼而自己刻意啞著嗓子回道:“我們昨晚上在這兒避風雪,今天一早醒來,就見所有人都睡熟啦!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多謝!既是如此,二位朋友,後會有期!”庾淵在馬車上一拱手,叱了一聲馬,趕車出了山丘,看他方向,應也是向東南而去。

見他走遠,冬兒才問道:“大哥,你認識他?”

李穆然低聲道:“在長安見過一麵,此人是建康人,注意在他麵前不要露了行藏。”他沒有對冬兒提起過庾淵與穀中十年前那位“大師兄”之間的關係,不知怎地,他總覺得這位“小師侄”千裏迢迢獨自一人從建康到長安來,絕不是表麵上來往生意這麽簡單,這個人也絕不是表麵上那般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應該是個厲害人物。冬兒心中沒什麽城府,她若知道這人與冬水穀有關係,便會戒心全無,隻怕反被對方利用。

冬兒瞧他眼中都是戒備,卻不明白為了什麽。她不大喜歡看他防心重重的樣子,總覺得他想得太多,活得太累。看他鬢旁又生出兩根白發,她伸手輕輕拔下,道:“大哥,反正我們去了建康也不一定見得著他,現在先不想這麽多了。還要抓緊趕路。”

李穆然“嗯”了一聲,瞧她男裝扮相,卻手中撚著自己兩根頭發,不覺笑道:“小心些。哪有你這樣子給我拔頭發的。別人見了,還以為我斷袖呢。”

冬兒這才覺出自己方才一時忘情,忙重重咳了兩聲,翻身上馬,喝了一聲“駕”,向官道行去。

此後途中李穆然便留心買馬車。幸而天底下不乏有生意頭腦的人,關中一帶的老百姓見浩浩****的遷移人群,早就伐木頭釘了一批一批的馬車,候在官道兩旁吆喝。很多氐族百姓本來想著自己吃些苦背著包裹慢慢走,也能走到朝廷給的安居之處,無奈老天不作美,大雪幾乎沒有停過,不少人捱到了商洛之後,便再也堅持不住,遂把全家人的家當扔的扔,賣的賣,咬牙拿一輩子的積蓄買輛搖搖欲墜的馬車,一家人擠在裏邊。

一時之間,最簡陋的馬車都貴到了要十兩銀子一輛,這還隻是單車價格,若要配馬,則抬到五十兩一輛,足抵得上一般人家三年的花銷。

李穆然出長安時,苻堅派慕容垂給他封了三百兩銀子作日常花銷,此外還備了二千兩銀子分別在巢湖和建康。回穀之前,他花了一百兩給穀中諸老買禮物,又拿三十兩給冬兒購首飾,之後買馬又花了十幾兩銀子,此時身上還有一百五十兩,並不缺錢。他挑馬車自然看不上那些四麵透風做得牢籠一般模樣的,便指著好的挑,冬兒見動輒便是三五十兩的價格,不由連連咂舌。

兩人挑來挑去,挑中了一輛四十五兩銀子的馬車。那車骨架為水曲柳製,車頂與四周都罩著厚厚的氈子用來擋風,雖然毛皮並不精致,看上去甚是粗糙,但好在實用。賣車的瞧他二人商賈打扮,不願還價,咬死了四十五兩銀子不放,不過兩人本就有馬,也算省下了一筆銀子,李穆然就付了錢。

有了這駕馬車,此後兩人輪換著休息,兩匹馬也是輪流拉車。如此,每天隻停四個時辰用於馬兒休整,其餘八個時辰都可用於趕

路,立刻把一眾氐族百姓遠遠甩在了官道之後,不出五日,便已到了南陽。二人進城時,南陽大城竟遠不及商洛小鎮人多熱鬧,城中客棧也空房很多,隻住著些許幾個趕在前邊的氐族貴族。

連日趕路,雖有馬車,到底休息得不好,難得能住客棧,兩人決定好好休息一天,次日再啟程。一路過來,幹糧所剩無幾,二人在客棧中安頓好行李後,便一起到南陽城中閑逛。上次李穆然來南陽,所謂來去匆匆,很多地方也隻是聽郝南提起過,並沒真正去過。他帶著冬兒往最熱鬧的街道上走,不可避免地便經過百花樓下。

“李公子,下次來南陽城,記得來找我。”他依稀記得翠錦在自己臨去時於樓上招著手帕喊的那句話,也不知她這幾個月過得如何。李穆然頭微微往上抬了抬,看向百花樓二層,卻覺眼中一痛,似是什麽雜物被風吹著打到了眼睛。

他忙擋著冬兒閃過,隨即就聽百花樓上傳來一男子的朗然笑聲:“小心些,哪有把鬆子殼隨便亂扔的,瞧你打著底下的人。”笑聲中滿是寵溺,並未帶半分責怪的語氣。

隨即有個女子嬌笑道:“庾公子不知道麽,咱們綾綃姑娘扔的東西,莫說是鬆子殼兒了,就算是石頭,也有男人搶著等挨砸呢。”

那女子的聲音嬌柔婉轉,正是當時陪郝南的“玳”。

冬兒瞧李穆然揉著眼睛,想幫他吹,又想起自己現在是男兒裝,隻得作罷,怒目瞪向百花樓二層,然而一看之下,差點叫了出來。她拽著李穆然,在他耳邊道:“大哥,你瞧,那位姑娘生得好漂亮!”

她指的是百花樓的頭牌綾綃。李穆然方才已瞥到了綾綃,近一年未見,這女子出落得更加妖嬈。此時仍是寒冬,但這女子就像不怕冷一樣,渾身穿著薄薄一層紗,酥胸半露,鎖骨分明,手上還舞著一把毛茸茸的羽扇。她倚在旁邊那男子的懷中,也不知是不是臉上粉鋪得太厚,臉色竟是純白的,冷風迎麵吹著,她的鼻子紅也不紅。

這青樓頭牌,果然不是正常人當得的。這是李穆然心中浮起的第一個念頭,繼而,他的目光則落在那抱著綾綃的男子身上。

“庾淵。”竟然又是這位玉宇閣的東家!這可真是巧了。偏巧庾淵在二樓往下看被綾綃砸中的人,一眼也就看到了李穆然和冬兒,忙招手笑笑,用鮮卑語打著招呼,道:“二位朋友,這般巧,我們竟在南陽重逢了!”

商洛鎮外的破廟他把臉擋得甚嚴實,冬兒自然認不出他,但聽了他的聲音,也隨即想了起來:“大哥,是那個問話的人!”

既然對方主動打了招呼,李穆然也隻好抱拳衝上行了禮,依舊是啞著嗓子笑道:“朋友,真是巧。”

庾淵笑道:“相請不如偶遇,既然咱們如此有緣,二位不如上來,我做東,咱們認識認識!”他懷中那位綾綃姑娘甚會審時度勢,聽他邀請,也嬌笑著甩出了帕子:“兩位公子,我們百花樓可是全南陽城最好的去處。你們遠來辛苦,便上來吃一杯酒吧!”

李穆然心中好笑,與冬兒對視一眼,看她眼中又是驚慌,又是害怕,便輕輕一拍她肩膀要她寬心,隨即仰頭道:“多謝朋友美意。不過我們還急著要為啟程做準備,恐怕不大方便。”

庾淵見他甚是堅決,心知請不來他們,便在綾綃耳邊笑說了一句:“晚上再來找你”,旋即一按身前欄杆,整個人飛身縱下了百花樓,極輕巧地落到兩人麵前,伸手一攔,笑道:“看兩位朋友是初來南陽,我倒是來過許多次,不如為兩位做個向導,如何?”

他的身手很利落,瞧在李穆然和冬兒眼中,卻覺極熟悉。李穆然早有心理準備,冬兒身子一僵,險些叫出來:那翻身落地的功夫,分明是穀中秘傳的“歸燕銜泥”。這門功夫據孫姨講,是前代一位兵家子弟自己想出的招式,夾在武經之中,教人平日練來強身健體,怎麽眼前這公子,竟然用得一模一樣。

她好險便要喊出招式的名字,忽覺胳膊一緊,正是李穆然假意扶她,手上用勁按了兩按。這是他二人之間的暗號,冬兒不明所以地看了李穆然一眼,垂頭抿嘴,不發一言。李穆然則啞著嗓子笑道:“朋友好功

夫!今日我們兩兄弟真是開眼界了!”

庾淵眯著眼睛笑著看著他,忽地壓低了聲音說道:“朋友過譽了。光憑兩位躲得開‘蛇公子’的蜘蛛迷毒,武功便在兄弟之上,何必如此謙虛?”

原來如此。李穆然略放下心來。原來那時蛇公子要找的人是他,看來他是有求於自己,才刻意殷勤。

李穆然滿臉驚疑,道:“朋友說的什麽,怎麽我全聽不懂呢?”

庾淵“嗬嗬”一笑,道:“不懂也無礙。兄弟知道白河灣附近有家酒樓,名曰雲台樓,一道‘雲台凍魚’為天下一絕,不知兩位可否賞臉移步?”

當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庾淵身為玉宇閣東家,對天下的吃食如數家珍,而話說到這個份上,李穆然也無可推諉,便點頭稱謝,拉著冬兒隨在庾淵身後,向白河灣行去。

白河從伏牛山起,流經南陽,南下則入漢江,也算南陽與外交通的一條大河。此時天寒地凍,河水雖已解封,但水麵上還是飄著零零散散的冰塊,故而河麵上並沒有舟船,隻能看到河岸上三三兩兩,有些人在釣魚。

那雲台樓建在白河畔,從二樓俯瞰,江流便如從腳下流過一般。冬兒是頭一次來酒樓,雖想著自己不能露出太多驚奇之意,但眼睛還是止不住地向四下觀瞧,直到見牆上清一色地都是如真人般大小的畫像,她登時愣在了當場。那畫像後的牆皮有些龜裂,足見已有了年頭,其中一些畫像中的人甚至是殘缺不全的,顏色也褪去許多,但饒是如此,也能看出剛畫成時,這些畫像一個個是何等的顏色鮮亮,栩栩如生。畫中人不是仕女,也並非神佛,而是各不相同的武將,每個人都身披鎧甲,手執兵器,極是英武。乍一看,便覺煞氣甚重,幾乎讓人以為畫中人要走出來與人較量一般。

李穆然比冬兒自是要好些,但到了二樓,還是被牆壁上畫的人像震撼。

庾淵看他們瞧著人像目不轉睛,便笑道:“這是雲台二十八將的人像圖。昔年漢光武帝一統天下,全仗二十八將輔助。他稱帝後,叫人在南宮雲台畫了二十八將的畫像,用以嘉獎忠義之士。後來,因為光武帝與陰後麗華同出於南陽,二十八將之中有十位也都是南陽人,便在白河灣建了雲台樓,又重在樓上畫了二十八將人像。此後漢室衰微,可憐這雲台樓被人買了下來,開成了酒樓,不過幸得如此,這些人像才沒被毀去,還保留著原貌。”

這二十八將之後,還有一大麵牆,畫的則是一男一女相攜而立。男子英俊挺拔,女子貌美如花,畫中那女子渾身霞帔,那男子則有些落魄,但腳底卻隱隱踏著一朵祥雲。此畫畫成之時應該比二十八將要近許多,故而人物還甚完整,甚至畫像旁的字跡也瞧得清楚。李穆然凝眸看去,見那是一行詩,出自《小雅》。

“將恐將懼,惟予與汝。將安將樂。汝轉棄予。”

這麽說,畫中二人,便應是劉秀與陰麗華了。這首詩是說:在我最為困苦艱難之時,隻有你陪伴在我身邊;然而可享富貴榮華了,你卻將我狠心拋棄。

這是劉秀自責之句。他貧困之時,陰麗華與他同甘共苦,後來劉秀為了得到真定王的支持,停妻再娶郭聖通,然而陰麗華對他不尤不惱,甚至自甘降為妾室。此後,陰麗華嫁給劉秀十年時,洛陽動亂,陰家遭逢大劫,陰麗華的母親更被流寇殺死,然而陰麗華仍是對劉秀無悔無怨。劉秀痛惜之下,便對近臣說出此言,自恨負心薄幸,辜負原妻深情。

庾淵卻不在意那劉秀與陰麗華的畫像,隻是滔滔不絕地講著二十八將的來由和故事。李穆然看冬兒聽得入神,便也耐著性子在旁聽著。他聽庾淵講著二十八員大將每個都是一生榮華富貴,得享天年,不禁想起老話言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比起劉邦建國後大殺異姓王,劉秀對自己手下這些功臣,的確稱得上仁至義盡,寬厚得多了。

想想自己熟記的那些史實,能做到此點的君主,的確是少之又少。自己以後倘若真的輔佐慕容垂成了大事,也不知是何下場。想到此處,他怔怔地坐下,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些畫像,忽覺這個冬天的寒意,似乎更盛了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