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陽到信陽的途中又再次經過桐柏山。車馬轆轆,經過那一大片土墳時,李穆然坐在車轅默默看去,久久沒有轉頭。想起一年前也是在這般冰雪鋪路的情形下走著這條路,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何滋味。

李穆然和冬兒的馬車走在前邊,庾淵的馬車緊跟其後。他運的貨比李穆然二人運的皮貨重得多,故而走不上一刻,便要李穆然二人停下候他。幾人自進山之後,走了一整天,終於來到李穆然當初行軍時休憩的穀地。眼見太陽落下了山去,三個人起火做飯,聚在一起閑聊起來。李穆然問起庾淵為什麽不從晉國帶些護衛同行,庾淵笑言自己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不喜束縛。本來自信憑一身武功足以應付宵小之輩,可沒想到這次惹了大麻煩。

李穆然始終想套出他究竟得了什麽消息,甚至想到他說的消息如果會影響到大將軍的部署,不用蛇公子下手,自己也會悄無聲息地殺了他。反正在此地把他殺了而後拋屍荒野,也斷沒有人知道,即便冬兒有所微詞,也管不得這麽多了。

然而庾淵卻滿嘴沒一句正經話,隨便李穆然問什麽,總能扯到自己的風流韻事上。他談笑風生,比郝南更會胡說八道。從他口中,正事沒問到什麽,倒是問到了一堆雜七雜八的長安軼聞。什麽慕容山在家中被夫人追著打,姚萇的第十三妾和第八妾合夥把新來的小妾賣進了青樓,甚至說到慕容垂的小段夫人和苻堅曾經同乘馬車。

他口中事有真有假,李穆然瞧他說得興起,便索性聽他繼續講下去,卻沒想到庾淵隨即便將話頭轉到了自己身上:“不過這些都比不上四個月前長安的一場風波。慕容衝的未婚妻抗婚不從,把前去送彩禮的新興侯打了一頓,之後逃婚出走。”

李穆然心中大慌,此事他從沒跟冬兒講起,若叫她知道郝貝喜歡的人是自己,那還了得。他忙攔道:“此事我在長安也聽過,都是坊間流言,不足為信。”

冬兒聽了“慕容衝”三字,心想李穆然和這位鳳凰公子是結義兄弟,自然該當關心關心,便問道:“後來怎麽了?”

庾淵笑道:“後來慕容衝退了婚,那位郝姑娘也就回了家。不過好戲還在後頭……”

“郝姑娘?”冬兒聽到“郝”姓,覺得有些熟悉,但聽庾淵講好戲還在後頭,更起了十分好奇,問道:“怎麽說?”

庾淵道:“聽說那位郝姑娘原來和個姓李的百將有私情,兩個人每天都約著在山上卿卿我我,早就私定了終身,這才不肯嫁給別人。結果沒想到秦國查軍中貪腐,那位百將犯罪處斬。這之後郝姑娘自盡殉情……”

“什麽?”李穆然大驚。他聽庾淵一直在胡說八道,詆毀郝貝的名聲,本來心中已起了怒意,一直強自壓著不能發作,但聽到郝貝殉情之時,一時間這些怒意都化作了震驚,不禁大叫了一聲。

冬兒本不信庾淵的滿口胡唚,但見李穆然反應這般劇烈,不覺心神大震,滿腦子隻是想著:“他說的都是真的?穆然當真和那位郝姑娘……”她想不下去,但也自知此刻身份是“鮮於冬”,不能開口發問,可是強忍著心中酸楚,卻覺眼前愈發地模糊起來。所幸庾淵的注意這時全被李穆然一句吼吸引了過去,並沒注意到她的異樣。

庾淵看著麵前這位有些失態的“鮮於牧”,頗感驚訝,忙問道:“怎麽,鮮於兄認識這位郝姑娘?”

李穆然喊出那兩字後,便知犯了大錯。倘若麵前人是慕容烈那般的直心腸也就罷了,偏偏是庾淵這個人精,隻怕自己一不留意,已露了馬腳。他不禁起了殺心,可是聽庾淵說出“鮮於兄”三字後,才想起剛剛自己喊那聲話,依然是啞著嗓子,遂勉強鎮定了下來,道:“郝氏是龍城大族,我們鮮於氏也起於白山黑水之間,數年前曾經見過。”

“哦。”庾淵笑笑不語。

李穆然看他表情甚是詭異,想起這人說話往往將真話

假話加在一起,委實輕信不得,便問道:“郝姑娘當真死了?怎麽我聽人說的不一樣?”

庾淵笑道:“哈哈,都是坊間傳聞,我也沒親眼見過,大抵是不差的。”聽他說完這句話,李穆然才真的如釋重負,暗罵自己愚蠢,郝南此前飛鴿傳書說郝貝在守墓,怎麽自己不信他的,反而要聽信眼前這位晉國登徒子的話。他雖然不愛郝貝,但一直視她如妹,得知她的心意後,更暗自感動,這時聽庾淵滿口胡謅,不覺又氣又怒,便道:“庾兄弟,郝姑娘還是位沒出嫁的姑娘家,你這麽說她,叫別人聽見了,讓她以後怎麽做人。坊間傳聞還是假的多,以後不要輕信為好。”他這句話明裏是在告誡庾淵,暗裏則是向冬兒表明心跡,讓她放下心來,千萬別信庾淵口中所謂的“卿卿我我”。

然而庾淵卻是不依不饒:“這也就罷了。不過那位李百將被斬當日,郝姑娘白衣送夫,在斬將台之下哭得昏天暗地,這可是全長安城的人都瞧著的,這倒不是我瞎說的。”

“全長安城……”李穆然心頭大震。他就是怕郝貝難過,才叫她千萬不要去看處刑,更千叮嚀萬囑咐地要慕容烈和郝南看緊了她。沒想到這位女公子雖然沒傻到去劫法場,卻在眾人眼中來了這麽一出。如今全長安城既然都知道了,可憐她一個姑娘家,年紀輕輕就傳出這等名聲來,這一輩子豈不是全都葬送了。

也難怪郝南飛鴿傳書,信中所言多是怨懟。試想易地而處,自己恐怕也不會比他好多少。難得他和慕容烈謹遵大將軍的將令,到這時,也沒有將自己南下的消息告訴郝貝。

李穆然心中默默歎息,卻見冬兒忽地站了起來:“大哥,我有些乏了,先回馬車上休息。你和庾兄繼續聊吧。”

她起身背對著庾淵,卻正對著李穆然。李穆然清清楚楚看見她眼中起了一層水霧,他有心解釋,可是礙著庾淵在旁,實在說不出什麽。冬兒從小在穀中長大,身邊的人都寵著她,順著她,沒有一個人想過害她,也沒有人對她說過一句謊話,因此她還不會分辨哪些話是真,哪些話是假。李穆然雖然傷心她不相信自己,卻也是無可奈何,心知她能撐到現在還保持著鎮定,已是大為不易,便點了點頭,道:“好。”

見冬兒走遠,李穆然努力控製自己不要對庾淵露出惱恨之情,遂咬緊了牙關,強笑了笑,道:“郝姑娘在我們鮮卑人中被尊為‘女公子’,和那位蛇公子是齊名的,想來庾兄聽說過。”

庾淵點頭道:“我聽蛇公子的姬妾也這麽講過。鮮卑四公子,女蛇火鳳,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李穆然抬頭看了看四周山林,道:“說到蛇公子,也不知他追到哪裏去了。倘若他伏擊在此,這裏避無可避,我們恐怕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庾淵嘿然笑道:“這一點鮮於兄大可放心。我雖然沒帶護衛來,但是在北方還是有幾個朋友。有位朋友裝扮成我的樣子,這時恐怕已經到了雩婁(按:現商城),離六安不遠了。”

李穆然道:“哦?你那位朋友武功如何,萬一被蛇公子抓住,他發現抓錯了人,大怒之下動了殺機,豈不是……”

庾淵道:“我那位朋友是一名鮮卑貴族。蛇公子既然是姚萇的人,想必不敢動他。”

李穆然臉上微一變色,假作震驚:“蛇公子是姚萇的人?他不是我們鮮卑四公子麽?”

庾淵搖頭笑道:“鮮於兄有所不知。蛇公子早已投到姚萇麾下……”他還要說下去,但卻像忽然想起了什麽,話聲戛然而止,頓了一頓,他將話題極其生硬地轉了過來,“鮮於兄弟看來不太舒服,會不會這幾天我們趕路太快,他不適應?”

果然是和姚萇有關。李穆然心中有了底,既然問不出什麽來,他也就懶得再費口舌,聽庾淵問起冬兒,正好借機離開,便道:“他第一次出門,水土不服也是有的。我瞧瞧他去。”

庾淵仰頭抻了個懶腰,又打了聲哈欠,道:“天色不早了,我也去休息啦。希望明天不要下雪,咱們能夠直接出山。”

李穆然看他果然進了馬車,才急匆匆回了自己的馬車上。他心亂如麻,不知冬兒該怎麽發作,可是一掀車簾,才見一片黑暗之中,冬兒靜靜地坐在一角,正透著車窗往外看。她安靜得讓人心碎,不聲不響,卻透著無比的落寞和哀傷。

李穆然大著膽子坐到她身邊,低聲道:“冬兒,我沒有。”

冬兒沒有回應。

李穆然一陣難過,又道:“你寧願信他,也不信我?”

冬兒雙眸閃著淚光,低聲道:“不是。我自然是信你的。可是……”她頓了頓,幽幽道:“我也不知道。他說的話,又都是有憑有據的。更何況,你是這世上最好的男子,別的女孩子喜歡你,那也……那也是正常的。你為什麽不對我講呢?”

李穆然微笑道:“我既然不喜歡她,那麽她對我怎樣,都和咱們沒有關係,也就沒有必要說出來。冬兒,既然你眼中我是這世上最好的,你還怕我會三心兩意麽?郝姑娘對我有情意是不假,但我絕沒有跟她私定終身,卿卿我我。更何況,她活得好好的,絕沒有殉情。”

“活得好好的?”冬兒怔怔看著他,“她既然對你有情,又一心以為你死了,怎麽會好好的?她難道不傷心不難過麽?”

李穆然一時語塞。他若說郝貝也許現在還守著自己的假墓,隻怕冬兒心軟之下,真會讓自己對郝貝說出實情來。依著那位姑奶奶的烈脾氣,千裏趕來建康,也不是做不出來的事情。他定了定神,道:“人死如燈滅,她既然知道我死了,自然也就該絕了念想。你放心,她是慕容山夫婦最疼愛的義女,又是郝家的千金大小姐,總會有人幫她張羅門當戶對的親事。”

“當真?”冬兒看他言笑晏晏,放下了心。李穆然的深情她自然明白,可是十八年來,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原來會有別人和自己一起喜歡他,偏偏那女子武功又好,出身也好,甚至相貌也比自己要漂亮。他離穀那幾個月,果然變了很多,不知此次前往建康,又會發生什麽。她心中很害怕,不知不覺間,將頭靠進李穆然懷中。她想到他有可能和別人在一起,心裏很痛苦,想開口答應和他再不分開,但想到那意味著以後都要在外顛沛流離,更會令穀中諸老失望,這句話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李穆然並不知她心中天人交戰,竟想了這麽多,隻是覺得她渾身都在發顫,便將她又抱緊了些。這是自己當初向她確定要離穀之後,她第二次對自己主動示好,他心中很寬慰,暗忖自己或許不該一直瞞著她郝貝的事情,如果早些說出來,也不會落得今天這般狼狽。可是想到郝貝,他又覺頭疼不已。如果數年之後自己果真平平安安回了長安,她如果一直守著墓,自己又該當如何麵對她?

他慨然長歎一聲,郝貝一生最美好的幾年青春若如此浪費過去,那自己除了娶她之外,當真沒有別的辦法去補償她。他微闔雙眼,想起大將軍曾經苦口婆心地勸過自己不要將凡事想得過於絕對,那時在瓊玉樓中,慕容垂還說過自己很像年輕時的他。大將軍年輕時,和大段夫人兩情繾綣,甚至大段氏肯為他被活生生地打死,但後來他還不是娶了小段氏,又為了保全性命娶了可足渾氏,還納了幾十名姬妾。

“不管了,未來之事,想它作甚。”李穆然暗自搖頭。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冬兒,見她不知何時,已噙著眼淚睡熟過去。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不該把她帶出來,她太過單純,委實不適合當細作,可是若不帶她出來,自己這時隻怕早就被聖上和大將軍強指了親事。隱約聽慕容烈提起,那女子是大將軍的內侄女,叫做什麽慕容月。

“阿月?”他那時聽著“慕容月”三字覺得有些熟悉,但這時在桐柏山中,猛地想起昔年舊事,“那不是石濤的遺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