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三人來到信陽,在短暫的補給與休整之後,啟程向雩婁趕去。此時一行人已到秦晉交界之地,見到沿線之上,不斷有行旅往來,似乎一切仍是平靜。然而到了重要關口,卻要經過層層盤查,幾乎到了搜身的地步。

庾淵是過關的常客,無論是秦國還是晉國的官員,都和他嬉笑言談,打成一片。他很細心,早做了準備,給每個人都帶了禮物,每一件都價值不菲,饒是如此,三人過關仍是費了一番周折。

這是李穆然頭一次覺得讓庾淵跟著自己兩人並不是一件壞事,而入了晉國境內,庾淵的優勢則更顯著。他認得每個驛站,認識驛站中的每個人。他會問驛丞家的孩子半年前的骨折好了沒有,也說得出來驛站養的鴿子哪兩隻是一對兒。

而如此一來,也叫李穆然看清了晉國士族的權利,究竟已到了何等地步。庾家是四大士族之中在朝中勢力最弱的,更何況庾淵也不在朝中任職,但他一過關口,便有當地官員趕過來溜須拍馬。那些官員見有兩個鮮卑人跟著庾家少爺,甚覺蹊蹺,不過看他們和庾淵同起同坐,從秦國同行而來,便對他們格外禮遇,不敢稍露半分不敬。

“難得他被人眾星捧月般地長大,卻沒養出半分傲狂之氣。”李穆然對庾淵刮目相看。

他們在驛站中安頓下來,驛丞那邊則早早備好了接風酒席。小小驛站,縱然驛丞用盡了渾身解數,但整飭出的飯菜還是讓三人吃得有些倒胃口。酒席上不停地聽驛丞對庾淵的溢美之詞,三人更覺無趣至極,不出一刻,庾淵便對兩人使了個眼色,三人起身告辭。

這驛站建在官道旁的小鎮上,平日甚是冷清,鎮子裏邊也沒有什麽可逛之處,冬兒與李穆然回到房中,正打算將鮮卑衣服收起,拿出漢人服裝,就聽門上連響幾聲,庾淵在門外高聲道:“兩位鮮於兄弟,開開門!”

李穆然開了門,見庾淵滿麵笑意:“二位初來晉地,我怎樣也該盡盡地主之誼。驛站的飯菜實在失禮,兄弟準備了幾道酒菜,兩位賞臉到涼亭來嚐嚐,如何?”

他如此殷勤,李穆然二人自然不好推卻,便跟他一起到了驛站後院的涼亭之中,隻見融融月光之下,亭中石桌上放著三套碗碟,桌子正中則擺著四小碟四大碟。小碟之中是四樣涼菜,分別是糟油鳳爪、麻汁海參、糖醋薑芽、珊瑚藕片。四大碟則為蒲菜蝦仁、布袋豆腐、白扒廣肚、翡翠魚絲。那四大碟中,廣肚和魚絲都是此地名菜,方才驛站酒席上也有,可是一眼瞧去,便覺驛站廚子所做與庾淵做的天差地別,不可同日而語。

庾淵這時早換回了漢人長衫,他本就相貌堂堂,這時內著一件月白色的緞袍,外披青灰的毛邊大氅,襯得麵如玉,眸如星,又換回了南國翩翩佳公子的本來麵目。天氣仍很寒冷,他手中卻拿著把象牙骨扇,隨著手輕搖,一個貔貅玉雕的扇墜也搖來晃去,映著融融月光,透著水光。他欠身將二人請入席,笑道:“我瞧兩位方才都沒怎麽動筷,想必是酒菜不合胃口。區區不才,便也做了幾樣小菜,略為果腹,還請兩位不要嫌棄。”

冬兒在穀中時,也對記載著廚藝的書籍很感興趣,可是就算遍覽全書,又一直練習,能夠將青菜蘿卜做得天下第一,卻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什麽海參、廣肚之類,她見也沒有見過,更不用提做出來。她早聽李穆然提過庾淵也是師從冬水穀之後,便一直好奇他的廚藝如何。她總覺得雖然很多菜自己做不了,但這男子能做出來,便和自己做出來也是一樣的。今天總算能吃到他親手做的菜,她頗為高興,正要動筷,就覺李穆然在桌下踢了自己一下。

冬兒悻悻地收了手,瞥向李穆然,有些不明所以:菜裏總不會下毒,又怕什麽?

李穆然啞著嗓子,說著一口極不流暢的漢話,笑對庾淵道:“庾兄弟,你們漢人有句話叫做無功不受祿。你要是不說明白今天這頓飯是為了什麽,隻怕我們吃得不安心。”

庾淵不覺嗤笑一聲:這位“鮮於牧”的冷靜和精明實在稱得上生平僅見。他仿佛沒有什麽弱點,冷靜到

無懈可擊,精明到沒有什麽瞞得過他,實在叫人害怕。看他滿麵虯髯,本覺得這是個粗獷漢子,沒想到心細如發,講起話來,滿是生意人的世故和計較。他輕搖折扇,朗聲笑道:“鮮於兄這話說的太見外了。”

李穆然微笑道:“是嘛,那麽算我多心了。不過眼下既然已經到了晉國境內,庾兄弟又和官府關係如此好,想必應該不需要我們再跟著了。”

庾淵忙道:“誒,鮮於兄,你當初可是答應我一同到六安的,難道想反悔麽?”

李穆然手指輕敲著桌沿,笑道:“這倒不是。不過我們畢竟是鮮卑人,和你常在一處,怕給庾兄弟帶來不便。更何況現在在晉國,那位蛇公子就算再膽大包天,總也不敢在這裏出手。”

庾淵一合折扇,笑道:“鮮於兄對蛇公子並不了解。他這個人膽子大,喜歡冒險,越是難做到的事情,他就越願意去試試。在晉國殺人,對他來說,也不是第一次了。更何況我……他恨我入骨,不殺我是誓不罷休的。”

李穆然莞爾道:“這麽說,你們倆是不死不休的。就算我們送你到六安,又能如何?”

庾淵道:“我把價錢再抬高十倍,你們幫我殺了他。”他說得很輕巧,仿佛他想殺的不是個人,隻是一條毒蛇。李穆然殺慣了人,對他的語氣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但冬兒卻渾身一抖,看著他道:“殺人?”

李穆然一握冬兒手腕,對庾淵笑著搖了搖頭,道:“為什麽覺得我會幫你殺他?為了幾兩銀子就要我們冒險……我雖是個生意人,但還沒到見錢眼開,什麽都做的地步。這種事情,庾兄弟似乎更應該去找個殺手。”

庾淵看他不同意,便笑笑,沒有再勸,隻是斟酒道:“也罷,那麽還是依約跟我一起到六安。蛇公子不僅是個武道高手,用毒的功夫更厲害。現在我倒不怕他光明正大地和我打,隻怕他暗中下毒。”

冬兒聽他不再說服李穆然去殺人,忙道:“庾兄說得是。那個蛇公子要是下毒的話,真是防不勝防。”

李穆然無奈地看了冬兒一眼,心中卻一凜。他不信庾淵會讓自己和冬兒以後每餐都為他試毒,那麽他憑什麽覺得自己和冬兒能讓他不中毒。他冷笑一聲,道:“這麽說,庾兄弟是想,就算自己被毒死也要來拉兩個墊背的?”

庾淵忙擺手道:“豈敢豈敢。兩位內功深厚,總能化險為夷的。那蜘蛛的毒,你們不是挨過也沒事麽?”

李穆然不由歎了口氣,暗忖庾淵是把所有的毒都看得一樣了。他想辯駁,可是一張口,卻覺隻怕跟他越描越黑,說多了,反倒顯得自己當真不像個生意人。他夾了些菜放到碟中,笑道:“現在說這些還是杞人憂天。明天啟程再說吧。”

庾淵輕“嗯”了一聲,他的眼中卻帶著幾分笑意。夜涼如水,他卻展開扇子,微微扇起了風。他見月色正美,又想著離鄉已久,好不容易重返回晉,心情甚好,不由自斟自飲起來,喝到興頭上,他仰頭輕吟道:“唯酒是務,焉酒是務,焉知其餘。”月下,他高舉著酒杯,眼睛深深地看著杯中酒,竟如畫中人一般。

庾淵吟的是“竹林七賢”之一劉伶的《酒德頌》。

想起上次在長安瓊玉閣中聽他吟的是阮籍的詠懷,李穆然不覺微微一笑,暗道這位庾公子平時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生意人,到了這時卻露了幾分真性情。庾淵心中仰慕的原來是看似避世,實則棄世的人,平日裏到看不出他內心竟如此**不羈。

不過,這些也是士族公子們的平常談資。老莊、清談、玄學……自詡清高。在李穆然眼中,這些並不實用,所以他也不感興趣,隻是因為冬兒喜歡,才勉為其難地看過一些。

不過依著現在自己鮮卑人的身份,這些東西自然是應該不懂的。李穆然佯裝不知,笑道:“庾兄弟,這些菜都是你燒的?真是不得了!”

庾淵聽他稱讚,“嗬嗬”笑道:“這也沒什麽。可惜兩位不能到建康。兄弟在建康開了家小酒樓,你們若來了,我做東,吃得肯定比這兒好。今天實在是食材不夠,東

拚西湊的,才做出這些來,兩位莫要見笑。”

“哪裏哪裏。”李穆然道,“我們在草原上,從來沒吃過這些,今天算是托庾兄弟的福了。”

幾人繼而便談到了飲食上,冬兒偶然也能插些話,可是想著方才兩人還在談論著殺人,隻覺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她始終做不到像他們一樣,有這麽好的健忘症,剛剛才唇槍舌劍,不出幾句話,便全然忘懷,竟又親熱得像是親兄弟一樣。

冬兒雖然不工於心計,可是與李穆然和庾淵一起同行這麽長時間,也看得出來李穆然這次是遇到了勢均力敵的對手。她知道李穆然的幾次試探都被庾淵不露聲色地擋了回去,而庾淵拋出的陷阱,李穆然則也都巧妙地繞開,隻是因為自己耐不住性子,才害他幾次不得不有所讓步。這倆人都是絕頂聰明,可是不知道再這麽鬥下去,竟是誰占上風。倘若以後到建康再遇見了庾淵,李穆然會不會再和他鬥得難解難分。

次日,三人繼續向六安進發。為防人們注目,李穆然和冬兒換上了漢人男子衣衫。晉國的官道明顯比苻秦的通暢平整許多,最寬的路,比長安城的城門還要寬,能夠同時讓六馬並行。同樣長的路程,在晉國走,速度要比苻秦快一倍有餘。

一路上李穆然都在注意著四周,然而越看越覺心中忐忑。王猛說得不錯,苻秦雖然在步步崛起,畢竟基礎不牢,國中遠沒有晉國富裕。在晉國的道路上,隨處可見身穿綾羅綢緞的人,他們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很滿足,也很安逸。

這裏的生意人很多,貿易來往也比苻秦發達得多,因此城鎮更密集,往往不出十幾裏地,就有小集市,集市上什麽都有的賣,每個人都笑著和別人打招呼,即便是對陌生人,也是如此。

李穆然走了兩三天,隻覺自己猜想得果然沒錯。很多人在苻堅麵前說晉國如何如何不好,百姓水深火熱,都是撿他愛聽的說,實情完全不一樣。他倒也見到有官家人欺淩百姓,可是難道苻秦就沒有麽?這種事情隻要不是成為常態,那麽就不能斷定民心已失。

由於此前晉國與苻秦戰敗的緣故,路上的人談起苻秦,總是充滿了恐懼和抗拒,甚至帶著恨意。他們認為北方的人全都是茹毛飲血,群婚雜交的野蠻人,他們不通禮儀,隻懂暴力,完全是一群未經教化的禽獸。因此話裏話外,都透著鄙夷歧視。問過數個村鎮後,李穆然深感震驚,他不知這些事情苻堅是真的不知道,還是不願意知道。就算晉國再如何暴虐,稅收再如何沉重,與欣欣向榮的苻秦相比,這些百姓依然會選擇日益沒落的晉。他們打心眼裏瞧不起夷狄之後,就算被打了下來,隻怕日後也不好統治。

想到此處,李穆然不由想起之前打下的襄陽。他越來越理解苻堅為什麽要把氐族人遷往四周,與其他族人混居在一起。這法子在一開始的確會削弱苻堅的統禦力,可是長久下去,才會真正消除彼此間的隔膜。隻是,現在實在不是用這個法子的好時機。

走在路上,一行三人時不時地也會遇見幾個學子經過。他們有些在吟詩,有些在互相爭論,更有誇張的學子,大冷天依舊坦胸露乳,鼻孔下掛著兩條清涕,還不住地喊著什麽“天為衣,地為褲”……李穆然隻有看到這些學子時,才有了些取勝的信心。他們是晉國的未來,可因為晉國治國太重文,故而這些年輕人遠沒有秦國的兒郎健壯。他們每個人都帶著病態,不是太胖,就是太瘦,很少有人能夠挺著腰板走路,多數人都是佝僂著的,連衣服也撐不起來。而更要命的是,他們竟以此為美,以此為傲,渾不知危機臨頭,國難在即。

如此看來,自己身邊這位庾淵,實在算得上一位異類。每每看到這些學子,庾淵也不由自主地連聲歎息,覺得過意不去。他的眼中有恨鐵不成鋼,更有恨己不得誌的冤屈,看來他能如此,多半是受父親庾期的影響。李穆然想起那位素未謀麵的“大師兄”,不覺唏噓。庾期應是一名難得的智者,可惜最終也被*得同竹林七賢一樣的下場,不同者是阮籍、嵇康灌醉了自己,他則是開了個酒樓去灌醉旁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