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的是什麽人?”李穆然微微一怔,看著信有些出神。繼而,就聽冬兒低聲道:“表哥,我回去了。你……你先吃晚飯。”

她下了床,沿著牆走到門旁,剛伸手去碰門,李穆然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她身子一顫,雙眸晶瑩看著李穆然,身子更向後貼著牆,微微顫抖。李穆然看她的眼神,不由一陣愧疚:“你……嚇著你了?”

冬兒垂頭道:“等以後……以後成親的時候……”她說到最後幾字,聲如蚊訥,低不可聞。李穆然淡然笑笑,他後悔方才一時情急,更怕以後跟冬兒見麵她會一直這麽怕自己,心想總該把話題改改,讓她別再糾結於此事上,便道:“先不說這些。你……今天下午嚴夫人給你配新丫鬟了嗎?”

看他神態跟平時一樣,冬兒才放下心來,道:“有。叫做青嵐,比我還大三歲呢。據說原本是古姨娘家的遠房親戚,在老家遭了饑荒,逃到建康的。”

“這就是了。”李穆然點了點頭,“是大將軍的人。這個人和雅淑不一樣,你別對她太好。”

冬兒應聲道:“我明白,不會什麽話都跟她說。”

李穆然又道:“雅淑也是。你要是把她當妹妹,就先教她寫字、醫術,以後總有用處。但別太慣她,現在我瞧著,她都快成小姐了。”

“哦。”冬兒點了點頭,莞爾道,“她今天都快被你嚇出病來了,有你在,她也不敢懈怠。”

李穆然笑笑,道:“我真有這麽可怕麽?我怎麽不覺得?你小時候,還不是整天欺負我?”

聽他說起小時候的事情,冬兒這才真正放鬆下來:“那怎麽一樣呢。小時候你陪我爬樹掏鳥窩,跑到姬伯伯的田裏偷沒長成的人參,在你師父的鞋裏倒墨汁……要是你成天也板著一張臉,誰高興和你在一起?”

她說著那些往事,臉上似乎都透出光來。李穆然想起那時兩個人在穀中戲弄諸老,雖然每次都以自己被打屁股或者罰跪告終,但還是其樂無窮。昔日的快樂,將他這一天的苦悶一掃而空,他拉著冬兒坐回案旁,道:“你原來還都記得。我以為你那時小,早就都忘了。”

冬兒道:“別說我小。那時那麽多鬼主意,有一大半是我想的呢。”

李穆然笑道:“對對對。所以,誰敢說我家冬兒不機靈不聰明呢?”

他又提到這個話題上,冬兒臉色一沉,道:“那是我小時候聰明,長大了變笨了。就拿我們來的這一路說,庾淵騙不過你,可是騙我就一騙一個準。”

李穆然道:“那是你心善,輕信,不是不聰明。你看你戲弄劉風清,不也是把他耍得團團轉麽?”

冬兒嘴角微揚:“那是他更笨些。”

李穆然道:“才不是。人家也是巢湖堂堂的庶族第一公子,怎麽稱得上笨?隻不過他太狂妄,反而更容易輕信。冬兒,外邊的人不像穀裏邊的師父們,不會永遠都對你說真心話。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算盤,你記著,隻有我才對你說的都是實話,永遠不會騙你,其他人的話,千萬不要信。”

冬兒點點頭,道:“我記住了,我隻信你一個人的。”她見酒菜放在旁邊,他還沒動,便推到他身前,道:“怎麽不吃飯?你不餓麽?”

李穆然從中午飯後,一直到晚上都未進粒米,這時早餓得胃裏沒了知覺,但礙於冬兒的美意,還是夾了幾筷子放入口中。冬兒看他將方才那封信也隨手放在案上,拿來看過後問道:“是什麽人約你?”

李穆然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應該是友非敵。多半是大將軍留在這兒的暗線。”

冬兒一怔,問道:“會不會是古姨娘?”

“古姨娘?”李穆然忙搖頭道,“她懷著身孕,這麽晚出來,不怕危險麽?”

冬兒道:“萬一是陷阱呢。我跟你一起去?”

李穆然道:“不用。這人肯定是嚴府的。今天我們已經見過了嚴府上下所有人,沒人武功高於我,不必擔心。更何況你和我一起去,萬一對方起了疑心,反而不好說話。”他看著床頭的沙漏,道:“已經快到亥時二刻了,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我準備準備,也該出去了。”

冬兒“嗯”了一聲,道:“你小心些。”語罷,回身向門口走去。李穆然看著她的背影,好不容易才抑製住想要將她再擁入懷中的欲望。他看她將門關上,輕輕歎了口氣,從懷中取出嚴府機關圖來

。他住的這間廂房床下有個密道,直通嚴府後門外的一間閑空民宅。

嚴府背靠獅子山,濁浪亭建在山腳下,是個離亭。

李穆然到濁浪亭時,約他的人還沒有到。

他走到亭外,仰頭看著天空。雨早已停了,天空疏朗無雲,隻有一輪明月,幾點稀星。距離十五已不遠,月亮幾乎就是圓的,到了午夜,已近中天。李穆然掐算著時辰,想著子時已到,那人怎麽還不來,他手上握緊了無名劍,隻覺晚風拂麵,清冷如斯。

他盯著嚴府的方向,看到眼睛都酸了,才見嚴府那民宅旁的一個柴房有人影一動,繼而那人影緩緩走來。

“古姨娘?”李穆然見那人身形瘦削,卻是大腹便便,大吃一驚,沒想到果真被冬兒猜中,慕容垂埋下的這個伏線,竟然拖著六個月的身孕還要來為自己通風報信。

古氏雙手撐著腰走入亭中,扶著亭欄倚在美人靠上,道:“領頭人,讓你久等啦。”

李穆然忙道:“古姨娘,您身子不方便,實在不該這麽辛苦自己。倘若出了什麽差池,我如何擔待得起?”

古氏道:“我沒事。更何況,為了賤妾一個人的安危,倘若誤了大將軍的事,也不是你我能擔待得起的。”

李穆然被她義正詞嚴講得啞口無言,隻得點頭道:“你說得是。你約我來,究竟是要說什麽?為什麽大將軍給我的名單裏並沒有你?”

古氏淡笑一聲,道:“那是因為我不中用。如果我能有石氏一半厲害,大將軍也不會想方設法,這次的領頭人一定要安排自己人了。”

“怎麽?石氏欺負你麽?”李穆然聽她說著說著就拐到了嚴府的家長裏短上,有些無奈,暗忖石氏比古氏貌美百倍,若非古氏有桓氏的關係,隻怕根本輪不到她來建康。既然姿色平庸,嚴國英厚彼薄此,也在情理之中。

古氏道:“也算不得欺負。不過領頭人也瞧見了,石氏能言巧辯,美貌無儔。據我在旁觀瞧,隻怕我家老爺,已與姚萇同流合汙,連帶著喬氏也是一樣。”

“哦?”李穆然倒不信石氏對嚴國英的枕邊風竟大到如此,嚴國英是細作中的精銳,怎麽會被區區一名妾侍影響?更何況嚴國英絕不是傻子,怎會不明白石氏的出身。他斜睨了古氏一眼,道:“喬氏精於機關我知道。可是,你會什麽,石氏又會什麽,能告訴我麽?”

古氏回道:“領頭人不必如此客氣,您但有所問,賤妾定然言之不盡。我在嚴家,最大的用途就是我的身份。桓氏的遠親,雖然出了五服,但也算士族,平常出去和老爺朋友的女眷們在一起,大家也還肯給我些麵子。”

李穆然點了點頭,暗思古氏所言和自己之前的猜想大致相同。在那些士族貴婦眼中,喬氏就算有正妻的身份,也及不上古氏的血脈尊貴。至於石氏,她們隻怕都不屑看她。

古氏續道:“石氏她精於易容,擅長歌舞。她平時不常在府中,甚至我猜,她也不常在建康。她交友遍天下,但……但都是倚紅偎翠之處的……那種女人。”

“妓女?這倒也是來消息的好地方。”李穆然微一簇眉,“你是說,她以前是青樓出身?”

古氏說話有些吞吞吐吐,似是有難言之隱。李穆然看她話未說完,便催問道:“還有什麽?”

那古氏被他一*,才說了出口:“她……她精於媚術。”

“哦。”李穆然想想石氏的姿容形態,不覺笑道,“這也難怪。古姨娘,你怎麽知道嚴國英心向姚萇,可有證據?”

古氏道:“證據……沒有讓我抓到,可是很多事,卻肯定是我家老爺做的。您來之前,正月裏我們得了個消息,說朝廷有意提拔一批庶族子弟入朝為官。”

“等等,‘我們’是何人?”李穆然問道。

古氏道:“是大將軍安排在晉國的細作。”

李穆然道:“消息傳進長安沒有?”

古氏搖頭:“就是此事蹊蹺。派出的報信之人,不是暴斃就是失蹤,後來無人敢去。我家老爺向來對長安是隻報喜不報憂,朝廷提拔庶族子弟,對他之前所言不利,因此定然是他下的手。這消息,姚萇的人應該也知道,但卻無人回報。兩相比較,自然能看出他和姚萇暗中勾結。”

“原來如此。”李穆然陷入了沉思,報信之人不是暴斃就是失蹤,那麽嚴國英除了和姚萇勾結之外,慕容

垂派在晉國的細作之中,定然出了內奸。他目光灼灼,看向古氏:“我記得,大將軍派在晉國的細作之中,有位當鋪老板,叫做錢無咎,是專門負責聯絡的。他有沒有什麽問題?”

古氏道:“我們一開始也懷疑他走漏了風聲。可是看了這三個月,他還是和以往一樣,並沒有背叛之舉。”

“我知道了。”李穆然微一點頭,“古姨娘,還有其他事麽?這裏夜涼風大,你也該早些回去休息。”

古氏道:“倒也沒什麽事,隻是您要小心我家老爺會對付您。”

李穆然暗暗好笑,這位古姨娘的消息靈通還不如冬兒,還不知道嚴國英早就開始對付起自己了。他一笑:“我明白,多謝。”

古氏一福,起身欲行,可是到了亭邊,又似乎想起一事,回過身來,道:“領頭人,有件事按說不該賤妾來講,可是……可是我和那位佟姑娘很是投緣……所以,請您恕賤妾多嘴吧。”

李穆然聽是和冬兒有關,想起方才兩人在房中擁吻,多半都被這位古氏瞧在眼裏,不免臉上一燙,道:“什麽事?”

古氏黯然道:“當了細作之後,您的一舉一動,便不能再隨心所欲,隻要有一日朝中不發話,您就有一日不能回去。如果時間長了,便和我家老爺一樣,在這兒安下家來,娶妻生子。”

李穆然道:“我都明白。如果我在此常駐,我會說服她留下來,嫁給我。”

古氏搖頭道:“恕賤妾直言,您不明白。您若真心喜歡佟姑娘,便不該讓她嫁給您。”

李穆然一蹙眉,問道:“為什麽?巢湖李家,二位老人家做了一輩子細作,不也是相親相愛的?”

古氏道:“巢湖李老他們並非一開始便如此,也是多年相處,才日久生情。更何況李夫人生下女兒後,大病一場,從此便再不能生育。”

李穆然更是不解,問道:“這又有什麽關係?”

古氏道:“領頭人,您有沒有想過,要是以後有了孩子,您希望他做什麽?他如果留在您身邊,會不會成為您的把柄?”

李穆然一頓,他絕頂聰明,一聽便明白古氏所慮:“那……嚴國英他之前有過子嗣,隻是不在嚴府?”

古氏道:“對。我嫁到嚴府來,不過九年,但也聽喬氏提起過。細作的孩子隻有兩個選擇,如果希望孩子留在身邊,以後也就必須成為細作;否則就要抱走,交到普通家庭之中撫養長大,但父母此後一生難再見。我家老爺是聰明人,便都是選了後者。喬氏曾有一兒一女,在五歲之前,皆被送走,對外便說是暴斃。”

“暴斃?這麽說……李家的女兒……”李穆然猛地想起了自己那個從未謀麵的“姐姐”,難道並沒有死,而是送到了別人家中麽?

古氏道:“是的,也是被送走了。喬氏忍不住骨肉分離之苦,在女兒被送走之後,曾經尋過短見,隻是被救了下來。我家老爺是個絕情無義之人,見不慣喬氏整日哭哭啼啼,此後連細作的事務也不肯讓她插手,在家中更是待她甚為涼薄。否則,也不會納我為妾。領頭人,您若是真心喜歡佟姑娘,難道忍心看她受此苦楚?更何況,依我看佟姑娘是柔弱的性子,她斷斷禁不住這種打擊。”

李穆然一怔,靠著亭柱,默然不語。古氏所言雖然八字還沒有一撇,但他還是不禁有些擔心。的確,自己見冬兒落淚都會受不了,如果看她痛不欲生,那自己又該怎麽辦。恍惚間,他有些明白嚴國英為什麽會報喜不報憂,隻要秦晉交戰,他就有機會能夠回到秦國,不用再當這個細作。他想起臨行之時,慕容垂曾對自己講過,短則三年,長則五年,秦晉之間必有大仗;他又想起遵善寺那個住持房中,苻堅曾對自己允諾,待自己功滿歸國,便是一軍之將,倘若真的是過了二十年再回去,這句承諾豈不成了一句笑話。

“也罷,就賭一把。最長五年,兩國開戰。”李穆然心中有了計較,看向古氏,見她是真心關懷冬兒,不免也對她客氣了許多:“古姨娘,多謝你。那你這個孩子,以後也是要送走?”

古氏淒然一笑:“是啊,我也不知能養他多少日子。”

李穆然不知該如何勸慰她,長歎口氣,道:“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你盡管提。別想這麽多,說不定以後事有轉機。”

古氏點頭道:“但願如此吧。”語罷,又是一福,沿著原路,已緩緩歸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