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放下筷箸,先是“唉”一聲。

“照理說,你是個有主意的,我不用替你太操心。”

薑念“嗯”一聲,瞧她神色猶疑,也放下碗認真聽她說。

“可阿筠宅子裏的人告訴我,你去的頭一日,梧桐鬼鬼祟祟處置了一床被褥。”

的確有這回事。

再想到那日月信提前,弄髒謝謹聞床榻,她整個腦袋都低下去,壓根不願舊事重提。

“您在那處宅子……也有人啊。”

她分明記得那地方謝謹聞不常住,內院連個女使都沒有。

侯夫人見她反應,疑心更重,“你想瞞我什麽?”

“沒,”薑念重新扶碗,“先吃飯,吃完我跟您講。”

聽她窘迫講明那日之事,侯夫人略微詫異,“他這人呐,最愛幹淨。”

薑念記得很清楚,從前在聽水軒,她風塵仆仆趕來,謝謹聞隻會讓她洗洗幹淨再說話。

如今是真的變了,隻要和她有關,他的底線也能一降再降。

她正苦惱著這些,侯夫人卻頗為感興趣地說:“你再跟我講講沈季舟。”

薑念怪異地瞥她一眼,被迫想起那日夜裏的吻,他爽約後屋頂積雨洇濕的後背,還有那一日……

他站在內閣廊前燈下,昏暗不清的麵容。

到嘴邊隻剩下:“我與他,乃是知己之交。”

“知,己。”侯夫人念過這兩個字,卻總覺得不對味。

她薑念提到哪個男人,會愁成現在這樣呢。

什麽知己,怕是說出來騙騙旁人,又騙騙自己的。

但身為過來人,侯夫人並不點破,隻忽然又想起:“那個呢,韓家那個。”

顯然,她對韓欽赫不屑一提。沈渡尚且有字有姓,到韓欽赫這兒隻剩“韓家那個”。

想到她,薑念卻是笑了,“他算什麽呀。”

語調輕佻,不複愁容。

身邊女子凝眉望向她,不知在想什麽,微微正色幾分。

“不過,上回他嫂嫂幫過我,如今有了身子悶在府上,過幾日我要去看看她。”

侯夫人點點頭,“你還真見過他嫂嫂。”

不僅是嫂嫂,還有哥哥、父親。說起來,韓欽池去往江浙有段日子了,也不知他在那裏境況如何。

京都尚且亂成這樣,更何況尾大不掉的江南。

承爵宴前的最後一日,還是在下雨,算是被欽天監言中了,

蕭珩擎傘進到她院裏,問她願不願意出來走走。

薑念直接鑽到他傘下,焦黃傘麵向她微微傾斜。

“母親囑咐我不要出門,咱們就在府上走走。”

這宅邸原先是前朝王府,改朝換代以後空了幾十年,才被新帝賜給宣平侯。

規製特別高,南園北園也特別大,慢慢走的話,能逛兩個時辰。

上回和沈渡鑽過的海棠林,如今早謝了,隻剩一林綠葉。

蕭珩一低頭,就見她對著林子發愣。

“原先這裏要擺幾盆芍藥牡丹,母親怕被風雨摧折,因此收進去了。”

薑念聽他出聲解釋,又想到那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少年人,倒真有一陣恍惚。

蕭珩,也在慢慢適應做蕭珩吧。

“你看那裏,”蕭珩又出聲,“那是杜鵑吧。”

不同於嬌貴的盆栽牡丹、芍藥,杜鵑是一片一片種在那兒的,不如枝頭的花張揚,一低頭,卻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是杜鵑。”

她隻說了這三個字,眼光定在那兒,不知在想什麽。

蕭珩也不動,眼光描摹她側臉的輪廓,最後輕輕垂了眼。

“我很高興。”

薑念終於扭頭看他,“高興什麽?”

蕭珩笑得很輕,“就像現在這樣。”

和她共撐一把傘,靜靜立在雨中,仿佛天地間隻剩下彼此。

可以的話,希望這個園子沒有盡頭,就讓他和她一起,一直走下去。

背後雨勢轉急,薑念心口一窒,還是決定要問出口。

“為什麽呢,”她仰頭去看人,“蕭珩,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呢?”

謝謹聞的好,是她臥薪嚐膽兩年多換來的。

沈渡的好,是她與人相互依靠應得的。

至於韓欽赫,他心思花,薑念說不準幾分真心。

她又不是好人,能利用的人全都利用,不會有過多負擔。

可到了蕭珩這兒,他什麽都不求,反而讓她生出了愧疚。

“因為你說……”

因為那日南園池畔,她笑著說了句“你一定生得很好看,為何要遮著臉呢”。

他想摘下麵具,想光明正大,出現在她的麵前。

“你說,你會永遠陪著我。”

薑念動了動唇,麵上閃過一絲心虛。

“可是,你第一回見我,不就幫過我嗎。”

那時兩人還不相識,隻有池邊驚鴻一瞥。

少年人清澈的眼睛彎了彎,卻沒有道出實情,“那個時候,覺得你好看吧。”

在薑念心裏,蕭珩是不會說謊的。

隻是這句話在腦中滾一圈,她忽然蹙眉,“我怎麽記得,你那時連房中女使都認不全。”

這會兒又說她好看,薑念怎麽都不信。

“我……”

見他眼光躲閃,薑念捧住他的臉,教訓小孩兒似的說道:“不許撒謊。”

仲夏的雨天又悶又潮,她掌心似乎更熱,貼在下頜處,叫他呼吸淩亂幾分。

“我沒說謊,”他講得認真,“是真的好看。”

恐怕薑念再不信,他又要委屈得不知所措。

薑念忽然就被逗笑了,“你說說你,殺人都不眨眼,還怕我冤枉你啊。”

又抬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哄孩子似的安撫著。

蕭珩不躲,反而微微低頭,平整的顴骨蹭過她手腕。

薑念還在交代,“明日之後呢,你就是宣平侯了。不管旁人怎麽疑心,反正拿不出證據,誰懷疑也沒用。”

她改為扶住人肩頭,“你,名正言順。旁人若為難你,別給他們好臉色,知不知道?”

他立刻點頭,“好。”

薑念收回手,和人繼續往前走,卻是更心虛了。

他實在很聽話,可往後要怎麽辦呢……

第二日,四月二十七,清早層雲遍布,但好在雨勢收住了。

侯夫人立刻指揮擺宴,將授冠禮的台子搭起來,生怕自己遲一刻天又要下雨。

底下人有條不紊,薑念搭不上手,又去屋裏陪蕭珩。

他尚未出席過如此隆重的儀式,薑念坐在他身邊也開始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