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熱鬧,總算也給沉悶宮禁帶來一絲生機。
官吏們雖身在宮裏,心卻早已跑回家去了,做起事來總暗暗透著分急切,又去張望坐在最上頭的新任首輔。
韓荀沒一會兒也放下手裏的折子,“諸位大人,今日早些散了吧。”
規規矩矩的宮殿內一下鬆了弦,眾人收拾著相互祝過新年,便三三兩兩結伴要出宮去。
韓荀是最後一個走的,還沒走出幾步,便遇上熟悉的男人。
就一年,這位的變化可真大。
“謝太傅。”
男人披了件墨綠織瑞獸紋的大氅,一隻手伸出來,腕骨上佛珠垂落的線穗惹眼。
“閣老不必多禮,還沒回家去嗎?”
若換做從前,他哪會這般與人寒暄。
韓荀便說:“剛畫了卯,正要走呢。”
“那便不耽擱了。”
拜別謝謹聞,韓荀又遇上沈渡,正好與人結伴出宮。
喪期著緋的事雖叫他名聲一落千丈,可當著他的麵,並無人敢置喙什麽。
韓荀清楚內情,與人相處也算自在。
期間他問起過韓欽赫,兩人各自存著心事,韓荀沒有多說什麽,到宮門口便分道揚鑣。
爬上馬車坐穩,沈渡閉上眼,疲憊自腳跟泛到頭頂。
問車下的心腹:“她在哪裏過年?”
心腹便如實道:“上個月就從宅子裏出去了,同韓小公子一起,到了鬆江邊上,興許要呆到年後。”
對此,沈渡並不多說什麽。
良久方道:“回去吧。”
其實沒那麽想回去,裝點好的屋舍是空的,家裏也沒人等著自己。
這個冬日裏,薑念也並未等到青鶴。
除夕之前,她與韓欽赫一起回了春熙巷的宅子,同香痕、阿滿一起過了年。
年後立刻就忙起來了,尋作坊、買織機,還要提前物色好織工,找下單生意的主顧。
於是到了今年生辰時,她手裏照舊沒現銀,哄著韓欽赫別砸什麽重禮給她,她還不起。
韓欽赫想了想,介紹了幾個布商給她認識。
等到二月裏自己的生辰就更好辦了,春意正濃,勾著她在榻上狠狠折騰了一通。
薑念後知後覺地發現,他跟當初不一樣了,雖還是守著底線,可動不動沒說幾句就來吻她,問他就說是心癢。
大腿都是麻的,身邊男人覆上來,又用臉頰蹭她小腹。
“做什麽?”薑念實在沒力氣,懶懶推他一把。
“不做什麽,”男人便靜靜貼著她,“想死你身上。”
這兩年她長得特別快,身子養好了,這點肉都生得人心軟,恨不得無時無刻捏在手中把玩。
薑念氣得踢他小腿,“別了,那也太晦氣。”
他順勢鬆開人躺到她身側,忽而有意無意地提著:“院裏那間東廂房,你布置挺仔細的。”
薑念把這宅子買下來之後,著重裝點了空置的東廂房。
且他看得出來,是為著給男人住的。
男人。
他又不會過去住。
這也算是薑念的一樁心事,自己安定下來,便難免回憶過去所虧欠的。
她隻說:“萬一往後用得到呢。”
韓欽赫便不再問了。
到三月薑念雇了周邊村莊的少女,在自家後院養了第一批蠶。
雖是親自去養過,但還是出了紕漏,大眠之後忘記喂帶露水的桑葉,吐的絲色澤不夠光亮。
於是匆匆轉手這一批生絲,她隻得又去買。
對於她自己開作坊的事,從她這兒買花色的布商略有微詞,怕她把好的留給自己,拿些不起眼的出來賣。
對此薑念隻能打包票:“諸位放心,我隻織賣剩下的,絕不會私藏什麽。”
經曆一番波折,總算是在五月底織出了一批貨。
她想得很清楚,不求大富大貴商號滿天下,隻要掙的錢足夠自己過活就行。
有韓欽赫搭線介紹的布行老板,這批“挑剩”的貨最終也被一位浙江來的老板看上了。
隻是走陸路運過去要途經山嶺,聽說那兒的山道不太平,絲綢又值錢好賣,那位老板便雇了一隊鏢局運送。
天又熱起來,薑念也懶得出門看人卸貨,便坐在屋裏,將這活囑托給了阿滿。
沒一會兒阿滿便興衝衝跑回來道:“姑娘,您要不要出去看看?那隊人裏有位小哥,生得很是俊朗!”
她說這話時眼睛都是亮的,薑念心裏也納罕,阿滿見過的男人不少,真沒幾個能得她這般稱讚。
也沒生出看人的心思,隻隨口打趣:“比起家裏那個,怎麽說?”
“這……”高挑的少女又為難,最後隻得承認,“那還是家裏的吧,那位小哥生得好,可麵頰上有道疤。唉,白玉微瑕了。”
薑念搖著扇聽她講,後知後覺,手腕僵住。
她站起身問:“人還在嗎?”
阿滿不解,還是回道:“方才剛裝上貨,這會兒該趕車走了。”
薑念沒說什麽,立刻往外奔去。
阿滿隻得撿了她的團扇嘀咕:“早說了去看吧……”
等薑念跑出去,的確已經沒人了,作坊前空空****,隻留下幾道淺淺的轍痕,叫她不死心地又順著追過去。
在屋裏還好,在外頭跑幾步便熱得不像話,卻還是沒看見車隊的影子。
看來是遇不上了。
她撐著身子躲在一處陰涼地,卻忽然被地上什麽東西勾走視線。
拾起來一看,竟是方帕子。
不是一方很好看的帕子,角落裏有個極其粗糙的花樣,半麵是暗黃的,想來是當初的血跡染上去,實在洗不幹淨。
薑念把它攥在手裏,忽然就不慌了。
約莫過了一刻鍾,拐角處傳來男子匆忙的腳步聲。
他應當是著急帕子,因此並未看清人,穩住氣息上前,“姑娘,這是我的……”
對上那雙熟悉、明亮的眸子,後半句便沒聲了。
薑念就知道,一定會再遇見他的。
就算不是今天,他不來找自己,自己也會去找他。
從那片陰涼地重新邁到日頭底下,薑念仔仔細細看過他,的確如阿滿所說,就算衣著平平,他仍舊俊朗得出挑。
將帕子遞到他手中,她仰頭說:“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