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殤
[一]
活動順利進行到第三天,夏諾還是不負眾望出了狀況。
全校進行為期十天的學農旅行,說得動聽叫“社會實踐”,其實和春遊並無區別。原則上是自願參加,但夏諾卻是屬於那種被全班期待“千萬別參加”的人。想來也頗為可憐,連最好的朋友艾曉沫也在班主任的反複暗示下做起說客:“像你這種‘弱質女流’就不要硬和‘農業生產’套近乎啦,免得大家這十天全忙著照顧你了。”
本來並沒有強烈參加意願的夏諾卻反被這話惹惱了,妄想十天後能作為閃亮的驕傲的反例重新崛起於二年二班,現在看來似乎是徒勞的掙紮。
而眼下這種狀況,是該用“結果卻”還是“果然還是”來開頭呢?
女生像沒頭蒼蠅一樣在樹林裏轉了半天,找不到通往自己住宿地的正確路線。兩步後傳來男生略帶嘲諷的懶散聲音:“該不會又迷路了吧?”直到女生哭喪著臉攤開手轉頭看向男生點頭承認時,對方才真正跟上了她崩潰的步調:“哈啊?真的迷路了?可是你說你做了記號,我也就完全沒打聽過路線呢。”
蒼鬱的樹木間彌漫著終年不化的水汽,如同手心裏蒙著淡薄的霧。清冷的月光切著銳角斜進來,照透樹葉細密的脈絡。女生帶著委屈仰起鼓鼓的小臉:“記號不見了。”
男女生們分宿樹林兩邊的寨子,傍晚時夏諾被艾曉沫硬拽著來男生這邊玩,天色晚了也沒覺察,等到困得眼皮打架了才發現樹林黑漆漆一片,三更半夜要回去並不是件易事。
艾曉沫是極隨便的女生,胡亂在外屋打了個地鋪就睡下。但夏諾不行,性格內向,一貫謹慎小心,別別扭扭地說什麽也要回去,不肯和男生住一起。
月光下夏諾信誓旦旦說來時做了記號,一副絕不肯給人添麻煩的樣子。高安對她太了解,不放心,堅持要送她回去。眼下,結果卻、果然還是、迷了路。
平時就是那麽在意的人,現在換成彼此不到半米的距離,清晰得可以輕易捕捉的呼吸聲在靜謐黑暗的樹林裏被緩慢放大。並行在一起,卻需要加快腳步。畢竟腿的長度不同,跨出的每一步距離也有些差距,隻能雙腿不停運行,好讓自己趕上他。每一步踩到的草都發出清脆的折斷聲。冥冥中,感知他一直在自己身邊,沒有走快。
手指緊張地搭在隨身的挎包上,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發生摔跤之類出糗的事。心思全部落定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記號什麽的早就飛到九霄雲外。
夏諾懊惱得想揪自己的頭發。樹林裏沒信號,手機不通。但,高安似乎並沒有動怒,隻顧著尋正途。
女生由於走神,腳下一個不注意,趔趄下去。
“哎,沒事吧你?”男生的聲音像弦被繃緊。
女生支吾著:“唔,還好。”
片刻後視界被微弱的淡藍色燈光打亮,男生把手機蓋翻開察看女生傷勢,方才腿順著鋒利的石塊急速滑出一段距離,腳踝處拉開了一道口子:“你自己感覺筋骨有沒有受傷?”
“應該沒有吧,隻是外傷,沒事的。”女生自己按著傷口壓迫止血。
男生鬆了口氣,僅僅一瞬間又重新皺起眉:“你這種神經大條的家夥感覺多半不準。十有八九是扭傷了。”
“什麽神經大條啊,你才是咧,連路都沒問還自告奮勇說什麽送我回去!”於是,又掀起了與以往無數次如出一轍的拌嘴場麵,未免有點不合時宜。
“還不是因為你聲稱記了路?神經大條麽,你敢說上次學校體檢時醫生沒有把你領去神經內科?”男生直起身擺出即將甩手不管的姿態。
“那是因為……喂,你這個人有沒有同情心啊?”女生的聲調也拔高了不少,一字一頓地強調,“我、現、在、受、傷、了、啊!你還這種態度。”
手機的熒光滅下去,一瞬間的視覺空白裏,男生用鞋輕輕踢了踢女生的鞋:“你這樣到底還能不能走了?”
“不能走又怎樣?難道你會背我麽?”女生沒好氣地硬撐著站起來。
緩慢恢複過來的視線中,夏諾看見對方轉過身背對自己,以奇怪的姿勢一句話不說地撐著膝蓋。
“你在幹嗎?”女生不辭辛苦一瘸一拐繞到他的麵前質疑,卻得到男生盛怒的一張臉和分貝超標的一句:“笨蛋!上來啊,背你嘛!”
頭側靠在對方後腦柔軟的頭發上,仿佛每一寸都沾滿甘霖。身體跟著男生走路的幅度而輕微晃動,雙手不敢大膽地繞著對方的脖子,隻能膽怯地放在肩上。白色襯衣,單薄的質感混淆在女生緩慢的呼吸間。微垂眼簾,體溫顫顫巍巍地上升了幾個刻度,不穩定地停在了某個溫熱且愜意的臨界。
感到背上的她很安靜,高安壓著下巴斜過眼睛向後看了看。視線剛觸及女生的側臉便迅速轉回了頭。
寂靜柔軟的月光裏,女生猶豫的聲線漸漸洇開:“呐,有件事想告訴你。”
“嗯,說。”
不知為什麽,氣氛突然變得不同,難道隻是因為兩人在一起少有地停了戰?
“……聽清楚哦,我隻說一遍。”
“嗯。”
“……是認真的哦,不騙你。”
“嗯。”
原本就深植於心澗的聲音,像藤蔓一樣破土而出迅速生長,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個角落,最終溫柔又沉靜地覆蓋了整幢心房。
--呐,我喜歡你。
[二]
無數層薄紗般的淺粉紅色疊加在一起,變成了最終映入眼簾的夕色。各處不均勻的色彩看上去像海浪沿襲,以緩慢的速度從遠處的天邊沉浮而來,一脈又一脈。
遠距離時還是濃重的,暈至眼前卻迅速褪色,沉澱下輕得像霧的雲,被染了淡淡的曖昧的色澤。仿佛風一吹便會化。
紅色是從某一點爆發的星雲,用綿延的方式逐漸由深漸淡洇向瞳仁中皮膚下。
直到空氣中漫開一股鹹腥的氣息,哀愁侵蝕進了心髒裏。
日光漫不經心地退著潮。
夏諾始終預感自己生命中的某些事情與夕陽吻合,猶如一場蒼涼卻美麗的閉幕式,東升於陰影下的群山罅隙,西落時必定彌漫光亮。
夏諾是典型的南方女孩,杏眼柳眉,迷糊,愛笑,頗有少女漫畫主角的風範。看上去過於柔弱,再加上冒失粗心的個性,總給人不太放心的感覺。
除了最好的同性朋友艾曉沫外,充當保護者的總是高安,即使平日吵吵鬧鬧不得安寧,但在黑暗樹林迷路受傷的關鍵時刻,還是值得將自己完全托付的朋友。
高安的本名不是高安,這又是夏諾讀書熱衷於對號入座的結果,執拗地在心裏默默這樣稱呼。看過一篇叫《奇跡》的文章,為它哭了四五遍,認定了身邊的這個男生分明是小說中高安的翻版,人緣好、品行好、學業好。一個男生,具有了這樣的優點,似乎是無可挑剔了。可惜的是,高安從不知道同桌那個時常找茬的小女生背地裏是這樣高度評價他的。
是的,他們是同桌,否則憑夏諾忸怩的性格怎麽會和男生有故事?
夏諾喜歡張愛玲的故事,淡淡的,白描一般,一點不張揚,卻流露著蒼涼而又豐厚的美麗。她喜歡她的那篇《愛》,她甚至背得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這,是愛麽?這份神秘的意蘊因為難以捕捉而更撩人深思,夏諾這樣想。
是。
即使不說,眼神裏也分明能感受不同尋常的溫度。
不是。
似乎每天也隻是像普通朋友一樣吵吵嚷嚷度過。
是。
外人眼裏的文靜型芭蕾少女和麵癱型美少年也隻有在彼此麵前相互挑刺全無偽裝。
不是。
但至今也沒有相互給過任何承諾,也許吵架也僅僅是相互看不順眼而已呢。
鵝黃色的花瓣留下最後一片。夏諾微怔。用花瓣占卜心意之類的,靈驗麽?
“喂,在發什麽呆?”
冰冷的鋁罐觸碰過來,原本拿著筆僵住的手指條件反射地抽了一下。利趣拿鐵?目光遊移,已被拉開的拉環後麵是男生帶著突兀卻好看的骨節修長的手指,往上,午後溫暖的光線中,被點上亞麻色光澤的男生的黑發與微微仰起的眉毛逐漸清晰,延伸進瞳仁裏。
自然地順手接過,女生抿了一口咖啡:“沒有發呆啊,在做物理題。”
“嗬,別假用功啦。”男生嗤笑一聲在一旁坐下,開了手中的另一罐咖啡,繼續毫無自覺地說下去,“午休時間不休息一下的話,下午可是……”
“當”的一聲巨響,咖啡罐底敲擊在桌麵上,幾滴**飛濺出來,生硬地截斷了前麵那句話的尾音。男生詫異地轉過頭,正撞上女生盛怒的表情。
“別以為你上次月考第一就有什麽了不起,哼,我一定會超過你超過你!”
男生眉頭微蹙:“幹嗎這麽激動,你最近甲狀腺功能*吧?”
又是“哐當”一聲,椅子倒地。女生飛奔出教室。內心的懊惱無法再壓抑。
為什麽在他麵前情不自禁表現得那麽不可愛?為什麽總覺得每走一步都錯得無可挽回?為什麽不能成為誌趣相投舉止默契的那類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