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高安的身邊坐下,輕聲問了一句:“你也坐在這裏麽?我就是夏諾。”她說“我就是夏諾”,而不是“我叫夏諾”或者別的什麽,仿佛高安早該認識她。語氣中有足夠的自信與從容。

也的確如此,高安早在軍訓文藝匯演晚會上就注意到了那隻單純而略顯膽怯的天鵝,目光連連躲閃,回以更輕的一聲“我叫高安”,當然他不叫這個名字。

每天一個點頭一聲問候,除此之外,起初並沒有很深的交往。可按照透視原理,兩條平行線有時也會相交。

夏諾寫得一手好字,而高安是個準畫家。每個月有那麽幾天在一起出黑板報。

開始時誰也不開口說話。麵對著黑板,夏諾的目光常常瞥到畫的那邊去,詫異:高安的心靈受過什麽創傷,為什麽畫的顏色總那麽灰暗?高安的心裏卻也在尋思:這不像她的性格啊,她不該用這麽多深深淺淺的紅色,紅應該是熱烈的圖騰。

他不會了解她的世界,不會明白這世上有種紅是淒美蕭瑟的,每天隨著那個巨大的光源在天的盡頭消失,從不在意夕陽的高安不會明白。高安也不會了解自己畫的影影綽綽的煙雨蒙蒙中江南的烏篷船和深巷,在身邊女生的氣質裏曾經滲透了些什麽。

明明是禮貌疏遠的起點,後來為什麽會生長出雜草般放縱交錯的延長線?

以“隻是認生,其實外向”為借口換出他喜歡的開朗性格,自己也找不到緣由。實際上心知肚明,沉靜的因子與生嵌在骨髓裏,活潑的一麵僅僅是在高安麵前的偽裝,可是他不明就裏。偽裝也好,勉強也好,無論如何,隻要能成為親密的朋友。

其實,心聲分明是“想和你一樣成績優異,考同樣的分數,讓名字並列”,話到嘴邊卻變成了賭氣的“超過你”。“討厭你”的表麵下靜靜地潛流著不為人知的“喜歡你”,卻越來越失控地在他麵前表現得差勁。到底是為什麽?

夏末的午後,在教學樓紅磚牆的映襯下,白色的柳絮輕揚而下,像包裹著心緒的羽翎自由地剝落飄散,露出最真實的內心。牆角前不知何時盛開出一圈鵝黃色的無名小花。奔跑著的夏諾突然在花叢旁停下了腳步。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許久許久。

為什麽呢?

早晨做操排隊無聊時折下的那朵小黃花,它說,這是愛。

[三]

“呐。夏諾你又去圖書館麽。幫我還了這本書吧。”隨著高安的召喚,夏諾邁出的步子又收了回來,轉身站在高安座位邊等著男生在抽屜裏翻找。

“你還真是孤僻啊。晚自修不可以待在教室裏說會兒話麽?天天去圖書館。”高安一邊找一邊還不忘數落夏諾。

“你才孤僻呢。教室裏……太吵了啦。”接過男生遞過來的書後,翻過來看了一眼,“佐藤良美的《錯落車》。看這麽柔情的小說你顯然不像男生嘛!”小小地打擊,作為對“孤僻”評價的報複。

“挺感人的呀。像你這種沒體會過真摯之情的腦殘宅女當然沒法理解!”

“喂!適可而止啊。自己拿去還。”書被扔回男生桌上。女生抱著“不合作”的態度白了男生一眼。

“好啦。快拿去吧。放課後請你吃可愛多。”

……

喧囂過後。是更久更漫長的安靜。

高安抬頭望向窗外。對麵教學樓更高一層的同一個靠窗位置,夏諾正低著頭認真地做功課。女孩的側影陷在含混的背景光中被鑲上了一圈毛茸茸的輪廓。每一次低頭,就有長長的頭發傾瀉下來遮住側臉。分明記得剛進校時夏諾的頭發是齊肩的長度,性格似乎也大不一樣。

從沉默寡言到開朗活潑,好像是一夜之間的變化。不明所以。

晚自修的課間,夏諾趴在圖書館的窗台上漫不經心向外眺望,人影漫過來,斜斜地躺在女生肩上。

抬起頭,艾曉沫正帶著“若有所悟”的微笑與自己眺望同一個方向。

“你怎麽也來圖書館自習啦?”

“難怪你每天都來呢,原來這裏有得天獨厚的視覺優勢。”

“什、什麽啊!”夏諾的神經緊繃起來。

“正對著他的座位哦,這個窗戶。”女生轉過身,手肘倚著窗框,“可是,坐在他身邊的話不是能看得更清楚麽?”

“哎,說什麽呢。不要亂八卦啦。”

對方終於吃驚地正色道:“嗯?難道不是麽?”

“笨蛋,當然不是啦。我和他有什麽關係。”

“還以為你會喜歡他呢。畢竟是那麽般配的兩個人,鬥嘴也總是很有愛。”艾曉沫攤著手笑起來,“在大家眼裏,就像是王子與公主,注定從‘long long ago’走向‘forever love’的那種。”

“嘁,還王子公主,是冤家還差不多。”心裏洶湧地泛起一陣懊惱,自己還真是差勁,明明喜歡卻連對最好的朋友都不敢承認。

艾曉沫凝視夏諾半晌,突然重新“撲哧”一聲笑出來:“那就好。”

“哈啊?”

“如果你也喜歡他的話,我還真不知該怎麽辦了。”

“什、什麽意思?”夏諾忽然感到思維變得費勁。

艾曉沫笑得更輕鬆了一些,坦然地脫口說出:“喜歡他哦,我。”

“你,喜歡,他?”夏諾的舌頭幾乎繞不過彎,心髒像被錐子狠狠地戳了一下,感到自己先前的矜持和否認忸怩得可笑,連懊惱都顯得幼稚。

為什麽他那麽受歡迎?為什麽她能那麽輕而易舉說出“喜歡”二字?都超越了自己思考的極限,一瞬間亂了方寸,喪失了做出正常反應的能力。

隻能笨拙地重複著對方的意思,最後硬生生將要哭的表情扯成了嘴角上揚的“鼓勵”神色,多麽滑稽。

……

“再見啦。”

“唔,明天見。”

勉強完成看似平淡的道別。夏諾張皇地跌跌撞撞從圖書館奔回來,立刻背起書包轉身跑出教室。高安往外瞥一眼,夜幕低沉,昏黃的壁燈因為電壓不穩跳了兩下。

夏諾衝出教室的時候撞到班裏的一個男生,往後趔趄一下,卻冒失得有些反常地碎念著“對不起”飛快地消失在樓梯轉角。

“唉,夏諾!外麵快下雨啦!”男生愣了半秒後朝外嚷道,女生沒聽見,便轉頭麵向高安,“夏諾家不是挺遠嗎?現在騎車回去怕是會淋雨呀。”

深夜。女生。騎車。淋雨。

重要的是,夏諾家和自己家住在同一個小區,平常都是一起回去,今天為什麽偏偏反常?高安抓起雨傘掀開零星的雨簾朝外跑去。

不一會兒大雨便瓢潑下來。風咆哮著把雨傘粗暴地翻了過去,逆著風雨騎車舉步維艱,雨水的密集程度足以讓眼瞼投降,雨水落不進的那一小條窄窄的視野裏,是紅燈。

這樣等下去絕對追不到。

高安掉轉車頭右拐。稍稍繞點遠路也許要比在原地等待變換綠燈要快。隻需騎得更快些。

男生在下一個路口停住往回望著。漲了水的地麵反射著汽車呼嘯而過時的白色燈光,雨幕隨著風向推移。五分鍾有餘,仍不見女生的身影。

不會是,已經騎過這個路口了吧。高安回頭往前眺望,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

隻能再騎快點去趕上。

繼而又是紅燈,又繞了遠路,又站在路口等待。循環往複。直到小區的通明燈光映入眼簾。

是錯過了,還是沒追上?

夏諾聽到門鈴響了三下,拉開時差點驚呆。門外的男生,水滴沿額發下滑,“啪噠”落下一朵,順勢晃過眼前,攀附上棱角分明的臉頰,在臉上蜿蜒成細流,淌進校服的立領襯衫裏。那襯衫已經變得透明,淺淺地貼在身上。腳下,短短幾秒鍾便積了水。

“唷。你沒有淋雨麽?”

“……唔。看見快下雨所以打車回來的。”

打車回來的呢。

一點雨也沒有淋上。

暖黃的壁燈下,渾身滴著雨水的男生嘴角一點點上揚,歡喜的表情清晰一些,再清晰一些,小心翼翼地從茫然無措的氣氛中脫穎而出,被錯落的光線描出溫暖的色彩。

“那就好。”

女生愣愣地杵在家門口聆聽男生沉重的喘息,許久才逐漸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一根絲線穿進心裏,細微卻存在感鮮明。填滿無數個“為什麽”的巨大傷口被輕柔地縫合,剩下酸楚的知覺藏身血液迅速流向全身,隻用手背揉揉鼻子,眼淚就怎麽也止不住了。

究竟是傷心還是感動,說不清,也不需要說清。這場初秋的雨,夾雜著驚心動魄的速度和忐忑不安的追尋,徹徹底底地衝刷了夏日浮躁喧囂的氣息。

炎炎烈日下,食堂前的黑板塵埃飛揚,近了看才分清是粉筆灰。

“阿--嚏”,因為鼻塞隻能張口呼吸,粉塵卻趁機大量湧進肺裏。“你擦黑板的動作幅度不要那麽大嘛!”

“明明是你自己昨晚淋雨感冒了。怪我?”夏諾扮了個鬼臉,加大了擦黑板的動作幅度。

躁熱的風停止了流動,蟬鳴也突然息了聲,耳廓裏聚斂的所有噪聲喧嘩驟然間像被黑洞收起的光線,杳無蹤跡。綠的樹,白的花,所有的色彩也都模糊了,隻剩下逆光站在凳子上的少女微笑的模樣越來越鮮明。

高安低下頭無聲地笑笑。不怪你怪誰?

夏諾。高安。一旦被加上“字體娟秀”和“擅長繪畫”的定語,就難逃大中午被抓來出板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