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如果沒有那麽合適,千萬別湊合。

論話裏有話,想來楊雲天是有天賦的。幾周來,薛濤被這句話擾得心煩意亂。她總也想不通為什麽,自己平時可是特有主意又能幹的姑娘,一遇上楊雲天,就隻能做個小鹿亂撞的少女。

鋼筆在記事本上走,走向卻偏離了,一會兒打圈一會兒折線,最後畫出個什麽東西,自己也看不明白,且算它是意識流。

講桌前老師蒼老的聲音像化骨綿掌,催人瞌睡,可研究生的課學生太少,又不好意思破罐破摔垂下頭去。

“日本有些研究魯迅的學者後來也證實了,‘藤野先生’這個人物的塑造,魯迅摻雜了很多誇張和想象的成分。他們去查找魯迅當年的班級記錄和課業記錄,發現並不像作品裏寫的隻有他一個中國學生,中國學生可多著呢。而當年魯迅的作業,藤野先生的批改審閱也沒有特殊化的表現。歸根結底,藤野先生似乎並沒有特別關照過魯迅。”

鋼筆突然一頓,本子上一個墨點,之後筆尖一直滯留在了那處。

“……就連作品中所寫的令他記憶尤深的驛站‘日暮裏’,其實也並不在東京往仙台學校的沿線上……”

似乎,並沒有?

壓根,不在?

墨跡逐漸暈開形成漆黑的一大塊,薛濤忘了抬筆。

[十]

薛濤接到同事的電話,說楊雲天邀請她務必參加研究所20周年慶在北京有名的白家大院舉辦的晚宴時,她並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太意外--自己為此事出了力,他們應該予以回報。何況那個名貴的飯莊離她所居不遠,她過去也方便。

雖然不敢再妄自揣度,她還是很想見見相別一月的楊雲天。

她踟躕了很久,卻還是去早了。好在白家大院的玉蘭堂極大,外邊又有園林,她把包放在客廳便出去玩。直到看到大部分隊伍已入廳,她才進去。一身黑衣的楊雲天正在和幾個相熟的朋友站著聊天。見她卷簾進來,抬頭笑笑:“薛濤來啦,我看了你做的東西了,很好!”

薛濤笑著與他打了招呼,接著說:“是前輩指導得好,提供了很寶貴的idea!”一旁的前輩也跟著謙虛。互謙了幾個回合,楊雲天便大笑著和他的幾個外校學生說:“看,這就是我們Z大學生,多謙虛!”

幾個老同學便拿他多校教授的身份取笑。

將要落座,楊雲天突然大聲提議:“今天我們讓這群年輕的誌願者坐上座,怎麽樣?我現在已經很累了,嘉賓由你們去招待!”說完之後,又向旁邊幾個老同學解釋道:“這次活動我們有一群年輕的誌願者幫忙,他們一會兒都要過來。”

不出意料,無人理他的號召--招待貴賓這種麻煩事,誰願意接下來?遠遠站在人群後的薛濤雖然尷尬地不知該坐何處,倒也不怎麽想去坐那上座,尤其是聽到還有“一群誌願者”的時候。看大家一一落座,便挑了第二桌邊角的座位,看看這桌好歹有秦非這個熟人,便坐了過去。

過了一陣,兩桌漸滿,但薛濤發現所謂年輕的誌願者其實隻有自己和師姐兩個--事實上師姐來得很晚,如果當時楊雲天的提議被允許,那麽上座的人大概隻有她一個。

師姐來時,薛濤像看到救星一樣一頓猛招呼,師姐剛要落座在她身邊,楊雲天隔著一桌招呼她:“你要不要過來坐?這邊有個法國人,你可以和她聊天”,師姐瞅了一眼上桌的“貴客”,笑著搖搖頭。

楊雲天又說:“要不我坐到你那裏去,你到這來替我招待客人?”

這次師姐拒絕得更堅決,一屁股坐在座位上,不動了。

席間,楊雲天過來兩次,都是勸酒、聊天,隻要沒說到薛濤頭上,她就不把注意力放過去。直到他大聲說起他在加州一家旅館的玻璃房間的事,她才不由地抬頭看他,他就馬上轉過頭來,四目相對,她隻是微笑。

酒過三巡,楊雲天又來這邊勸酒。身為辦公室主任的秦非突然不好意思安坐,說了一句:“我都喝暈了。”

楊雲天快步走到秦非與薛濤的椅子中間,手扶著椅背說:“我早就喝暈了,都喝了十一杯了,剛才他們沒進來的時候我就喝了兩杯。”

薛濤想起秦非剛才還在說“楊sir有時會自己在屋子裏偷喝酒”的八卦,抬頭笑問:“楊sir偷喝酒的毛病還沒改呀?”

楊雲天笑著拍拍她:“喝酒就是喝酒,我沒有偷喝!”說完還一直站在這裏不打算離開。

秦非背後壓著上司的高大身影,實在坐不下去,便過去另一桌喝酒。他前腳剛走,楊雲天便順理成章地坐在了他的位子上,然後便不走了,秦非回來了他也不走,可憐的秦非隻好另覓他座。

等秦非後來又坐在兩個提前走了的女士其中一個的座上,楊雲天才突然來了一句:“她走了啊?”

滿座紛紛笑鬧:“她已經走了兩小時了。”

“不是,是一小時。”

“她是您過來的時候走的,您忘了?”

……

事實上,在楊雲天過來說話的十幾分鍾裏,那個座位一直空著,隻是他一直沒看見罷了。

楊雲天也許是坐在這裏歇著的,他並沒有說太多的話,就隻是靜靜地坐著。薛濤也沒什麽話可以與他說,便也靜靜地坐著,別人說什麽她隻是隨意應酬著。因為沒什麽對話,薛濤已經覺得氣氛開始變得尷尬。

正巧手機響了,薛濤像抓了救命稻草般,挪出房間去走廊上接聽,其實隻是母親打來噓寒問暖的電話,沒什麽要緊事。但薛濤已不想久留,便佯裝受急事召喚匆匆進屋,對楊雲天說:“楊sir我有點事要先走。”聽了這話,他笑容僵了一下,幾秒後才又笑著溫和地說:“你去吧。”

薛濤拎了包出門,剛折轉個彎,恍然聽身後楊雲天在叫自己,回頭看卻又沒人,自嘲地笑笑。

低頭加快了步子,手腕卻忽然被扣住,前進不了,無奈再回身,想這是誰的惡作劇。

抬頭卻看見楊雲天的臉,不是幻覺。

麵對麵,不過一尺距離。

辨不清有幾分醉,也辨不清醉的真假,總之他的神采與平日是迥異的。

薛濤下意識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失聲。一丁點細微的震動,經過年月漫長的壓力遞增,最終演化為排山倒海的模樣,然而這一刻--

他的眼眶確實泛著紅,絕不再是誰的錯覺。他唇齒張合也那麽確鑿,一句“薛濤你別走”任誰都聽得真切。

--這一刻,那所有的悲歡都衝出胸腔,懸空,凝滯,變成陡然下落的瀑布,在最後完完全全歸於了平靜。

令人匪夷所思的、出奇的平靜。

女生輕輕抽出手,微笑著看向老師的眼睛:“已經太晚,我必須得回去了。”

[十一]

從老電影中借來的,夢的想象。

驛站上零星站著、坐著幾位乘客,青色群山間緩緩駛出的列車在這裏短暫停留,置換了幾位乘客,又按照既定的路線繼續出發,此後的一路似乎便擺脫了重山變成了平原上的坦途。

在列車搖擺著啟動的瞬間,臨窗的女孩努力變換坐姿想看清古舊木牌上那驛站的名稱。

恍惚覺得是“日暮裏”,又不能確定,隻好向對座的老奶奶詢問。

“日暮裏?”老人家動用了臉上所有的線條來組成一個和藹的微笑,“確實有那麽個地方。不過啊,它並不在這條鐵路沿線上。”

篤定

[一]

視野中央慢慢出現光,綠色的。

從搖曳變穩定,再亮一些。

“看得清楚嗎?”

“嗯。”

炎淵從昏暗的驗光室裏出來,一時適應不了店堂裏明晃晃的白色日光,隻聽見姒弈的笑聲響在某一個方向。循著聲音看過去,她還和自己進去前一樣,坐在高腳椅上與年輕店員聊天。

“在笑什麽啊?”在等待眼鏡製作的過程中,男生問道。

“她剛才問我們是不是姐弟。”

“嗄?為什麽?”

“因為顯然就不像情侶呀,”女生放肆地伸過手揉亂他的頭發,“她倒覺得我是你姐姐,哈哈!”

炎淵撥了幾下,把頭發重新理順,嗤之以鼻:“什麽啊!就憑你總是要充老大這點,就足夠幼稚了。”轉而以牙還牙,女生的劉海被搓得翹起來。

驗光師把眼鏡遞給男生讓他戴上,姒弈見正合適,便掏出錢包付了錢。出店門後,炎淵打開自行車鎖,姒弈坐上後座:“待會兒稍微繞點路,我想買刨冰吃。”

“你就是因此才被同班同學排擠的嗎?一個大吃貨,卻怎麽也吃不胖,她們嫉妒你吧?”

單車平穩地躥了出去。

女生的長發自耳根後掀起波瀾。

“你把她們想得太簡單。”姒弈笑了笑,又停頓幾秒,“啊……其實也沒說錯……嫉妒什麽的。不過,我可不是被排擠,隻是沒有朋友。我們全班人平時都互相不理,課間休息教室裏根本沒人說話。不存在‘誰和誰是朋友’的可能性,大家都……隻是競爭關係。”

“那不就是五十多個姒弈聚在一起嘛!”

“我哪有那麽變態!”

“相信我,很有!”尾音尚未來得及拖出笑腔,後腦勺就被輕拍了一下。這種力度絕不是女生的初衷,而是夠不著使不上勁所致。男生朗聲笑著在下坡時猛蹬幾下故意加速,身後女生果然不受控製地發出短促尖叫。氣流疾速穿行於兩側的灌木,枝葉摩擦發出嗶剝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