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大獄。

由於這一座牢獄沒有門窗通風,如今正值盛夏,一些遺漏沒有清理的排泄物正散發陣陣惡臭,致使這裏的空氣充斥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孫交坐在牢房的角落處,正失神地望著唯一有光亮的牆壁。

自從那次早朝,他被弘治直接勒令關押到這裏後,京城那座金屋藏嬌的宅子回不去了,便過上這一種暗無天日的生活。

他的眉毛很粗,擁有符合這時候標準的甲字臉,隻是笑起來帶橫肉會顯露奸相,故而一直保持不苟言笑的剛直形象。

或許正是這種正中帶邪的長相,讓他很早便懂得如何隱藏自己,亦是將自己的壞心思通通隱藏起來。

他年僅十八歲便在湖廣中舉,可以說是少年得誌,亦得到當時還在翰林院任職的丘濬器重,於成化十七年高中進士。

雖然從舉人到進士花費了十年時間,但在國子監這十年的時間,讓他積攢了不少有用的人脈,亦是懂得如何為官。

事情證明,他天生便是混官場的,在一大幫同年還在地方上知縣苦苦掙紮的時候,僅僅幾年工夫自己便已經是進入了吏部,成為掌握他們生死的吏部文選司員外郎。

若是沒有意外的話,他的仕途將會一帆風順,亦將會成為一個今生和後代都受人們敬仰的“賢臣”。

雖然自己作為非翰林官出身的官員,注定跟入閣拜相無緣,但弄個六部尚書無疑是輕輕鬆鬆的事情。

隻是事情終究出現了重大的變數,一切都來得那般猝不及防。

就在他們準備一起狙擊湖廣總督劉忠之時,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陛下不僅沒有懲罰劉忠,反而由安陸知州丘靜順藤摸瓜查到了自己的身上。

現在自己在弘治朝的前程已經是不保了,隻希望外麵的人能夠盡快使把勁,將自己從這個暗無天日的牢房中搭救出去。

嘩啦啦啦……

一陣鐵鏈被從門上抽離的聲響傳來,隨後牢門便被人打開,一道燭火照亮了這裏。

孫交看到牢門被打開,卻是知道自己這段時間的期待沒有被辜負,而今外麵的人真的將他解救出去了。

在這一刻,他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雖然自己在弘治朝恐怕很難再有出頭之日,但憑著自己所經營的人脈,在新朝定然還是能夠東山再起。

即便退一萬步來講,憑自己這些年所積攢的官場人脈,即便回到安陸休養,亦能夠過上主宰一方的鄉紳領袖生活。

“出來吧!”牢頭一副剛剛睡醒的模樣,對滿臉欣喜的孫交喊話道。

孫交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形象定然是十分狼狽,當即用手擾了擾自己亂槽槽的頭發和整理破爛的衣服,然後傲然地走出這個牢房。

亦是現在這位皇帝厲害一些,若是前麵的英宗或景泰帝的話,自己肯定不可能被關這麽久,早已經回安陸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了。

不過現在亦不算太差,既然自己不能在朝堂做一個賢臣,帶著積攢的銀子返回安陸州做一個富家翁其實亦是挺好的。

“孫大人,你要去哪呢?”正當孫交想要朝大獄門口的方向走去的時候,一個帶著幾分戲謔的聲音響起道。

孫交不由得扭頭望向旁邊這個小小的錦衣百戶,頓時十分疑惑地道:“牟斌,你不是釋放本官嗎?”

“孫大人,你想什麽美事呢?就憑你所犯的罪行,抄家問斬都是輕的,怎麽還能想著出去?”牟斌不由得笑了,便直接潑冷水地道。

跟隨牟斌的兩名錦衣衛沒想到孫交竟然想著如此好事,不由得輕輕地搖了搖頭。

孫交知道牟斌是朱驥的人,當即沉下臉道:“牟百戶,你休要在這裏大放厥詞恐嚇本官!本官此前已經向杜尚書和王相交代得很清楚了,雖然本官聽從徐溥的安排助其提拔親故,但徐溥既是吾師又是上官,本官焉敢不從之理?”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他知道自己家裏的那些書信便是指證自己和徐溥的有力證據,所以自己根本無法洗掉瀆職的事實。

隻是現在徐溥已死,那麽自己自己是要將所有的過錯通通推給徐溥,而自己僅僅隻是一個從犯罷了。

一個從犯能定多大的罪?加上自己有人在暗處相助,頂多罷官免職或削籍為民。

“嗬嗬……當真打得一手如意盤算,敢情是以為天下人都是傻子了!來人,我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還是咱們北鎮撫司的刑具硬,將他帶到審訊室!”牟斌深深地打量了一眼孫交,便大手一揮地道。

孫交看到兩名錦衣衛朝自己走來,當即便憤憤地質問道:“牟斌,你想要做甚?難道你還敢對本官用刑?我警告你莫要自毀前程之事!”

牟斌很不喜歡這幫文官的囂張勁,隻是這種現象卻是他們錦衣衛一手造成的。

自從朱驥當上錦衣衛指揮使後,他們北鎮撫司早已經偏向文官集團,對進來北鎮撫司的文官變得客客氣氣、禮待有加。

他終於明白當初陛下為何會瞧不上身居要職的自己,那般軟弱的錦衣衛別說陛下了,連自己都感到了惡心了。

牟斌望著滿臉囂張的孫交,便決定透露真相地道:“孫交,你就別再心存幻想了!陛下剛剛已經下旨對你抄家,男的充軍,女的入教坊司,你覺得自己還有跟我叫囂的資格嗎?”

“你個狗腿子休在此胡言亂言,朱指揮使在哪?我要見朱指揮……!”孫交聞言色變,當即勃然大怒地道。

噗!

正當孫交叫喊的時候,其中一個錦衣衛朝著孫交的肚子狠狠地擊出一拳,打得孫交當即宛如蝦米般倒在地上。

呸!

另一個錦衣衛朝孫交臉上吐了一口濃痰,便是罵罵咧咧地道:“休要狂妄,一個被抄家問斬之人焉敢對我們千戶大人如此不敬!”

“千戶?”孫交捂著自己吃疼的肚子,雖然仍舊不願意相信陛下查抄自己家裏,卻是顧不得抹掉臉上的濃痰驚訝道。

北鎮撫司錦衣衛的升遷其實很不容易,卻不是人人都像王相和王欄有一個好姑媽,而今牟斌想要爬上千戶一步定然是立了大功。

牟斌居高臨下打量著滿臉震驚的孫交,顯得心情大好地道:“朝廷派遣劉忠到湖廣清丈田畝屢番受阻,劉忠和汪直更是差點喪命,致使朝廷對湖廣所有高官及世家大族都產生懷疑,甚至有人認為是楚王報複所致,但……偏偏都輕視了從開國便盤踞在安陸的孫家!”

很多時候便是如此,明明存在很大嫌疑的安陸孫家,但偏偏都被他們忽視,一度離真相是越來越遠。

咦?

兩個錦衣衛聽到這番話,亦是朝孫交投去異樣的目光,卻是懷疑這一個小小的吏部文選司員外郎是否有如此能耐。

阻撓朝廷清丈田畝,先前刺殺劉忠和汪直,這可不是普通家族能夠做到的事情。

“我孫家是自開國便移居在安陸不假,但一直奉公守法,從未犯下不法之事,你休要在這裏信口雌黃!”孫交心裏當即一沉,當即便是憤怒地道。

牟斌的嘴角微微上揚,顯得皮笑肉不笑地道:“此次狙擊汪直所率的神機營,你安陸本家可能真是無辜的,但你孫氏旁枝藏著確實夠深的!若不是我做事曆來較真,總是喜歡梳理各個人員間的關係,還真的發現不了這裏的破綻,沒準亦會像汪直那般著了圈套而不自知!”

“你這話是何意?”孫交心裏一驚,卻是強裝鎮定地質問道。

牟斌不再藏著掖著,索性直接攤牌地道:“孫大人,你確實是一個十分懂得投機鑽營的政客,入仕短短幾年便已經進入吏部中樞。當然,這些事並不一定真是你本領大,而是你遇上了兩位好老師,你亦甘願充當徐溥等人的工具人,如一直幫徐溥安排其門生故吏升遷,更是讓徐溥的不少同年出任要職!我這個人做事曆來全麵,不僅調查安陸知州丘靜這些文官非正常的升遷,亦是查了你在職期間武將的異常升遷情況。”

此話一出,孫交驟然變色,顯得驚恐地望向這個朱驥的狗腿子,終於知曉這個人為何當初能被朱驥器重了。

牟斌將孫交的反應看在眼裏,便自顧自地繼續道:“經我仔細核查,雖然你本家大伯孫隆早已經擔任安陸衛指揮使,但發現忠州衛千戶孫鮑超升忠州衛指揮使,還發現鞏昌衛和西安右衛的兩位獲得超遷的將領都姓孫,所以我便查一查這些姓孫之人的關係,這個關係不需要我來講了吧?”

講啊,我們壓根不知!

兩個錦衣衛正聽得津津有味,結果牟斌突然進行留白,頓時不由得幽怨地望向這個垃圾老大。

“你……你將這些事情都告訴了誰?”孫交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經瞞不住了,便帶著最後一絲希望地詢問道。

哎呀!

兩個錦衣衛的怨念似乎被牟斌所洞察,其中一個壯實的錦衣衛的身上挨了一拍。

被拍的錦衣衛看到是牟斌所為,當即陪笑地道:“千戶大人,不知小的哪裏做錯了,小的一定改正!”

牟斌並沒有理會自己的手下,便似笑非笑地望向孫交道:“你聽到了吧?千戶大人,你以為我此次是何以從百戶升至千戶的呢?”

“朱麟嗎?”孫交努力地咽了咽吐沫,便抱著最後一絲期待地詢問道。

兩個錦衣衛其實並不知曉其中的實情,對剛剛突然被提拔為千戶的牟斌亦是十分好奇,便紛紛扭頭望向牟斌。

牟斌不由得翻了一個白眼,當即便潑下冷水道:“陛下日前已經下旨核查忠州衛、鞏昌衛和西安右衛,結果忠州衛有幾百將士不知去向,西安右衛千戶孫鮐和親衛突然暴斃,你說巧與不巧?”

“你……你們都知道了?”孫交最後一絲幻想破滅,頓時麵如土色地道。

安陸孫家先祖孫銘為南直隸人士,在當地已經紮根五世,兄弟六人最終選擇一起加入朱元璋的軍隊謀前程。

參加這種爭奪天下的事情無疑是存在風險的,他們兄弟六人是幸或不幸,有三人戰死,亦有三人由從龍之功而獲得封賞。

孫銘是孫家的長子,因軍功被朝廷授湖廣安陸衛正千戶,其弟孫淮任鞏昌衛百戶,孫達任忠州衛百戶。

雖然分居三地,但三家的聯係顯得十分的緊密,特別孫虎和孫信過世選擇葬於安陸州,致使安陸成為另外兩個旁枝的祖地。

孫銘過世,其子孫虎、孫信仍舊得到重用,孫虎接任湖廣安陸衛千戶,孫信調陝西西安右護衛任要職。

經過一百餘年的發展,孫家雖然不像武勳之家那般顯赫,但亦是已經成為安陸州最有勢力的軍政之家。

到了這一世,由於孫交考取進士功名後,得到恩師徐溥和丘濬器重,幾年工夫便進了吏部,而後出任權柄最大的文選司員外郎。

孫交進了吏部後,不僅幫著自己大伯孫隆排除異己掌控安陸衛,而且將自己同宗的叔伯兄弟紛紛推上要職。

正是利用手中的權力,加上跟著其他人做利益交換,從而上演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戲碼。

出來混終究還是要還的,麵對朝廷突然決定在安陸推行清丈田畝,孫交的孫家肩負起阻礙朝廷政令的重任。

正是如此,劉忠和汪直都遭到了行刺,而劉忠在安陸清丈田畝更是遭到了阻礙,甚至險些葬身於火海。

牟斌看著失神落魂的孫交,亦是出了一口惡氣地道:“原本你確實有機會以瀆職罪免官歸田,但你們孫氏一族犯的是謀逆的大罪,不僅是你們安陸本家,而且你們孫家的旁係通通要抄家!當然,你的兒女是要送上斷頭台,還是要充軍,這還得看你的表現!”

“什麽表現?”孫交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生路,便是失神地道。

牟斌將孫交的反應看到眼裏,當即問出最關鍵的問題道:“老實交代,究竟是誰指派你謀害劉忠和汪直阻止清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