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布行的主營業務自然是賣布,但現在早已經叫停一直最暢銷的棉布,僅僅出售絲綢等上等布匹。

由於皇家織布廠承擔外貿訂單,故而皇家織布廠所產的棉布優先供應給朝鮮和蒙古市場,所以現在皇家布行已經無棉布可賣。

隻是他們正麵臨一個更加嚴峻的考驗,由於早前贈送的布票恰好在這個月到期,所以陸續有人持布票前來兌付。

兌付,這是一個買賣,但亦是信譽問題。

若說朝廷此次將棉布供給朝鮮和蒙古是為了大明棉布產業考慮,那麽布票兌付則關係到皇家布行和朝廷戶部的信譽,同樣是不容有失的事情。

雖然此次皇家布行並非主觀違約,主要是因為朝鮮和蒙古方麵的訂單量暴增所致,但這些因素並不能成為違約的理由。

終究而言,任何因素都不該成為拒絕兌付的理由,否則這便是**裸的違約。

一旦失去剛剛建立起來的信譽,那麽布票的信用會原地破產。今後的布票別說取代白銀的貨幣地位,恐怕都不會有人認可其交換價值,這同樣是一個十分嚴重的後果。

正是如此,皇家布行需要在布匹存量並不多的情況下,妥協地解決本月的兌付潮。

“不錯,經過查驗,這正是咱們皇家布行的布票,你們可以在這裏換得一匹棉布!”孫掌櫃驗證布票的真偽後,便指向那邊的棉布區。

若論防偽性能,現在布票其實是要遠強於白銀。畢竟白銀可以摻雜其他金屬,而今紙幣的防偽技術已經十分先進,幾乎沒有出現偽造的案件。

趙老四的大兒子趙武夫婦得知這個結果,不由得相視一笑。

雖然都說官府恩賜的布票不會有假,但這種好事實在是過於匪夷所思,故而他們一家對這個好事始終有所懷疑。

現在自己的布票得到這位老掌櫃的首肯,懸著的人總算是放了下來,而他們離拿到一匹棉布是近在咫尺了。

韋眷剛剛查閱劉英等織工所織的棉布質量,在經過這邊的時候瞥了一眼這對老實巴交的夫婦,便徑直走進裏間用茶。

“不瞞你們二位,現在朝鮮和蒙古的訂單太多,特別蒙古要在下個月十五帶五千匹棉布返回蒙古,所以我們現在布行的存貨已經不多!隻是咱們早前所訂的規矩是見票即付,所以您可以在咱們這裏選一匹棉布帶走,但如果同意延期一個月再兌付棉布的話,我們可以給你們一籃子雞蛋作為補償,如何?”孫掌櫃已經將話術熟悉於心,指著旁邊長案上的那一籃籃並列的雞蛋進行講解。

最近京城的雞蛋幾乎被皇家布行給包圓了,那些將雞蛋剛剛帶進城北的農戶,簡直是剛剛走進城門便被全部買下。

趙武夫婦看到那成排的雞蛋籃,顯得十分震驚地道:“一籃子雞蛋?”

這時代的雞蛋是普通人最重要的蛋白質來源,雞蛋的營養價值很高,但價格自然更貴,所以很多人家自己都不舍得吃上一個。

隻是現在僅需要同意延遲一個月兌付,他們便能夠得到一籃子雞蛋,對普通人而言無疑是一樁大好事。

孫掌櫃將這對夫婦的反應看在眼裏,便繼續賣力地推銷:“你們瞧瞧那邊的雞蛋多好看,你們將整整一籃子雞蛋帶回去,全家人都可以好好補補身子了!”

這……

趙武夫婦是窮苦出身,麵對這一籃雞蛋的**,不免有所動搖起來。

正是這時,一個年輕人抱著一匹棉布闖了進來,顯得火急火燎地來到櫃台前:“掌櫃,我是剛剛過來換布的,你還記得我吧?”

趙武看到這個年輕人抱著的棉布差點捅到自己妻子,急忙上前護妻,同時對這個年輕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呃,倒是有印象,你是今天上午過來換布的,難道這布出問題了?”孫掌櫃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人,顯得實誠地點頭。

年輕人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頭像撥浪鼓般地搖頭:“不,這匹棉布質量很好,現在亦是沒有任何損傷。你瞧,我現在想要還回給你們,我想拿一籃子雞蛋延期!”

趙武夫婦聽到這個年輕人竟然改變主意,亦是不由得露出一個沉思的表情。

“您已經進行兌付,咱們店的規矩是登記入賬後便是不能更改,這事我上午已經跟你說得清清楚楚的!”孫掌櫃擺了擺手,顯得公事公辦地拒絕了。

年輕人剛剛燃起的希望破滅,顯得哀求地道:“求你了,我家有一個七十歲的老母,這籃雞蛋拎回去可以讓她吃上很長時間,衣服遲一個月再做新衣裳也不打緊,你便開開恩吧!”

咦?

趙武夫婦聽著這個年輕人這麽一說,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且做衣裳的事情似乎不需要過於著急,心裏不由得微微一動。

“無規矩不成方圓,這都是店裏的規矩。若是你說我的布有什麽問題,我可以給你換,但咱們上午都已經票貨兩清,恕我不能幫你,上午便讓你想清楚了!”孫掌櫃痛心,但並不肯鬆口。

年輕人的臉上盡是失望之色,便認真地確認道:“真沒辦法了!”

“沒有了,不過你竟然說你家裏有老娘,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代表皇家布匹店送你一個雞蛋吧!”孫掌櫃很肯定地搖頭,然後遞向夥記一個眼色道。

年輕人顯得十分感動地接過雞蛋,便是再三感謝地道:“你們皇家布行這般重信,日後必定生意興隆!”

趙武的妻子柳氏看著年輕人在自己麵前後悔無望,忍不住多望了一眼那邊整整一籃雞蛋,心裏不由得意動:“當家的,要不咱們等一個月吧?”

“娘親早就想著給虎頭和二蝦做新衣裳了,此次是盼我們帶著布回去呢!”趙武雖然同樣心動,但顯得十分理智地指明情況。

柳氏並不認可,反倒是借機說教道:“娘親一心顧著咱們兒子虎頭,但咱們是不是亦得顧一顧她?咱們現在將這籃子雞蛋帶回去孝敬她,遲一個月再做新衣裳,反正他們兩個的衣裳還能再穿!”

裏麵的茶室跟這裏其實隻有一牆之隔,正在悠然自得喝著茶的韋眷輕輕地吹了吹飄走的熱氣,嘴角微微上揚。

趙武最終抵抗不了一籃子雞蛋的**,亦是不想像剛剛那個年輕人般後悔,最終選擇店裏的第二套方案:“我們延期!”

“好咧,那邊都是新鮮的雞蛋,每一籃的數目都是一個樣,你們可以從中選一籃!”孫掌櫃頓時一喜,便指向前麵的雞蛋道。

雖然都是數目一樣的雞蛋,但難免是大小不一,而柳氏很快看上一筐有好幾個大雞蛋的:“我們選這一籃雞蛋!”

“好咧,這是你們的布票!咱們現在可是說好了,你們同意延期一個月,下個月再過來兌換棉布。其實你們選擇延期是好的,原本店裏有十二種花色,但現在隻有六種花色,下個月你過來便有十二種花色任你們挑選了!”孫掌櫃在布票蓋印便交還,然後指著棉布區道。

十二種花色?

柳氏頓時感到自己的選擇是無比的英明,便提出一個要求:“掌櫃,我現在可以先過去看一看嗎?”

“小春,帶著這兩位客官過去看布!”孫掌櫃很爽快地點頭,便吩咐旁邊無所事事的小二招呼二人。

皇家織布坊跟北京城很多染坊達成了長期合作,而今皇家織布坊負責生產白棉布,大部分印染方麵的工作則交由所合作的染坊。

這個時代還沒有偷工減料的概念,加上染印的環節利潤豐厚,故而每一匹布看起來都那般的誘人。

皇家飛梭棉布不僅比市場主流棉布的價格低,而且質量明顯更耐磨耐穿,采用的印染工藝亦是更加的突顯。

正是如此,哪怕沒有蒙古和朝鮮的訂單,其實現在的皇家布行同樣要麵臨無棉布可賣的窘境。

柳氏跟這時代的女子一般,對棉布的質量十分懂行,而今一看便知曉這間店不僅沒有用差布敷衍他們,而且所兌換的布料明顯比市麵上的布要好得多,不由得期待下個月了。

隻是人類是一種很複雜的動物,趙武夫婦剛剛走出店門又開始變得不踏實,又是隱隱懷疑自己是不是上了套。

“太好了,你們手裏是不是有布票!”一個中年婦人注意到他們手裏提的雞蛋,當即熱情地迎上來道。

趙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實人,便下意識地輕輕點頭:“對,我們隻拿了雞蛋,所以布匹還在我們手裏!”

柳氏看到這個中年婦人眼睛迸發出的光芒,頓時意識到不好。

“我給你四錢銀子,你將你們手裏的布票讓給我吧?”中年婦人掏出早已經準備好的銀子,便是滿懷希望地提出交易。

趙四的目光落在那錠銀子上,這布票的價格又是刷新了認知:“四錢?”

“對,對,足足四錢銀,你將布票讓給我吧?”中年婦人看著趙武的反應,頓時顯得十分期待地道。

柳氏忍不住疑惑地詢問:“據我所知,皇家布行的棉布一律定價四錢銀,你為何不向皇家布行購買呢?”

“瞧你說的,人家現在正在趕工將棉布賣到朝鮮和蒙古,這段時間都沒有貨出售!隻是你是沒有瞧到,他們店裏的布質量和花色那叫一個好,下個月還有十二種花色任挑呢!”中年婦人化身王婆,當即便眉飛色舞地誇獎起來。

趙武同樣困惑地詢問:“既然都是等一個月,為何不等到下個月再買呢?”

“下個月人家也是優先供給你們手裏持有布票的,如果到時哪個藩國大批量訂貨,我有錢也買不到啊,所以還是拿著布票穩妥!你們想必拿著布票也不踏實,我現在便給你銀子,你們頂多再多等兩個月,咱們誰都不吃虧!”中年婦人說出自己的苦衷,便將銀子遞給趙武。

趙武下意識伸手要接,結果耳朵傳來一種熟悉的痛感,便是大聲地道:“疼,疼,媳婦,輕點!”

“你是不是傻啊!拿那四錢銀子有屁用,不說下個月買不買得了布,萬一漲價找誰哭去?”柳氏將趙武擰著耳朵帶走,顯得恨鐵不成鋼地教訓道。

中年婦人看著趙武夫婦走遠,嘴角微微上揚。

北京城街道的人流熙熙攘攘,但中央偏西地帶的湖光山色仿佛早已經跟大自然融為一體般。

聽潮閣邊上的釣魚亭,數十宮女和太監在此侍候。

朱祐樘每日處理完公務,便會來到這裏垂釣,釣魚已經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特別這裏的魚資源確實令人迷戀。

韋眷是一個懂規矩的人,直到朱祐樘召喚,這才將最近皇家織布廠和皇家布行的喜人成果進行匯報。

“韋眷,這些年將你放在廣東著實是屈才了!”朱祐樘看到韋眷取代覃貴的表現後,亦是進行讚賞道。

韋眷本是廣東市舶司提舉,隻是被地方官員以“縱賈人通番,聚珍寶甚富”等罪名進行攻擊,最後被自己召回皇宮。

倒不是自己信了科道言官那套說辭,且不說早前那幫科道言官像是見人就咬的瘋狗,自己亦不可能因為捕風捉影便處置忠於自己的宦官。

原本隻是想調換一批更加忠於自己的宦官,不想調回來的韋眷竟然是個寶。

韋眷是從小太監一步步走來不容易,故而十分珍惜此次機會,顯得很激動地道:“奴婢不管在何處何職,定要竭力替陛下分憂,以報陛下隆恩!”

“隻要好好幹,朕一定不會虧待於你!”朱祐樘打量這個知進退的太監,顯得滿意地表態道。

韋謄再度進行表忠,隻是他知道自己現在僅僅是進了陛下的視線之內,想要在這裏有一席之地還需要繼續努力。

朱祐樘重新拋竿鉤魚,隻是眼睛閃過一抹憂色。

原本他此時此刻應該感到高興,現在穩步解決朝鮮和蒙古的產能問題,亦讓布票產生更強的交易屬性,同時得到了韋眷這個經濟型人才。

隻是想到明天便是逢八早朝,再抬頭望向西邊的霞光,卻是知道一場暴風雨正在等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