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乾清宮。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

昨夜侍寢的女人是蓮美人,所以腰有點酸。

小妖精的路數永遠是值得期待,做宮女的時候就已經不安分,而今更是想在敲定“一後兩妃九嬪”前混到更高的封號。

朱祐樘並不信文人的那一套,紅顏禍國終是文臣無能的一套說辭罷了。

至於後麵朝代所規定的時長限製,這種事情隻能說為某三分鍾找借口,而今他更喜歡隨性而為,享受作為皇帝的最大樂趣之一。

由於今日是八月最後一場逢八早朝,故而起床的時間比平日要早一些。

“陛下,您可是有心事?”劉瑾已經正向著朱祐樘腹中蛔蟲演變,顯得小心翼翼地輕聲地詢問。

朱祐樘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不由得輕輕歎息一聲。

汪直從劉大夏那裏得到的訊息送回京城,他讓王相和杜銘一起去兵部衙門尋找,結果並沒有找到所需要的安南檔案。

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現在他們並不知道劉大夏是撒了謊,還是存放在那裏的安南檔案再次失竊。

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大明皇帝,但想要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同樣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而今安南檔案的事情顯得撲朔迷離。

跟後世所讀的網絡小說不同,隻要皇帝虎軀一震,滿朝文武百官便匍匐在地,結果現實卻是文武百官跪倒是跪了,但現在底下是陰謀詭計不斷。

從汪直和劉忠所遞交的威逼經過來看,劉大夏不應該在那個時候撒謊,但偏偏現在在劉大夏所供訴的位置找不著安南檔案。

劉大夏給出錯誤的安南檔案信息,還是又有人提前將安南檔案偷走,現在安南檔案正被一團迷霧所籠罩。

朱祐樘隱隱感覺這個朝堂似乎藏著一股勢力,在漱口後,便淡淡地開口:“劉大夏是不是快到京城了?”

“陛下,現在已經加急解運劉大夏赴京,今日預計便會到達京城!”劉瑾親自接過茶盞,顯得恭敬地匯報。

在建州檔案的位置找不到西南檔案後,陛下便親自下令,讓地方官員火速將犯官劉大夏解運至京。

朱祐樘知道隻能再度從劉大夏身上著手,此次務必弄清西南檔案所在,而今耽擱的時間著實是太長了。

走出乾清宮的時候,天色剛剛漸亮。

朱祐樘在臨上龍輦前,扭頭望向東邊的乳白色的雲朵感慨一句:“今日的早朝不平靜啊!”

午門外,隨著午門城樓的鍾鼓響起,宮門便緩緩打開。

“今日咱們定當誅此惡賊!”

“如此殘害賢臣滿門,有明以來聞所未聞!”

“咱們固然要擁護皇帝,但希望有人能分清是非!”

……

翰林院的官員今日顯得殺氣騰騰,不僅公然對其他官員進行呼籲,而且對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進行隱晦地警告。

雖然汪直火燒劉大夏全家的事情早已經傳到了京城,但現在早朝的時間進行更改,故而亦是忍到今日才準備給汪直致命一擊。

且不說他們文官集團一直是一個共進退的整體,哪怕沒有道理亦要找道理,而今有了大義自然是滅殺那個閹豎。

在這裏聲音最大的並不是新的清流領袖禮部左侍郎劉健,而是一個身穿六品官服的小老頭,而他的官職僅僅是翰林修撰。

大明官場的生態其實十分的複雜,通常是按官職的高低,但亦會有一些特別情況出現。像曾經的正八品翰林檢討楊廷和正五品車駕司郎中劉大夏,這些都是能夠接觸到當朝大人物的官員。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麵麵相覷,特別看到張貞一副磨刀霍霍的模樣,隱隱覺得這些人是要鬧事了。

早朝按著一貫的流程進行,隻是到了翰林院的時候,並不是翰林學士出列,而是翰林修撰張元貞跳出來:“臣翰林修撰張貞奏南京鎮守太監汪直十不法事,請誅殺此賊!”

來了!

吏部尚書李裕等人看到竟然是翰林修撰張貞,不由得感到一陣頭疼。

張貞今年已經年近六旬,隻是這個人雖然至今僅僅是從六品的翰林修撰,但卻是天順元年的進士,資曆上已經碾壓在場絕大多數官員。

以庶吉士進入翰林院,因成績優異,改授翰林編修,在明憲宗即位後,他曾上疏呈陳“勤講學、公聽政、廣用賢”三事,後因言詞過激被宗憲所厭,憤而辭官歸裏。

隻是張貞在仕途失利,卻是在士林獲得了極大的聲譽。

在辭官這二十二年間,他一直致力於教學,跟原戶部尚書李敏共創紫雲書院,更是帶著自己弟子宣揚自己的理念,故而在士林中擁有極大的聲望。

在朱祐樘剛剛繼位的時候,徐溥等人便力推張貞回朝,而張貞再三推辭後才應允,以翰林修撰的身份參與修纂《憲宗實錄》。

張貞不僅成為河南鄉黨當之無愧的黨魁,而且被許多官員譽為當朝第一賢者,在朝堂的聲望已經蓋過禮部尚書徐瓊。

現在突然站出來將矛頭指向汪直,這背後所蘊含的攻擊力比禮部左侍郎劉分健還要強,而他的的言詞注定會引發士林的聲援。

誅殺汪直,不僅是張吉的願意,現在恐怕已經代表大明士林的一種聲音。

“汪直以劉大夏一家性命逼迫劉大夏供出安南檔案所藏之處,朕已知其中實情,此事不宜論罪!”朱祐樘翻開不按正規流程遞上來的奏疏,發現果然是以汪直燒死劉大家全家一事為切入點,便淡淡地表態。

汪直的做法雖然殘忍,但並不見得多大的錯。

劉大夏至今都還想藏著安南檔案,卻是不知曉現在安南檔案關乎此次對外的戰事,更關乎大明的國運。

若是汪直這般一心為大明的人都要因此獲罪的話,那麽自己是想要跟這幫文臣共享太平之福,對西南百姓的生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在場的文武百官聽到朱祐樘的表態,對這個結果其實是意料之中。

這位終究不是任人擺布的賢君,而是一個有著權術和幹勁的帝王,故而不太可能處置汪直那種替他辦差的太監。

東邊漸漸亮起,隻是出現了一片霞光。

張貞擁有二十年教學經驗,而後便像是身處課堂般,顯得飽含**地抬眸:“陛下,你怎麽能庇護此等惡賊,那可是數十條人命啊!”

此話充滿一種不甘和震驚,仿佛朱祐樘真的犯了錯一般。

在場的官員還真被這位德高望重的張貞唬住,不少官員開始思索該不該放過汪直,該不該將汪直碎屍萬段了。

“張貞,你是覺得大明的江山社稷重?還是劉大夏一家數十口的命貴?”朱祐樘對這種感情牌免疫,便是淡淡地反問。

張貞在這麽多年的論道的過程中曆經無數場次的辯論,當即發揮所長:“陛下,這兩件事不可混為一談!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此為前賢所述也!”

“朕今不論修身,而是治國!你盯著劉大夏一家的生死,盯著汪直的小惡,難道都不在意大明跟黎朝的戰事了嗎?”朱祐樘發現這個老頭才是混淆概念,不由得大聲質問。

咦?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聽到朱祐樘如此條理清晰的反駁,不由得輕輕地點頭,同時對這位越來越有皇威的帝王刮目相看。

若從君子的角度判斷,汪直用劉大夏全家要挾的做法,可以說是地地道道的小人行徑。隻是從國家的利益出發,汪直這種做法無過而有功。

張貞發現眼前的年輕帝王還真不好忽悠,便拋出另一個攻擊點道:“陛下,恕臣直言,這場戰事本就不該有!天下牽一發而動全身,今新朝,當起沉屙,致中興。然戰事一起,西南糜爛,百姓無日安寧,朝廷便無盛世可言!”

“張修撰,黎朝不過是一個小小藩國而已,你這怕是妄自菲薄了吧?”禮部尚書徐瓊忍不住站出來。

“黎朝用兵,我朝必勝,爾何言西南糜爛?”

戶部尚書李嗣其實是最不願意興戰事的人,畢竟戰事一起,財政就得向西南傾斜,但此次並沒有反對。

打仗確實是要花錢,但而今黎朝已經是得寸進尺。若大明繼續忍氣吞聲,人家對西南的百姓必定是變本加厲,還不如一戰來立天朝之威。

最為重要的是,憲宗留下的糧倉夯實,而新朝通過整理鹽政和清丈田畝,現在的財政完全能夠支撐得了西南用兵。

張貞自恃自己的學問了得,便侃侃而談:“天下興,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太宗當年定了安南,然國家所耗百萬巨,今焉何不引以為鑒?縱得一時之勝又如何?然日久,外藩再起戰端,大明軍隊疲而奔命,苦的終是我朝百姓。今新朝當起沉屙,百事待興,焉可為一珠而興戰?”

“開戰一事乃朕跟內閣同六部重臣商議的結果,今日不是在這裏再爭論該不該開戰一事!”朱祐樘意識對方是堅定的主和派,卻是不願意跟這種人繼續爭執下去。

大明的詞臣還真的自我感覺良好,明明自己都已經將他們直接排除在決策圈之外,結果還是硬要湊過來參與決策。

隻是他們這種天下的“跪臣”,自己現在又沒犯病,又怎麽可能再跟他們商討該不該向黎朝宣戰。

終究而言,他們所追求的是共享天下之福,而自己所謀求的是發展,是將大明打造成為世界紡織中心。

原以為張貞已經無話可說,但張貞卻是不依不饒:“陛下,您是過問了內閣和六部,但並沒有問過翰林院,我們翰林院有很多人並不認為興戰事是良策!如此國政要事,當廣開言路!”

“翰林院做好分內之事即可,國家大事自有重臣定奪!”朱祐樘知道翰林院確實有一些官員主和,便是板著臉道。

張貞完全不怕得罪人一幫重臣,顯得鄙夷地望了一眼前麵的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陛下,您今所依重臣並非賢臣,而本朝賢臣曆來出自翰林院,然今朝中多媚臣,故請您應該聽取翰林院的意見!據微臣所知,禮部劉侍郎是反對開戰,然你竟是一意孤行方使其欲請辭歸田!”

“張貞,朕剛剛已經說得很清楚!今日不是討論要不要開戰,亦不是討論國家要事該與誰商討,你再胡攪蠻纏便逐你出朝堂!劉大夏竟敢私藏西南檔案,是朕派汪直往去討要,而劉大夏竟然膽敢拒不回交,此乃大逆不道之舉!”朱祐樘發現這個老頭是揪著事情不依不饒,亦是端出皇帝的架子。

張貞連朱祐樘都不放在眼裏的模樣,竟然繼續糾纏道:“陛下,忠言逆耳啊!劉大夏匿藏安南檔案是想要朝廷休戰,是為西南幾百萬百姓的安定而拒絕陛下,此乃第一忠臣也!”

“忠臣?朕的旨意是可以公然違抗的呢?來人,將張貞逐出朝堂,今後免朝!”朱祐樘的臉色一沉,當即便下達旨意道。

禮部左侍郎劉健等詞臣紛紛站出來請情道:“陛下息怒,張修撰一心為國,還請不要因其直言治罪!”

朱祐樘看著這幫求情的詞臣,終於知道為何治理國家如此艱難,這一幫有文化的流氓做事沒有一個頂用,但扯後腿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為大明江山千秋永固為計,勿要大動幹戈,妄言刀兵,請誅汪直此賊。忠臣為國,今臣願以死相諫!”張貞指向那邊的石獅子,便一個箭步衝了上去。

“快將他攔下!”萬安看到張貞真要撞向石獅,急忙提醒下麵的官員道。

王相正準備帶領兩個錦衣衛抓人,結果看到這個小老頭衝向了另一邊,心髒當即提到了嗓門眼。

砰!

張貞的腦袋重重地撞在那石獅結實的胸肌上,頓時濺起了一片鮮血。

隻是此次跟尚寶司少卿李全那次有所不同,並沒有一個白白淨淨的年青年胖子跑出來,而今前麵多是一幫老家夥。

完了!

萬安看到這個人撞到石獅前,當即便意識到大事不好。

張貞被撞得頭破血流,身子顯得搖搖晃晃地站不穩,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仿佛是做了了不得的事情:“止戰事,斬汪直,起沉屙,廣用賢,致中興!”

隻是話音剛落,整個人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