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門前廣場的文武百官亂作一團,紛紛好奇地朝張貞的方向進行張望。

前麵的官員隻能看到張貞倒下,後麵的官員墊起腳跟或直接蹦起,仍舊壓根無法看到張貞具體的狀況。

坐在龍椅上的朱祐樘已經被慌張的力士護著,隻是朱祐樘近距離地看著張貞朝右側的石獅撞上去,亦看到張貞撞得頭破血流。

在這一刻,他其實意識到自己可能對詞臣逼得太狠了。

自登基以來提拔了不少官員,但唯獨是詞臣的權勢不增反減,不僅慢慢被排除決策圈外,而且連他們苦熬幾十年資曆都可能換不來榮華富貴。

麵對自己這種風格的皇帝,想必這幫詞臣內心是絕望的。

他雖然不清楚張貞是什麽心理,但此人想必是抱著極大的期待還朝,但現在連翰林學士都難出頭,一個小小的從六品翰林修撰更不可能有獲得重用之日。

至於張貞上演這一場死諫,倒是讓人完全想不到。哪怕再響亮的聲名,亦不至於拿自己生命開玩笑,而印象中本朝還沒有哪位官員這麽幹過。

王相親自上前查探張貞的鼻息,麵對朱祐樘詢問的目光,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死了?

吏部尚書李裕等官員看到張貞竟然真的死了,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有明以來,這算是頭一遭。

現在這位年輕的皇帝讓這一位大明最有名的賢者一頭撞死在這場朝會上,這不僅會激發士林的憤慨,而且還得在史書上留下罵名了。

一念至此,大家紛紛同情地望向朱祐樘,如今大明王朝可以說是蒸蒸日上,結果遇上了這種敢於死諫的直臣,還真算得上是倒黴了。

朝陽已經升起,金燦燦的陽光落在這偌大的奉天門廣場前。

死?便死吧!

朱祐樘聽到撞擊的聲音便已經有所猜測,現在看到張貞真的死了,心裏卻沒有半點惋惜,亦沒有後悔自己的立場。

或許在這幫賢臣看來,可以繼續犧牲西南邊民的利益來換取和平,甚至創造可以吹捧的弘治中興。隻是此舉其實是保護官紳階層的利益,邊民需要忍受異族的不斷欺辱,普通的百姓仍舊隻能慢慢淪為官紳家裏的佃戶。

至於斬殺汪直同樣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汪直的手段雖然不顯光彩,但出發點卻是為了大明的利益,是要從劉大夏的口中追回屬於大明朝廷的安南檔案。

且不說汪直根本沒有罪,若是兢兢業業替自己辦差的忠臣都要斬殺,那麽今後又會還有誰肯替自己賣命呢?

朱祐樘冷眼看著地上的張貞,堅持發展經濟和軍事的道路並沒有產生動搖,便輕輕揮手讓人將屍體抬下去,同時宣布退朝。

“止戰事,斬汪直,起沉屙,廣用賢,致中興,請陛下納諫!”禮部左侍郎劉健看準時機,帶領一眾翰林官跪下來。

這……

吏部尚書李裕等人麵麵相覷,發現這幫翰林官員似乎密謀已久,跪下的翰林官員竟然已經有十人之多。

皇權在很多時候都是至高無上的,但其實一直受著官權的製約。

“自今日起,誰再敢請止戰事者,即刻逐出朝堂,舉家謫居邊地!”朱祐樘壓抑心中的怒火,當即便下達旨意。

雖然翰林院出了不少賢臣,像楊士奇、楊榮和楊溥一直都是文官集團所津津樂道的賢相,但自己並不需要力求共享太平之福的賢臣,而是要能夠真正踏實做事的官員。

翰林官確實有很多清廉的清流,但頂著一個鐵飯碗在這裏混著十幾年,功績還遠不如一個兢兢業業處理事務的知縣,結果竟然還恬不知恥地想要入閣拜相。

即便張貞撞死在自己的麵前,自己亦不可能重用這些空談的賢臣,反正現在自己注定背負昏君的名頭,不介意好好給這幫翰林官員上一節暴君課。

這……

禮部左侍郎劉健等詞臣沒有想到朱祐樘還是這麽剛,不由得麵麵相覷起來。

他們其實都不喜歡朱祐樘這種不重用賢臣的帝王,隻是跟被逐出朝堂相比,發現還不如繼續呆在翰林院為官。

隻是此次終究是密謀已久,翰林修撰林瀚跳出來悲愴地勸諫:“陛下,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張修撰以死相諫,今若再不納諫,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史書又如何寫陛下?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納張修撰所諫!”

“朕非為史書虛名而活,今朕在位一日,勢必讓大明百姓不受欺壓,外藩不敢侵我大明一寸國土!”朱祐樘站在寶座前,麵對廣場一千多名文武官員宣告自己的理論,轉而望向滿臉悲愴的翰林修撰林瀚道:“擬旨,將林修撰一家謫居欽州邊地!”

“老臣領旨!”萬安感受到朱祐樘此刻是擁有前所未有的怒火,更是明白朱祐樘所想要走的道路,當即規規矩矩地領命。

“昏君,你如此對待忠良,賢士必定跟你離心離德,大明危矣!”林瀚被拖走,但還是悲憤地指責。

朱祐樘從林瀚眼裏看到更多的是驚慌,恐怕此刻都已經後悔了,便望向禮部左侍郎劉健等詞臣:“還有誰要跟林瀚一起謫居西南邊陲?”

禮部左侍郎劉健等詞臣頓時默默地低下頭,終究意識到他們其實是以卵擊石。

待朱祐樘離開後,萬安的腰挺直了幾分,對在場的文武百官道:“大明對黎朝開戰,乃內閣跟六部共同的決議!若有誰仍是不服,可以跟老夫或你們的正堂官論一論,今在這朝會上如此鬧騰,你們難道是想要奪門嗎?”

“朝堂的檄文已發西南,誰再論止刀兵,這便是漠視朝廷政令!”吏部尚書李裕代表六部官員強硬表態。

翰林侍講董越原本想要說話,但發現萬安等官員已經盯上自己,不由得將吐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翰林官員地位超然是因為他們是儲相,但現在的帝王是越來越務實,他們壓根沒有資格跟這一大眾朝堂大佬叫板。

盡管今天鬧出了很大的風波,但大明朝堂的核心決策圈還是擰成一根繩,並沒有改變大明討伐黎朝的決定。

西苑,養心殿。

由於大明軍隊已經向西南集結,現在找出安南檔案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甚至是時下朝堂第一要務。

身穿三品官服的順天府尹宋澄被召到皇宮裏麵,而宋澄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連走路都是那般的一絲不苟。

“宋卿,你暫時將順天府衙的事務放下,劉大夏交由你來審訊,即刻全力追查安南檔案!”朱祐樘麵對前來麵見的宋澄,當即便下達旨意道。

此次事件鬧了不小的動靜,宋澄對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早有耳聞,當即恭恭敬敬地道:“臣領旨!”

朱祐樘看著宋澄轉身離開,突然叫住:“等等!”

“陛下,不知還有何吩咐?”宋澄愣了一下,顯得疑惑地詢問。

朱祐樘看著宋澄的眼睛,便是認真地詢問:“宋澄,你是主戰還是主和?”

“臣不懂陛下此話是什麽意思?”宋澄的眼睛閃過一抹茫然,顯得十分老實地道。

朱祐樘發現這個黑臉青年有時簡直是榆木腦袋,當即換一種問法:“大明對黎朝用兵,你怎麽看待此舉?”

“臣以為大明當不興不義之兵,然黎朝屠我西南村莊,又假扮海盜殺人焚船。其數犯我大明邊地,屠我邊民,可興刀兵伐之!”宋澄有自己的原則,顯得十分認真地回應。

朱祐樘看著宋澄並不像是蒙騙自己,但還是認真地確認道:“你真這麽想?”

“臣這麽想可有何不妥?”宋澄頓時糊塗,便認真地反問。

朱祐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發現用那麽陰謀詭計來揣測此人並不妥,便咳嗽一聲:“你速速審理劉大夏,務必盡快尋回安南檔案,此事關乎西南戰事!”

“臣領旨!”宋澄知道事情確實非同小可,便認真地表態道。

朱祐樘看著宋澄離開,現在隻能寄望於宋澄能給自己帶回好消息,從而給征討安南的大軍增加幾分勝算。

宋澄從西苑門離開,當即馬不停蹄地趕往兵部。

待到下午時分,劉大夏被押解到京城,直接關押在看管嚴密的刑部的大牢中,不允許任何人前來探望。

劉大夏這一路走來明顯吃了不少苦力,整張臉都瘦了不少,在看到宋澄的時候,倒有幾分印象地詢問:“你是徐溥的那個黑臉弟子?”

“正是?”宋澄知道自己這張黑臉容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便輕輕地點頭。

劉大夏那張充滿憔悴的臉多了一抹笑容,畢竟劉溥雖然是上吊自殺,但跟當今天子其實是脫不了關係,便是開始套近乎:“說起來,老夫跟你老師徐溥的交情不錯,隻可惜眼看就能夠施展畢生抱負之時,卻最終含恨而終!”

若不是朱祐樘突然打壓劉溥,憑劉溥的資曆和聲望定然能夠穩穩入閣拜相,而後在徐溥的主政下沒準還能迎來弘治中興。

“本官是來審你的!”宋澄對徐溥並沒有什麽感情,顯得十分認真地說出自己的來意。

劉大夏上下打量著宋澄,頓時疑惑地詢問:“審老夫?你身穿三品官服,何職?”

在官場想要升遷是十分困難,而短時間升至高官更是想都不用想,像自己追隨師相彭時在京城亦不過是正五品兵部職方郎中。

隻是眼前這位在京城的青年官員竟然混到三品,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順天府尹!”宋澄直接自報家門。

劉大夏的眉頭微微蹙起,更是困惑地道:“老夫乃朝廷欽犯,怎麽由你一個順天府尹跑過來審?”

“這事你不需要知道!當年先帝欲征討黎朝,可是你將安南檔案藏起來了?”宋澄覺得沒有必要解釋太多,便直接進行問訊。

劉大夏對自己這個功勞自然不會否認,嘴角微微上揚地傲然道:“正是!”

“你可是將安南檔案改頭換麵藏於兵部的資料庫內?”宋澄親自用筆進行記錄,便認真地繼續追問。

劉大夏猶豫了一下,便直接招認:“不錯!兵部的資料浩瀚如海,老夫隻要將安南檔案改頭換麵藏在裏麵,便唯在老夫方能找出來!”

“謝謝您的配合!雖然兵部的資料確實很多,但本官想要試上一試,看能否將安南檔案找出來!”宋澄得到自己想到的答案,便是起身準備離開。

即便是花耗大量精力到兵部資料庫中尋找,亦比在這裏虛耗下去要好,總歸這是一種同樣靠譜的蠢方法。

“等等!”

“有事?”

劉大夏意識到這個是愣頭青,更是知道這種笨辦法其實很有效果,顯得神秘莫測地望向宋澄:“你難道不怕老夫再誆騙你們嗎?”

“誆騙?此話何意?”宋澄的臉上寫滿不解。

劉大夏盯著宋澄的眼睛,卻是微微一笑地道:“你們在建州檔案的位置找不到安南檔案,如此輕信老夫怎麽行?”

“你不算是完全欺騙我們,我們在那個位置確實找到落下的小本,隻是你後來轉移他處而已,所以想必還在兵部的資料庫中!”宋澄掏出一本陳舊的破皮小本。

劉大夏心裏不由得咯噔一聲,而後曬然一笑:“不錯,原本安南檔案確實是藏在建州檔案之處,但老夫後麵覺得那個位置不夠保險,所以已經將安南檔案轉移出兵部了!”

“不,你在撒謊!”宋澄顯得很肯定地判斷。

劉大夏意識到這個黑臉青年不簡單,但還是不動聲色地反問:“老夫當年確實是這麽做了,你愛信不信!”

“當年你將安南檔案存在在建州檔案中,但現在已經被其他人轉移,連你都已經不知去處,可是如此?”宋澄盯著劉大夏的眼睛推測道。

劉大夏心裏不由得一慌,當即便是辯解道:“你休要胡猜!”

“我剛剛其實是訛你的,在建州檔案那裏並沒有尋到破綻,這個所謂的本子是假的。雖然我仍是不明白建州檔案的灰塵為何這般厚,但我很確信安南檔案早前是跟建州檔案一起,所以安南檔案是新挪走不久,隻是你是如何得知東西已經不在那裏了?”宋澄將假冒的本子翻開,顯得抽絲剝繭般推理道。

此話一出,令劉大夏頓時毛骨悚然,終於知道為何陛下會派這位一個年輕的順天府尹來審理此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