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暗流湧動,京城則呈現一片歡聲笑語。

會試的榜單正式張貼出來,高中的六百零三人對外公示。

雖然有很多考生失意,但六百零三個名額足夠讓整個京城瘋狂起來,特別一些有錢家的子弟則是宴席不斷。

一個進士功名,包含太多的東西。

即便是普通出身的進士,將來在地方上注定會成為官紳領袖,而有背景和財力的子弟則有很大的機會問鼎權力寶座。

在沒有皇帝強力幹預的情況下,文官集團的權力傳承從來都不是由皇帝所決定的,通常有著一條看不見的關係網在主導這一切。

像後來鼎鼎有名嚴嵩的老師是楊廷和,而張居正的老師是徐階,張四維的老師同樣還是徐階,致使萬曆在舍棄張居正又隻能選擇張四維,卻是不存在真正的“草根逆襲”。

正是如此,不管有沒有背景的新科貢士,他們現在像做了一場美夢般,地位驟然提高了無數倍,更是陷入一種瘋狂之中。

隻是歡樂終究是短暫的,雖然他們已經成為新科貢士,但半個月後還有一場同樣關乎命運的殿試。

在吸取舉子張元投靠西夏的教訓後,明朝殿試同樣不設淘汰製,不論考得好還是考得差都能拿到進士的功名。

隻是進士功名分為一甲、二甲和三甲同進士,且不說關係到彼此的資曆和座位次序,而且亦會影響到“工作分配”。

正是如此,很多新科貢士並沒有被高中的喜悅徹底衝昏頭腦,亦是紛紛投入於殿試的備考中,期望在殿試中取得好成績。

樹欲靜,風不止。

跟任何時代一般,總會有一些好事之人煞費其事地傳播消息,而很多消息顯得真假難辨,到最後你偏偏又不得不信。

“恩科武舉考釣魚,此次殿試會不會要我們垂釣?”

“一語驚醒夢中人,前天我看到劉閣老的遠房侄子買漁具!”

“那貨肯定是提前得到內幕消息,我這就去買漁具冰釣練手!”

“有備無恙,武舉的考生都考了,我們文舉殿試怕亦得考釣魚這一項!”

……

隨著殿試考釣魚的消息傳開,越來越多的其他小道消息傳來,致使很多考生再也坐不住了,便紛紛決定要練習垂釣。

上有所好,下必附焉。

這句話一點都不假,弘治喜歡釣魚的事情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不僅萬安偷偷在家裏練釣魚,很多官員都以此為時尚,甚至很多地方官員都成為了垂釣的愛好者。

隨著消息不斷發酵,雖然現在河麵已經結冰,但郊外和北海子紛紛出現了不少“冰釣愛好者”。

徐鴻等新科貢士原本是打算專心備考,但看到這一股突然刮起來的垂釣風潮,亦是紛紛跑向漁具店。

隻是他們的條件終究有限,並不能前往北海子或郊外的江河實踐,卻是隻能在庭院進行假想練習。

海寬和陳壽都懂得如何釣魚,特別海寬的村子坐落在“傳說仙女下凡沐浴”的白石溪邊上,便做起了其他四人的“老師”。

就在新科貢士投入殿試備考,同時跟隨風潮練習釣魚的時候,一直受到京城關注的會昌侯案終於有了裁決。

城西,會昌侯府。

孫銘被關了一個月後,終於被順天府衙釋放出來。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孫銘雖然得到優待,但呆在那種監獄那種糟糕的環境中,整個人明顯變得削瘦,臉上還有著明顯蚊蟲叮咬的痕跡。

孫銘從馬車下來,看著會昌侯府氣派的廣亮式大門,頓時有種仿如隔絕的感覺。

“侯爺,請跨火盆!”

孫銘看著仆人拿過來的火盆,卻是知曉最糟糕的時刻已經熬過去,接下來迎接自己將是財源滾滾,便自信地邁了過去。

“恭迎老爺回府!”一妻三妾已經等待多時,當即便是盈盈地施禮道。

孫銘的目光在最年輕的妾室身上一掃,心裏不由得一癢。

按說,孫銘此次逢凶化吉並不光彩,畢竟孫銘手裏確實是染了十七條的命,但會昌侯府卻是決定擺宴席慶祝,更是請來京城最有名的戲班子助興。

劉瑾持旨而來,對會昌侯孫銘等人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經查會昌指使胞弟孫鐸於弘治元年大年三十屠殺錢府十七口,證據確鑿,罪大惡極,按律當斬。然英宗皇帝授郯國公丹書鐵券,恩蔭爺孫三代免一死……今死罪已免,世券收回,削爵為民,欽此!”

會昌侯府的丹書鐵券其實存在一個漏洞。雖然英宗皇帝同意更改,但這終究僅僅隻是口頭同意,並沒有更改丹書鐵券的文本,而宮廷的記載亦是可以不認賬。

弘治經過一番慎重的考慮後,還是選擇認了這一筆賬。

一則是尊重丹書鐵券的特權地位。畢竟丹書鐵券的出發點是獎勵有功之臣及後代,一旦丹書鐵券有所失信,這不利於底下的人替王朝賣命。

二則是皇帝的誠信問題,雖然可以否認宮廷記載的存在,甚至可以偷偷毀掉宮廷記載,但這種做法不夠帝王。

最後才是考慮到關乎孝的聲名,雖然英宗皇帝的口頭承諾可以不給予理會,但現在借著此事確定孝的地位,那麽自己的政令亦能一直持續影響下去。

正是如此,朱祐樘免除會昌侯孫銘滅殺錢府全家十七口的死罪,承認會昌侯府所持丹書鐵券的效力。

“罪臣領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會昌侯孫銘看到旨意正式降臨,嘴角不由微微上揚一個弧度接旨道。

雖然自己被皇帝關了一個月,吃了整整一個月的苦頭,但現在事情終究如自己所料般發展。

作為外戚本就沒有什麽前程,至於會昌侯爵位終究是世襲,雖然自己因此事徹底倒下,但會昌侯府必定能變得越來越好。

現在自己扛下了所有的事情,不說接下來可以享受京債更大的蛋糕,而且亦能夠得到相應的經濟補償。

有了錢後,自己便可以天天花天酒地,亦能將早已經看上的花魁帶回家,這種日子卻是神仙不換。

劉瑾將聖旨交給孫銘手裏,注意到這裏竟然正在舉辦酒席,便淡淡伸手索要:“孫銘,你將丹書鐵券交出來吧!”

“劉公公,能不歸還嗎?”孫銘一直將丹書鐵券視為寶貝,顯得有點不舍地詢問。

劉瑾的眉頭微微蹙起,當即表明態度:“剛剛聖旨已經很清楚,丹書鐵券要收回。何況這份丹書鐵券已經失效了,為免日後爭端,自然要將丹書鐵券還回來!”

“本侯想留著做個……好,我還!”孫銘原本還想做最後的掙紮,但看到劉瑾嚴厲的目光,最終便改變態度道。

“告辭了!”劉瑾將丹書鐵券帶走,似乎一刻都不想在這裏多呆。

孫銘知道自己是要退居幕後,而今這位太監對自己的觀感並不重要,亦是冷冷地道:“劉公公。慢走不送!”

劉瑾的前腳剛走,這個事情當即在北京城傳開了。

在會昌侯兩難的案子上,當今聖上選擇承認會昌侯府所持的丹書鐵券的效力,從而免除會昌侯孫銘一死。

“終於結案了,隻是這個結果真令人失望!”

“人家拿出英宗皇帝的丹書鐵券,總不能不當回事吧?”

“要我說,朝廷就不該承認丹書鐵券的效力,直接斬了便是!”

“我不跟你吵這個,有腦子的人都曉得這是一個兩難的案子!”

……

經過會試的考題後,所有舉子都不再熱衷於會昌侯案子的爭論,很多舉子很理性地結束話題,甚至他們本就提倡尊重丹書鐵券的特權。

無論是釋放會昌侯,還是要治罪會昌侯,他們都知道這兩個選擇都存在著一定的問題。

現在皇帝選擇免除會昌侯孫銘的罪行,這個做法隻不過是承認了會昌侯府的丹書鐵券,一切做法其實亦是合理。

丹書鐵券終究是英宗皇帝派發,且英宗皇帝確實同意免他們祖孫三代一死,現在的皇帝不過是履行英宗皇帝的諾言。

事情真要責怪,那亦不該責怪當今聖上,而是該責怪英宗皇帝對郯國公孫繼宗太好了。孫繼宗不僅立下那一丁點功勞,竟然給會昌侯府授出丹書鐵券。

現在一昧指責皇帝包庇會昌侯,隻能說是罔顧事實為黑而黑。

誰都清楚,一旦當今聖上執意斬殺會昌侯,那麽又是當今聖上不敬英宗皇帝,更是失信於皇帝所授的丹書鐵券。

正是如此,消息傳到舉人和新科貢士耳中的時候,並沒有出現進一步擴散開來,而是在這裏消化於無形。

“滅門慘案罪不容恕,當斬無赦!”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孫銘之罪不可削爵了事!”

“如此包庇惡徒的行徑,人神共憤,不斬會昌侯不足告慰十七條人命!”

……

雖然京城的輿論風波不及預期,但躲在幕後的馬文升等人再度出手,借助四大書院的普通生員製造京城的輿論風波。

一時間,一種不滿的情緒在京城迅速彌漫開來,一些人終究還是想要朝廷要背負過錯,由皇帝承擔包庇會昌侯的“惡果”。

京城的天空陰沉沉的,權力的鬥爭顯得無休無止。

大時雍坊,一座神秘的宅子中。

馬文升仍舊坐在首座之上,此次又多了一位老者。

新增的老者並不是別人,正是諫議學院的山長吳遠征,一個白白淨淨的小老頭,顯得頗有威嚴的模樣。

由於頭發已經禿了,固而常年戴著一頂帽子,狹長的眼睛透著一抹陰恨。

吳遠征端起茶盞,亦是主動參與話題:“其實他如果聰明的話,應該選擇斬殺會昌侯,而不是承受丹書鐵券的效力!”

“兩相其害取其輕,這個道理都不懂,看來咱們是高估咱們的皇帝了!”最年輕的老者手持一把紙扇,透著幾分輕視道。

馬文升將他們的反應看在眼裏,隻是並沒有吭聲。

他原本亦小瞧那位年輕的皇帝,結果得知朱祐樘將案子放到會試的試題上,自作聰明地想要製造會試舞弊案,結果錦衣衛百戶馬恕直接被拿下了。

現在的京城輿論確實不利於那位帝王,但經過這麽多次的暗自交鋒後,心裏湧起了一種隱隱的不安。

“馬大人,你可是有心事?”吳遠征突然注意到緊鎖眉頭的馬文升,當即便認真地詢問道。

馬文升知道吳長征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至今還覺得自己是懷才不遇,便淡淡地點頭透露一則消息:“剛剛得到的消息,馬恕已經被抓到都察院提審了!”

“都察院抓錦衣衛,這是唱哪一出?”吳遠征當即一愣,顯得有些混亂地詢問道。

另外三位老者亦是頗為意外地望向馬文升,一直都是錦衣衛抓官員,但現在竟然出現都察院抓錦衣衛的情況。

馬文升輕歎一聲,便是認真地回答道:“這是陛下的命令!從現在所得到的情報來看,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的意思是皇帝想要除掉朱驥?”吳遠征發現事情比自己所想要嚴重,當即便試探性地詢問道。

另外三位老者知道朱驥至關重要,不由得擔憂地望向馬文升。

馬文升發現這些人的眼界還是過於狹窄,便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若是僅僅對付朱驥,紫禁城那位就不需要等到現在,此次恐怕是計劃一網打盡!”

早前他已經猜到朱祐樘一直盯著錦衣衛,之所以沒有撤換朱驥,恐怕是想要通過朱驥幹一票大的。

隻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就在自己不經意露出破綻的時候,朱祐樘竟然在這個時候動手了。

“馬大人,你是不是危言聳聽了?若真要對錦衣衛大清洗,那一位恐怕早就動了,為何等到現在才動手?”年紀最長的老者並不認可這個判斷,便進行反駁。

馬文升苦澀一笑,當即指出其中的關鍵之處:“此事隻是一個推斷!為何要等到現在,我猜是因為王越回來了,而且他覺得王相做好了接手的準備!”

“王越跟皇帝都沒有交集,你是不是太高估王越了?”吳遠征壓根不將剛剛歸來的王越放在眼裏,當即便是懷疑道。

馬文升亦是不明白朱祐樘為何如此眼光毒辣地重用王越,卻是不願意繼續爭辯地道:“此事亦是一種猜測!隻是現在馬恕落到王越手裏,現在不論是解救馬恕,還是要除掉馬恕,此事需要現在拿出章程!”

“即便如此,馬恕便交給我解決吧!”一直很少吭聲紅鼻子老頭突然間表態,眼睛閃過一抹凶狠。

吳長征等人默默交換一個眼色,卻是知曉這個“解決”代表著什麽。

馬文升知道這個紅鼻子老頭的能耐,卻是突然開口:“若是可以的話,你讓你的人一並除掉王越吧!”

一般提及除掉通常是讓對方倒台,但馬文升在說話的時候,卻是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京城仿佛被一層迷霧所籠罩,誰都無法預測下一刻會發生什麽變故。

雖然舉人群體不參與話題,但現在的輿論被士大夫所掌握,有關朝廷包庇會昌侯的輿論越演越烈。

咚咚咚……

當天下午,就在會昌侯府一片歡聲笑語、孫銘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順天府的鼓聲突然響起,一個女子拿著鼓槌用力擊打鳴冤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