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落針可聞。
雖然人終究有自私的一麵,但很多文臣一開始都有一顆“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心,隻是往往敗於虛偽的現實罷了。
如今大明王朝迎來這麽一位英主,他們哪怕不為自己的前程考慮,亦想要親眼目睹華夏的盛世,甚至還想要參與其中。
現在朝廷麵臨妥善安置百萬級災民的大難題,隻是古往今來都沒有解決這個頑疾的良方,正如刑部尚書何知新所說的自生自滅才是王朝最常見手段。
偏偏地,在場很多人跟戶部右侍郎吳裕差不多的心思,卻是相信這個難題仍舊難不倒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
出來了!
戶部尚書李嗣看到出現在閣樓護欄邊上的朱祐樘,眼睛不由得閃過一抹興奮。
經過諸多種種,現在越來越多的重臣被皇帝的智慧所折服,所以心裏期待弘治能拿出方法破局。
在以往,賢臣之所值錢,那是因為皇帝事事要依仗他們。隻是現在的弘治帝簡直就是一位妖孽皇帝,他們最大的作用是“少空談,多實幹”,將皇帝的決策貫徹下去。
不論是整頓鹽政上的果敢,還是用刁民冊助推清丈田畝上的智慧,亦或者軍政上的主抓精兵能將都透露著這位帝王的執政智慧。
現在安置百萬災民雖然困難重重,但他們相信在這位英主的主導下,未必不能迎刃而解。
“瘋了吧?皇帝能破這種難題,真是病急亂投醫!”
刑部尚書何喬新跟眾臣的心思不一,看到這個踩狗屎運的戶部右侍郎竟然意圖求助皇帝,心裏不由得一陣鄙夷。
雖然他承認這位皇帝登基以來做得還算不錯,但並不見得朱祐樘多麽優秀,僅僅隻是朱祐樘是一個剛愎自用的皇帝罷,加上起用的王越和汪直兩條瘋狗。
要是自己在他的位置上,絕對比朱祐樘強十倍,啟用王恕、馬文升和劉大夏等賢臣,這天下必定大治。
至於自己都無法解決的難題,這個小皇帝自然不可能破解,純粹就是在鬧大笑話。
朱祐樘剛才在樓閣上接受美人伺茶,稍作猶豫便走到護欄前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那便即刻開戰吧!”
開戰?
禮部尚書徐瓊等官員麵麵相覷,卻是一時間淩亂了。
明明大家正在討論河南百萬災民的安置問題,結果皇帝突然說要開戰,似乎是答非所問。
至於皇帝口中的開戰無疑是指屯兵遼東的大明將士血洗建州女真,隻是現在國內出現重大災情,此時不是更應該休戰嗎?
“果然,這小小的戶部右侍郎不靠譜,這位已經大權在握的帝王簡直是戰爭狂魔。明明大家正在商討安置百萬災民,結果硬生生扯到遼東戰事,這皇帝想戰想瘋了吧?”刑部尚書何知新是心在曹營心在漢,麵對朱祐樘不靠譜的回答,卻是暗暗進行腹議。
“陛下,可是要征討建州女真?”吏部尚書李裕試探性詢問。
朱祐樘輕輕地搖頭,致使下麵的重臣當即一愣,卻是沒有想到竟然猜錯了。
朱祐樘的眼睛炯炯有神,顯得語氣堅定地道:“錯矣!吾天朝百姓為上國之民,今建州女真內附而多不忠,數次向朝鮮獻媚足見其狼子野心,先帝曾言絕其種類。今朕不願百萬百姓流離失所,所以此次是要**平建州女真,收歸我大明舊地以安我大明百萬災民。”
啊?**平?
內閣首輔萬安等人傻眼,不由齊刷刷地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
就在他們苦苦思索如何補貼百姓,讓百萬百姓重獲生計,結果這位皇帝跳出了“國門”,卻是將目光落向建州的肥沃之地。
建州女真已經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遊牧民族,之所以正在向半農耕社會過度,正是得益於建州得天獨厚的土地條件。
若是能夠將那塊肥沃的土地收回來,再興修水利,還真是安置百萬災民的好去處,讓百萬受災的百姓不至於淪為奴婢或餓屍荒野。
朱祐樘不管下麵的沉默是什麽心思,卻是知道重要的事情還得自己這位皇帝親自拿定主意:“朕非好戰之君,然壯我華夏,外則商通四海,內複我華夏之地。青史罵朕暴君亦罷,今建州非征討,而是**平建州、複我華夏舊地,諸卿可願助朕一臂之力?”
“陛下以萬民為重,臣等願為陛下赴湯蹈火!”萬安得知朱祐樘的真正用意,亦是忠心耿耿地表態。
禮部尚書徐瓊原本是為仕途而狂拍馬屁,但看到這位帝王的種種作為後,亦是不由得流下忠誠的淚水。
雖然這位帝王跟儒家所倡導的仁愛相悖,亦有違統治階層所提倡的共亨太平之福,但卻是心裏真正裝著百姓的帝王。
古往今來多少盛世,其實都隻能是部分人的盛世,絕大多數都是在默默為這個盛世負重前行。
隻是現在的帝王為了安置百萬流民,不惜背負暴君的惡名,直接發兵**平整個建州女真,如此君王豈能不誓死相隨呢?
這……
刑部尚書何喬新整個人呆若木雞,腦袋嗡嗡作響。
本以為這種千古難題是無解之題,隻是這位帝王另辟蹊徑,竟然通過收複舊地和投入巨資興水利工程來解決。
但……為了安置自己國民便發動戰爭,如此做法有損大國禮儀之邦的名頭吧?
朱祐樘感受到這幫重臣亦是裝著百姓,便認真地道:“既然諸卿沒有異議,接下來當議誰來掛帥出征?**平建州又如何遷居流民、興水利?建州地勢平坦,土地肥沃,即便朝廷斥國帑五十萬兩興水利,實建我大明東北糧倉,故此舉近可解漕運之弊,遠可築大明興盛之基。”
跟這時代統治階層的思維不同,既然想要興起一個地方,那麽就需要前期的資本投入。
建州肥沃的土地是發展農業的好地方,但其實需要時間和人力開墾,更需要水利工程的投入,這樣才能真正將建州打造成東北糧倉。
雖然前期投入預計百萬兩,但東北糧倉一旦興起,京城對南方糧食需要會大大降低,屆時漕弊的問題迎刃而解,亦能為整個大明提供糧食保障。
“遵旨!”吏部尚書李裕等重臣感受到這位帝王運籌帷幄,當即恭恭敬敬地施禮。
我……反對啊!
何喬新很不願意為了安置百萬災民而做有損禮儀之邦的事,隻是左顧右盼發現所有人都沒有異議,不由將吐到嘴邊的話咽了回來。
咦?
戶部右侍郎鄙夷地望了一眼刑部尚書何喬新,卻是注意到何喬新的異樣,心裏認定這位刑部尚書實是不忠,當即將對方視為自己的第一政敵。
由於朱祐樘定了基調,在接下來的議事中,一切都變得簡單。
這幫重臣雖然打開不了格局,但由誰來掛帥以及安置流民等,這其實都是他們的老本行。
自古的難題其實都是一個錢字,隻是弘治的財政還十分健康,加上剛剛查抄葉家得到大量的贓銀。
由於不需要向百姓加征加派,自然不需要進行扯皮,大家隻需要考慮如何花錢即可。
“我們戶部振災的錢夠,但都察院必須做好反貪工作!”
“我們戶部修堤的錢有,但工部選河道官員麻煩擦亮眼睛!”
“我們戶部的糧倉夯實,但兵部運糧要製定好章程!”
……
戶部尚書李嗣簡直成為名副其實的財神爺,麵對各個衙門申請資金都照撥不誤,但亦是底氣十足地提出要求。
弘治朝的最大特點是摒棄以前單打獨鬥的模式,改為各部門合作,從而大大提高了辦事效率。
現在可謂是君臣一心,雖然一些貪腐是防不勝防,但朝廷打擊貪腐的決心是空前強大。
特別都察院的地位驟然拔高,而王越是剛直的王砍頭,所以都察院正在默默肩負反貪的神聖使命。
朱祐樘聽取六部官員的意見後,便將救賑和遷移災民的工作交給戶部和吏部負責,黃河河堤修補和建州水利工程規劃由工部承擔,其餘部門從旁協助。
至於最重要**平建州女真的掛帥人選,原本朱祐樘是傾向於遼東總督劉宣,但劉宣的軍事才能還是差了一點,最終決定由都察院左都禦史王越掛帥出征。
隨著禦書房的最高會議結束,大明弘治朝以來最大的“建州己酉工程”出爐。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戶部和兵部成為最忙碌的部門。
戶部全力承擔河南等地的賑災工作,兵部則負責遼東戰事的後勤,其他部門則主要配合這兩項工作。
隻是消息傳到外界,特別大明任命王越聯合監軍太監張永和新任遼東總兵武靖伯趙承慶,反戰情緒突然間高漲。
“因鹿筋不足便征討,非大國所為?”
“大明乃禮儀之邦,如此行徑可為暴君!”
“失得者寡助,賢臣必不事君,賢士當請辭!”
……
外界的讀書人並沒有理會百萬災民,在得知朝廷征討建州,當即群情激憤地反對道。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京城的輿論幾乎呈一邊倒,很多讀書人紛紛將矛頭指向了朝廷。
更為甚者,一些人鼓吹有賢之人應當請辭,離開這種失道之君。
這些聲音自然傳到了皇宮,朱祐樘雖然知曉京城反對自己的力量不降反升,但卻並不打算將精力放在這群跳梁小醜身上,而是專注於**平建州和賑災。
城東,東升客棧。
徐鴻和高魁是留在京城的兩個幸運兒,有空則會在這個改變命運的地方相聚。
雖然離順天院試還有一月左右的時間,但陸續已經有考生前來備考,而這些“好動”的考生最喜歡抨擊時政。
反戰似乎成了政治正確,中間的一張桌子正在侃侃而談,矛頭直指“意氣用事”的皇帝。
徐鴻自然是聽到這些不和諧的聲音,隻是注意到高魁先一步到達,便朝角落處的酒桌走去。
高魁看到徐鴻到來,親自替徐鴻斟酒道:“咱們兩人倒是巧!本以為隻有我留京了,不想我亦被派往河南辦差!”
“你們都察院是越管越寬了,現在六部官員都說最怕你們,生怕被你們的檢查廳抓了!”徐鴻在桌子前麵坐下,便端起酒杯。
高魁的嘴角噙著一絲嘲諷,顯得剛正不阿地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真怕我們的人,必定是心裏有鬼,做了不法之事。像此次賑災款真敢伸手,我定然是六親不認,絕不做同流合汙之事!”
“此次因河道的豆腐渣工程,致使大半個河南淪為汪澤,數百萬百姓流離失所。以前還覺得陛下給你們都察院的權柄過大,隻是經曆此事,方知陛下實為英主。然事到如今,這京城竟有人稱陛下為暴君,真是恨不得啖之!”徐鴻喝了一口酒,微微皺起眉頭。
高魁抬頭望了一眼剛剛抨擊皇帝的幾個讀書人,卻是一本正經地詢問:“征討建州一事,陛下以鹿筋為由,其實是借口吧?”
“要是我猜得沒錯的話,這個確實是借口!初時陛下怕是圖謀建州之地,但現在數百萬百姓流離失所,此戰是勢在必行,而且是勢在必勝!”
“你的意思是……”
“安民!”
此話一出,高魁的腦海當即閃過一抹亮光,而後震驚地望向紫禁城的方向。
前堂中央的幾個讀書人還在抨擊皇帝,但這個角落的高魁震驚地望向紫禁城,而徐鴻的眼睛同樣充滿敬畏。
雖然朝廷不可能公布建州己酉工程,但難免不會露出一些蛛絲馬跡,而一些有政治天賦的人才亦能窺得一二。
其實徐鴻聰慧是一方麵,但更重要是徐鴻早前見過弘治帝,卻是知曉這是一位罕見的英主。
加上早前張遂被派往遼東,那麽遼東必定不是一場因鹿筋而起的戰事,而是弘治帝有收回整個建州的念頭,甚至是要以建州為基平定野人女真和海西女真。
結合現在河南的災情,徐鴻完全有理由推斷,此次建州戰事的真正意圖是安置百萬災民。
“喂,你們兩個嘀咕什麽呢?剛剛本案首好像聽到你說英主了?”
正是這時,剛剛還在指點江山的幾位童生已經走過來,為首黑痣男顯得陰陽怪氣地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