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的刑堂之中,何喬新巋然而立,仿佛是萬法不加身的聖人般。

明明他收受人參跟黃裕取得金融牌照的事情有關聯,但他在這個事情竟然早有防備。

不僅將責任推給了戶部和刑部郎中杜健,而且指出這般追責的弊端,更是將自己巧妙地摘得幹幹淨淨。

這……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邊鏞等官員麵麵相覷,發現這哪裏是什麽清流領軍人,分明就是一個官滑如油的偽君子。

明眼人都知道黃裕取得金融牌照跟何喬新有關,但偏偏這個人收了重禮,竟然不是他來親自經手。

到了這一刻,他們亦是意識到尚書級的高官不是沒有問題,而是他們早已經巧妙地將風險扼殺在搖籃中。

“倒是一張巧嘴,這般都要將自己摘得如此幹淨!”王越不得不佩服眼前這位做事滴水不漏的刑部尚書,隻是早已經看穿一切地道:“刑部郎中杜健此人原本是江西的知縣,是你擔任吏部左侍郎之時將他提拔起來的吧?”

咦?

王煜頓時一驚,卻是沒有想到何喬新竟然還擔任過如此要職,當真是小瞧了這個其貌不揚的刑部尚書。

都察院有不少官員並不知曉何喬新的底細,而今聽到何喬新擔任過這個要職,頓時意識到何喬新的能耐遠超普通的刑部尚書。

“老夫不管擔任何職都是為朝廷盡忠職守,不知王總憲何話是何意?”何喬新沒想到王越連這層關係都已經查到,但一副正義凜然地反問。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邊鏞等官員不由得嗤之以鼻,若其他官員或許是盡忠職守的好官員,但眼前這位刑部尚書壓根跟“忠”字不沾邊。

隻是他深知眼前這位尚書確實棘手,困難程度遠超以前所遇到的油滑官員,不由擔憂地扭頭望向王越。

一時間,整個刑堂都安靜下來,這場審訊似乎進入了停滯狀態。

王越發現眼前這個尚書級別對手確實是不同凡響,但亮出一份清單道:“既然如此,那麽人參的事情暫且放到一邊,本官這裏還有一份清單!”

“什麽清單!”何喬新的心裏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頓時警惕地詢問。

王煜等人紛紛扭頭望向王越,卻是希望王越準備後招,不然還真的隻能釋放這個大奸似忠的刑部尚書。

王越看著清單的內容,眼睛閃過一抹苦澀,便選了幾條念了起來。

“任職山東巡按期間收受濟南府推官趙理西湖龍井半斤!”

“任職四川巡按期間收受新都知縣趙季節八十年女兒紅十壇!”

“任職刑部右侍郎督察兩準鹽稅收受兩淮都轉運使林富田千年靈芝一個!”

“任職吏部左侍郎收受漕運總督陳明遠冬蟲夏草二十斤和極品燕窩三十斤!”

“任職南京刑部尚書期間收受兩廣總督宋旻通過中間人轉贈的龍涎香三百克!”

……

隨著這一張清單的內容被念了出來,形勢驟然轉變,而勝利的天秤正在恍然地傾向了正義的一方。

這一項項的清單不僅指明禮品的數量,竟然還有日期和行賄人員,一下子將何喬新的底褲都扯了下來。

啊?怎麽可能!

何喬新的忘記像是重新被喚醒一般,顯得難以置信地望向堂上的王越。

西湖龍井、陳年佳釀、千年靈芝、冬蟲夏草、燕窩、龍涎香……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邊鏞等官員的腦海飄過一個個稀罕之物,這位刑部尚書可能是不取一文,但人間精華當真是一樣都不放過。

敢情剛剛的野人參還是開胃小菜,千年靈芝和冬蟲夏草是何等名貴,龍涎香更是舍得用上,還真是奢靡至極的生活。

砰!

像是一枚精確製導的導彈般,正中何喬新這個靶心。

“你怎麽知道這些,你……你不是今天才調查老夫!”何喬新的心裏一寒,顯得後知後覺地震驚道。

在前來都察院之前,他一直以為是皇帝突然向都察院施壓,都察院這才倉促間調查自己,所有才胡亂給自己一個受賄的罪名。

隻是王越如此詳盡地揭了自己老底,雖然不知道王越從哪裏弄來的清單,但王越必定不可能是今日才開始著手調查,而是早已經著手針對自己。

一念至此,他發現事情已經遠遠超出自己的掌控,甚至還有可能會栽在這裏。

王越看到何喬新已經反應過來,顯得十分平靜地道:“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麵已經將你這麽多年收受的厚禮記載得清清楚楚,而這些厚禮初步的估價是……十萬兩!”

十萬兩?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邊鏞等官員聽到這個估價,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一直以來,大家都知道何時新不收金銀,敢情這不是何時新潔身自好,而是打造一個清官的人設罷了。

哪怕努力打造清官的人設,但何時新其實並不是真的不拿,反而拿的東西比一般官員都要多,有幾個貪官能拿超過十萬兩呢?

“且不說估值十萬兩又是你在信口開河,這上麵的記載可有人證物證?”何喬新的眼珠子一轉,當即進行狡辯道。

王越迎著何喬新狡猾的目光,便認真地詢問:“如此說來,你是不打算承認了?”

“本官沒有做過的事情,亦或許是你在此誇大其詞的東西,本官如何能承認?”何喬新知道大概是師爺背叛了自己,但仍舊果斷拒絕招認道。

雖然自己確實從不收取金錢,但卻是一個貪圖物欲的性子,很喜歡享用這種高檔的東西,這點在官場其實不是太大的秘密。

隻是這些昂貴的東西根本不好估價,而且都是人家心甘情願贈送給自己的東西,根本算不上行賄。

至於那些給自己送東西的人,隻要自己緘口不承認或貶低禮品的品質,相信送禮的人不可能自尋煩惱進行招認。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邊鏞等官員麵麵相覷,發現眼前的刑部尚書比以前任何一個犯官都要難對付。

王越從來不輕視任何一個對手,卻是突然掏出幾份供狀:“這張是原濟南府推官趙理的供狀,這張是新都知縣趙季節的供狀……這張是原兩廣總督宋旻,上麵將東西的品質和來處都記載得一清二楚。何尚書,你難道還不打算承認嗎?”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邊鏞等官員的眼睛紛紛亮起,看到王越竟然連這個都已經準備妥當,不由憐憫地望向刑部尚書何喬新。

何喬新確實是一個難纏的對手,若是自己遇上壓根無能為力,但自己這個頂頭上司卻是一個妖孽。

不僅將何喬新的底查得一清二楚,而且還將那些行賄官員的供狀拿到手,可謂是人證物證齊全,壓根由不得何喬新抵賴。

“你……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調查這些的?”刑部尚書何喬新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般,顯得十分憤怒地質問道。

王越並沒有回避這個問題,認真地思索片刻:“若真要論起來的話,應該是你第一次參與最高會議,當時老夫便覺得你天生反骨,所以便已經對你起底了!”

“就因為這個?”何喬新的眼睛一瞪,顯得十分震驚地道。

按著對方的潛台詞,僅僅是因為看自己不順眼,懷疑自己不夠忠誠,便對自己大起底,簡直就是一個不可理喻的行為。

王越有著自己的一套行事準則,顯得理所當然地道:“不然呢?陛下將老夫從一個謫居之人提拔成為治鹽欽差,對老夫更是無條件信任,現在讓老夫回京來糾察百官。治國如治軍,老夫自然是要盯著你們這幫重臣,從而掀出害群之馬!”

他王越雖然恃才傲物,但亦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

在皇帝登基之初,便起用自己以欽差的身份治鹽,更是賜予自己尚方寶劍,給足了自己施展才華的舞台。

此後的斬斬殺殺亦是無條件支持,為了讓自己能夠擔任九卿的要職,更是暫時押下自己的軍功。

他王越雖然懂得治軍,但對治國終究是一個門外漢。

反觀弘治帝所治下的帝國蒸蒸日上,不僅減輕百姓的賦稅和整頓金融挽救破產百姓,而且通過發展紡織業給部分百姓謀利,更是收複建州安置百萬流民。

若說自己是天生的帥才,那麽弘治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明君。

他知道治國之事輪不到自己指手畫腳,所以繼續發揮自己所長,像是在軍中那般揪出害群之馬即可。

他剛剛進宮麵見了皇帝,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皇帝是如此的生氣,如此痛恨一個臣子。

其實他早已經看得出,何喬新雖然表麵跟大家共同商議如何振興中華,但實質暗地裏卻搞小動作。

像此次朝廷推行國債,明明是一個指揮得當的戰鬥,結果因為何喬新這個小人出爾反爾,不僅讓整個作戰計劃失敗,而且還讓皇帝痛失頭號大將。

他其實能夠理解皇帝的那份心情,曾經他亦是做出最好的作戰部署,結果一個部將偏偏不遵從軍令,致使自己的愛將死在蒙古人的刀下。

卻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自己提前調查算是給皇帝找到了宣泄怒火的理由,但晚上一步又讓內閣首輔遭到這個小人的暗算。

“老夫確實接受一些官員所贈的茶酒之物,但若這都算是賄賂的話,那麽文武百官有誰還幹淨?”何喬新看到證據確鑿,便憤憤地反問道。

雖然自己確實露出了破綻,但自己所貪的並不是金銀,而是拿的是實物。

自古以來都是法不責眾,若弘治敢將敢收受人參視為貪汙受賂,那麽次輔劉吉、吏部尚書李裕和戶部尚書李嗣等官員會怎麽想?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賣命呢?

正是如此,何喬新知道要抓著實物這一點不放,更是要將所有人都一起拉下水。

這……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邊鏞等官員知道這個確實是實情,若不是金銀之物,這些還真算不上是行賄之罪了。

王越知道何喬新在偷換概念,顯得一本正經地道:“京城確實收禮的官員不少,但實物總價值十萬兩的,目前隻有你一個!你恐怕有所不知,黃裕將人參贈給了戶部尚書李嗣,但李嗣便以價值過重為由給拒絕了!”

華夏確實無法避免這種人情往來,但同樣禮物亦有輕重之分,而何喬新確實抵住了金銀的**,但其實是一個追求奢靡生活的人。

哪怕是當朝閣臣,亦是沒有想到享用龍涎香,但何喬新竟然不拒絕。

反觀戶部尚書李嗣麵對價值千金的人參,亦是知曉這種人參過於貴重而拒絕,結果這個不拿一文的清官竟然收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都察院分明就是刻意針對老夫,老夫不信李嗣那幫人沒有接受過貴重的禮物!”何喬新知道隻有將其他人拉下水,自己才能上岸。

王越一眼便看穿何喬新的小伎倆,便做出決定道:“今日之事隻論你一人,是否要將你以受賄論處,此事需要先行上奏陛下!”頓了頓,矛頭直指王越道:“有鑒於此,今晚便委屈你在都察院大牢裏過春節!”

“你敢!”何喬新看到王越竟然要關自己進牢房,當即憤怒地大聲喝道。

王煜當即上前,顯得神色不善地威逼道:“這裏是都察院,你還是乖乖配合免受皮肉之苦,請吧!”

“何尚書,別敬酒不喝喝罰酒!”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邊鏞等官員自然是站在王越這邊,現在證據已經明朗,而何喬新得罪的是皇帝,他們又什麽理由不將人關起來呢?

何喬新氣得咬牙切齒,隻是知道自己根本無法違抗,恨恨地瞪了一眼王越,知道自己大概成為大明有朝以來第一位在牢裏過春節的刑部尚書了。

正當何家人和禮部左侍郎丘濬等著何喬新辦完事情回去的時候,結果卻被告知已經被收監,頓時讓所有人呆若木雞。

這裏的事情上報皇帝的時候,朱祐樘並沒有急於對何喬新定罪,而是當即召見百家院的張升和謝遷。

殺人,終究還得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