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經意間,這個時代正在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

國債沒能在文官集團和武勳集團中掀起浪花,但在京城百姓這裏竟然掀起了驚濤駭浪,認購的場麵甚至比昨日還要壯觀。

皇家錢莊門前排起了長龍,隊伍從門口排到了街口。

隔壁的孫掌櫃看到此情此景,亦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雖然他知道很多百姓家裏都有了一點積蓄,但萬萬沒有想到,依靠劉英這種底層群體竟然掀起這麽大的浪潮。

後麵不斷有百姓聞訊而來,前麵不斷有百姓拿著國債離開,拿到國債的百姓臉上都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其實不止城北的皇家錢莊,北京城其他錢莊同樣受到了追捧,無數的百姓紛紛揮舞著自己的鈔票進行國債認購。

百姓是純樸的!

百姓是天真的!

百姓更是忠君的!

其實這個場麵正是打了那幫滿口忠君愛國偽君子的嘴臉,當他們坐擁金山銀山的時候,想的永遠都是如何守護自己的財富。

反觀京城的這幫百姓雖然大多數都沒有讀過書,但完全沒有質疑皇帝的信譽,甚至掏出全部家當來認購國債。

一位記者問一位農民:“如果你有一百畝地,你願意捐給國家嗎?”農民回答:“我願意。”記者又問:“如果你有一頭牛,你願意捐給國家嗎?”農民回答:“我不願意。”記者疑惑地問:“為什麽你願意捐一百畝地,卻不願意捐一頭牛呢?”農民回答:“因為我真的有一頭牛啊!”

引用這個後世抹黑農民的笑話,其實放到現在官紳階層同樣貼切,越是富有反倒更加努力捍衛自己的利益。

“奸臣在國債上應該是不敢興風作浪了!”

“說起來,今年的西市還沒有斬大奸臣呢!”

“現在正月都沒有過去,你這話是言之尚早了!”

“今年恐怕沒得砍了,前天李尚書家公子在元宵燈會都是規規矩矩排隊!”

“現在上到王侯將相、下到衙門胥吏都變得規規矩矩了,本朝的朝堂比太祖亦差不了多少!”

……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並不像那幫權臣緊盯皇帝,他們的目光落在朝堂之上,卻是知道而今是屬於明君的時代。

由於前幾年皇帝斬大臣如砍瓜切菜,致使現在滿朝文武大臣都已經收斂起來,故而大家明白皇帝即便想斬亦得有理由。

至於誰敢阻礙皇帝做事,誰敢提議皇帝違約不給兌付,他們相信朝堂應該不會再出現這種奸臣,畢竟現在的皇帝是愛護他們的。

“將銀子放家裏真不如買國債!”

“一年就有一分息,這種好事上哪裏找?”

“可不止如此,明年沒準真要換黃金呢!”

……

這場國債認購潮的熱度不減,反而呈現越演越烈的趨勢,下午排隊的隊伍反而已經排到了隔壁那條街。

從京城輿論的反饋情況來看,跟京城疑神疑鬼的權貴不同,而今京城百姓對弘治帝有很強烈的信任度。

雖然有人擔憂違約的問題,但卻是極少數的人群,大部分的百姓都是無條件相信給他們帶來好生活的皇帝。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連同郊區的百姓都湧到皇家錢莊購買國債,致使百姓一躍成為購買國債的主力軍。

原本還覺得遙遙無期的近二十萬張國債餘票,但經曆這兩個突發事件後,餘票像是突然間出現塌方般。

現如今,很多人已經不再考慮國債能夠全部售出,而是已經開始計算還剩下幾日國債便售罄。

“船廠那邊要加快進度了!”

“廣東方麵的糧食務必要保證呂宋的需求!”

“鋪橋修路的器械即刻運往天津,采礦工具亦得加緊生產!”

……

由於國債銷售火爆,元宵假期後的工部和兵部顯得十分的忙碌,今年的首要工作則是推動呂宋的金礦開采。

其實呂宋巡撫張遂和兩廣總督兼廣東巡撫陳政一直在默默地推進,目前最重要是打造出強大的艦隊,同時保障呂宋的各類物資輸送,另外派遣更多的人員前往呂宋搭橋修路。

終究是要到海外采金,所以各種生活物資都要通過海運運輸到呂宋城,無形中加大了此次采金的成本。

都察院,大牢中。

這個潮濕的地牢跟欣欣向榮的京城格格不入,仿佛是處於另外一個時空一般,髒、亂、臭充斥這裏的每個角落。

身穿白色囚服的何喬新此刻躺靠在牆壁上,旁邊是臭水橫流,卻是已經不再在意這個環境,目光空洞地望著前麵的圓形欄木。

從進來的時意氣風發,到如今意誌消沉,僅僅十幾天的時間,整個人亦是消瘦了一大圈。

但,他是真的不想死。

外麵原本形勢一片大好,無數的熱血書生為自己叫屈,甚至一起圍攻都察院大門,但仿佛一夜之間自己便無人問津了。

他不明白為何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但他是真的不甘心。

“爹,那幫大儒對孩子都是閉門不見了!”何圖前來牢中探視,顯得滿臉悲切地搖頭。

何喬新的眼睛閃過一抹怨氣,顯得咬牙切齒地道:“那幫忘恩負義的家夥,之前可不是這樣說的!”

在阻止國債一事上,他雖然擺了萬安一道,但當時並不是全然不顧後果。正是因為那些人從旁煽風點火,他才選擇付諸行動。

隻是皇帝此次打著財政緊張的名義進行冗員,加上那個該死的王華站出來管製自己學生,結果這幫人竟然不顧自己死活了。

他絕對不會坐以待斃,哪怕丟掉刑部尚書的官職,他亦要離開這裏。

“爹,現在抱怨沒有用,您還是再想如何自救吧?”何圖這段時間感受到人情冷淡,顯得一本正經地提醒。

何喬新用髒兮兮的手摸了一下發癢的鼻孔,當即便傲然道:“丘濬那個老東西當初有份蠱惑我,你跟他說我要見他!”

“爹,現在大家都對你是避之不及,他堂堂禮部左侍郎能來嗎?”何圖想到這些天處處碰壁,不由得懷疑地道。

何喬新發現自己手上沾的是屎,忍著惡氣用髒兮兮的袖子抹掉鼻子上的髒東西:“他若找其他理由推脫,你跟他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衣服同樣沾著屎,隻是此刻眼睛顯得更加的冷峻。卻是不管有什麽後果,他都要離開這裏,絕對要離開這個地獄般的牢房。

由於禮部尚書徐瓊已經入閣拜相,現在禮部尚書的位置空置,而禮部左侍郎丘濬無疑是候選人之一。

現在誰都知道因萬安之死,朱祐樘是恨不得將何喬新大卸八塊,所以丘濬在這個時候是不太可能前來。

隻是丘濬最終還是來了,倒不是他不知道這個舉動的後果,而是他擔心何喬新真的亂咬:“何喬新,你到現在還沒看清形勢嗎?”

事情證明,他們再一次輕視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

為了眼前這個人,他們此次可謂是精銳盡損。那位皇帝以財政困難為借口,竟然成功地清洗了整個六部,致使他們隱忍至今的人員被一網打盡。

何喬新阻撓國債發行更是淪為今年最大的笑話,卻是誰都沒有想到,京城百姓的認購變得如此的瘋狂。

在他進來之前,戶部那邊已經傳來消息,三百萬兩的國債已經正式告罄。

現如今,禮部已經接到了內閣的命令,要求他們選擇年中開礦的黃道吉日,呂宋的采礦很可能在年中便能全麵動工。

結果呢?

他們一敗塗地則罷,眼前這個該死之人竟然還要威脅於他,要他不惜放棄躋身禮部尚書的機會來這裏跟他相見。

丘濬心裏暗恨,恨眼前這個蠢東西還看不清形勢,至今還要將他拖下水。

何喬新並不以為自己做錯,顯得十分不屑地道:“什麽形勢?如此獨斷專行的暴君,你以為將來能有好結果嗎?”

這……

何圖是跟著丘濬一起過來,而今聽到自己父親說出這種不敬的話,不由得害怕地望向左右,還好牢頭已經被自己開銀子打發離開了。

“老夫自有決斷,隻是你的事情不能再鬧了!”丘濬自然不願意聽一個階下囚說教,至於他們這邊的行動更不可能向眼前這個將死之人透露,顯得一本正經地道。

雖然現在的決策權在最高會議,但最高會議的十八人基本都是帝黨,所以事情其實還是皇帝一個人說了算。

現在皇帝已經打定主意要為萬安“複仇”,何喬新現在選擇反抗隻會死得更慘,倒不如乖乖挨皇帝這一拳。

此次他之所以過來,亦是想讓何喬新認清形勢,爭取將自身的損失降到最低,而他亦願意將來照拂他的子孫。

何喬新知道自己的處境糟糕,但並不打算妥協:“老夫入仕以來,從沒來拿過一文,而今家裏的存銀不足萬兩,哪位尚書能跟老夫相比?”

“你家裏存銀確實不多,但你的弟弟是京城巨富,你家名下坐擁良田萬畝,店鋪亦有幾十間,這事莫以為皇帝不知!”丘濬深知大家比的是誰藏得深,當即便直接揭穿。

旁邊的何圖聽到自己的家底被揭穿,想到真實的財產情況隻會更多,臉上不由得火辣辣的。

何喬新終究混跡官場幾十年的,臉上沒有絲毫羞色地要挾道:“他知道又能如何?這都是我劉氏祖上傳下來的產業,我可從來沒有拿過一文,你們繼續鼓動那些大儒為老夫造勢,不然休怪我跟王砍頭說一些不該說的話了!”

“既然你執意如此,那麽便這樣辦吧,但我們已經不能再保證將你撈出去了!”丘濬知道多說無益,亦是痛快地答應道。

王越是一個油鹽不進的主,現在都察院擁有一幫精兵強將,卻是不能被他盯上。若是何喬新真說了不該說的,事情真的麻煩了。

如今隻能安撫住何喬新,讓何喬新的嘴巴先閉上,接下來再想辦法應對了。

何喬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自然爽點地點頭表示理解,看著陰沉著臉離開的丘濬,卻是知道自己這個決定算是跟那幫人正式決裂了。

隻是他始終相信,自己從來都沒有拿過銀兩,堂堂的帝王亦不能治他的罪,而今隻求能夠全身而退了。

時間已經來到下旬,京城的冰雪已經慢慢消融。

王府街,這裏是皇親國戚居住的聚集地,像去年從皇宮搬出來的興王朱祐杬便住在這裏的興王府中。

由於邵太妃想要替興王朱祐杬張羅婚事的事情已經傳開,現在興王府顯得十分熱鬧,很多人家都想要跟興王搭上親事。

且不說王妃的地位高崇,而今天子至今都沒有生育,一旦天子有什麽不測的話,那麽皇位便砸到了興王的頭上。

丘濬乘坐轎子恰好興王府,亦是注意到興王府門前的熱鬧,甚至頗為意外地看到了英國公府的人,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雖然當今天子贏得了百姓的人心,但卻失去了不少權貴的忠誠,而今更是越來越多人往興王府這邊靠攏。

轎子拐進一個胡同,而後來到最裏麵的一座宅子中。

丘濬披上了頗有標準性的黑袍,由著袍子半掩著自己的臉,跟著一個侍衛來到垂下珠簾的房間中。

房間正在燃燒著檀香,致使空氣彌漫著一股清香。

丘濬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當即便將在獄中跟何喬新的對話說了出來,而後一本正經地詢問:“二袍首,何喬新絕對是一大隱患,恐怕不能再留了!”

“獄中殺人太過顯痕跡,而且為這種人著實不值得,咱們還是繼續隱藏吧!”裏麵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卻是直接拒絕道。

丘濬的眼睛閃過一抹失望,便認真地詢問:“您是同意他的要求?”

“既然何喬新是想跟皇帝魚死網破,那麽便助他一臂之力,反正我們不會有太大的損失!”裏麵的男子端起茶盞,當即做出決定道。

丘濬看到事情已經有了決斷,雖然始終還是擔心何喬新這個隱患,但還是拱手道:“如此甚好!”

由於事情有了決斷,他並沒有在這裏逗留,亦不想跟這邊有太深的瓜葛。其實他跟對方更像是合作關係,此次充當的是傳話筒。

隻是隱隱間,他感覺這夥人之所以選擇退讓,恐怕不是害怕何喬新妥協,而是他們已經找到解決核心問題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