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劉吉這個舉動,在場的重臣當即愕然。
按說劉吉是離皇帝最近的身邊人,自然更應該清楚皇帝的秉性,皇帝根本沒有道理接受周經這個方案。
偏偏地,這位首輔竟然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率先支持周經的方案,這讓人頓時是摸不著頭腦。
劉吉對眾人的反應並不意外,卻是微笑地解釋道:“老夫之所以支持這個方案,乃是因大明因蝗災而始,故亦以為當遵循天道。”
尹直等人聽到這個解釋,亦是感到一陣釋然。
據史書所載:至正四年,旱蝗,大饑疫。太祖時年十七,父母兄相繼歿,貧不克葬。……。太祖孤無所依,乃入皇覺寺為僧。
若是沒有那一場蝗災,太祖恐怕仍舊在家鄉老老實實做一個農民,卻是不可能年少離家,自然就沒有後麵成就的一番偉業。
結合現在的情況,誰都不能百分百保證采用滅殺的方式能夠奏效,而齋戒並開倉放糧不失為一種穩妥的方式。
朱祐樘對劉吉的舉動稍微感到意外,但聽到劉吉拋出這個說辭,亦是明白這位首輔選擇偏向於玄學。
此次的難題不僅是蝗蟲本身,而是在場的朝臣能夠打破原先的固定玄學思維,采用更加積極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古往今來,有著太多遇上難題便推給天道不可逆,結果讓整個社會停滯不前,致使王朝陷於周始循環中。
朱祐樘默默地品著茶水,以他的眼界自然能夠看穿前方的迷霧,但並不打算事事都要親力親為,而是要在這裏靜觀其變。
韓幼英看著眼前這個成竹在胸的成熟男人,越發覺得這個男人是那般的魅力四射。
禦書房,此時顯得十分的安靜。
“何為天道,當以民為本!今蝗蟲肆虐,焉有不滅之理,自然應當發動全民一起滅蝗。即便蝗蟲萬萬千,吾等亦殺之萬萬千!”兵部尚書劉宣不為所動,堅持著自己的立場道。
自從在遼東見識到戰場的殘酷,亦看到大明將建虜殺得幾近滅族,更是認定並不存在所謂的天道。
隻要他們堅持一個方向努力去做,哪怕麵對再大的困難,他們亦能夠克服製勝,犯不著事事都求神拜佛。
何況現在大明王朝有明君坐鎮,朝野上上下下是前所未有的齊心,哪裏還要一味地跪神靈請願,而不積極地捕殺蝗蟲避免更大的傷害呢?
“不錯!而今不可固步自封,亦不能讓災情擴大。若是全民一起滅殺蝗蟲,蝗蟲焉有斬之不盡之理?”戶部尚書李嗣深知蝗災的危害,亦是旗幟鮮明地表態。
劉吉看到李裕和尹直顯得蠢蠢欲動,意識到自己這位首輔根本沒有多強的號召力,老臉頓時感到一陣火辣辣的。
卻是不等其他人繼續表態,便急忙讓大家開始表決投票:“咱們多說無益,現在便開始投票表決!”
朱祐樘當即捕捉劉吉的小心思,隻是這位首輔難免有一點好勝心,亦是樂意於旁邊這個事情的最終投票結果。
自己這麽苦心塑造的新朝廷,亦是貫徹自己務實的執政理念,隻希望別讓自己過於失望。
表決很快開始,一方是以首輔劉吉和禮部左侍郎周經為首的護禮派,一方則是以兵部尚書劉宣和戶部尚書李嗣等官員為首的滅殺派。
劉吉其實耍了一個小手段,提議支持周經的重臣舉手。
禮部左侍郎周經和禮部右侍郎李東陽顯得沒有絲毫猶豫,便將自己的手舉得高高的。
戶部左侍郎吳裕在幾年前以戶部郎中的身份前往山東,深知底層百姓的不易,卻是冷眼看著劉吉等人的表演。
刑部尚書劉忠這些年在湖廣看到太多的民間疾苦,在他們看來是少一點收成的小事,但往往可以要掉一個家庭的人命,內心並沒有一絲動搖。
王越雖然因兼任都察院左都禦史以監察的職責在這裏不能發言,但作為閣臣之一,同樣擁有投票權,而他不舉手亦屬於一種表決。
工部尚書賈俊和吏部尚書李裕是地地道道的帝黨,自然更沒有道理舉起手。
在場的六部侍郎由於大多數都是從司職人員中直接提拔,卻是少了以前六部侍郎那種熬資曆的心思,更多是思索著如何為民做實事,自然更傾向於全民捕殺蝗蟲。
一秒,兩秒,三秒!
劉吉看到舉手的人是一隻手都算得過來,頓時知曉了最終的結果。
雖然堂堂的首輔站了隊,但而今的朝廷明顯更具活力,亦擁有很強的冒險精神,所以主張全民滅蝗以絕對的優勢勝出。
周經和李東陽默默地相視一眼,雖然對這個結果是預料之中,但看到如此大的懸殊還是暗暗歎了一口氣。
劉吉則是感到被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般,雖然他貴為堂堂的首輔,但影響力卻遠比自己所想要低上很多。
隻是終究是官場的老油條,倒不可能因為這種一麵倒的失利而無地自容。
劉吉很快便調整好心態,臉上沒有一絲沮喪:“陛下,今以高票通過全民滅蝗的提案,還請明示!”
雖然在場的重臣是最重要的參與人員,但最終的決定權一直都在上麵的帝王手裏,需要上麵那一位點頭才可以實施。
朱祐樘的嘴角微微上揚,對這個投票結果頗為滿意,證明自己這些年的培養的心思沒有白費,很多重臣已經慢慢著眼於實幹興邦。
當然,之所以有如此良好的效果,亦得益於自己重塑官員的升遷體係,讓官員知道隻有做事才能得到重用。
人其實都有惰性,官員自然亦不會例外。
若皇帝進行齋戒,地方官府負責開倉放糧,而他們不僅不需要做事和擔責,甚至可以從中得到好處,自然不肯費勁搞全民捕殺蝗蟲了。
若是升遷看個人的政績,要考察官員的管理能力,而官員引以為傲的資曆變得一文不值,那麽做事的官員自然會多起來。
歸根究根,治世先治官,而今朱祐樘廢除廷推製度後,正通行一個衡量功債的升遷製度刺激官員的積極性。
天道,終究會敗給貪欲。
朱祐樘淡淡地喝了一口茶,顯得不動聲色地道:“既然全民滅蝗的方案通過,那麽諸位愛卿議一議該如何組織全民滅蝗吧!”
“遵旨!”劉吉等重臣得到皇帝的指示,亦是恭恭敬敬地回應道。
禦書房,這裏已經成為國家大事的決策之地,致使進出的太監都顯得躡手躡腳的。
“既然是要組織百姓滅蝗,那麽便需要組織者,同樣需要設置統計獎勵的機構。本官以為由知縣組織滅蝗,由上一級的府通判負責核實和發放獎勵,而知府則進行監督。全民除蝗的要領是所有人都要積極除蝗,不能這個縣積極除蝗,鄰縣卻是敷衍了事。基於這一點,治蝗的責任亦要層層分攤,下層官員治蝗不力,則牽涉上級官員連累處罰,形成縱向連帶責任製!”吏部尚書李裕率先拋出方案道。
工部尚書賈俊等人聽到李裕說得這麽周全,特別是責任製深得大家的認同,故而亦是紛紛表示認可。
“除蝗不僅限於人力,鴨子日食蝗蟲達上百隻。蝗災通常是連續兩三年,今不僅要治時下的蝗災,亦要預防明年的災情,所以可以鼓勵百姓養鴨!以明年為限,凡是養鴨之家,可計滅殺蝗蟲千隻進行獎勵!”戶部尚書李嗣關注治蝗已久,亦是發現自己的方案道。
“本官在湖廣之時,亦是遇見蝗災!蝗蟲其實不食豆科和棉花,為了防止明年蝗災破壞,明年亦可鼓勵百姓多種棉花和豆科!”刑部尚書劉忠當即聲援道。
三位尚書的輪番發言,一個顯得十分成熟且周全的方案竟然已經出爐,當真不能小瞧這個時代精英的智慧。
朱祐樘的嘴角微微上揚,對這幫古人的智慧早已經有所了解,所以並沒有感到太過於意外。
實踐出真理,一些生物習性早已經被底層的百姓弄得明明白白,甚至他們完全可以利用經驗除蝗和防蝗。
隻是剛剛稱頌這三個時代精英的念頭一閃而過,卻是差點被接下來的話嗆到了。
“吾出身貧寒,孩時曾於荒野與人玩耍,捕捉蝗蟲用火烤香味四溢,何不鼓勵大家捕殺蝗蟲食用?”徐瓊亦是想要努力表現自己,當即提出自己的想法道。
在這話說出來的時候,雖然有一些重臣以為徐閣老的話在理,但更多人還是當即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蝗蟲家族很龐大,共有8000多種。
平時田間看到的蝗蟲確實可食,但蝗災中的蝗蟲是群居型的蝗蟲種類,不僅自身的破壞力更強,而且體內往往攜帶毒素。
雖然吃了這種災蝗不見得會死,但蝗蟲的毒素是客觀存在,所以有著一定的致病概率,甚至有的人因此而死掉。
如果朝廷發動百姓吃蝗蟲確實能夠得到蛋白質,但跟草菅人命沒有太大的區別,亦是隻有徐瓊這種對農業一知半解的閣臣才能提出這種不靠譜的方案。
其實百姓不是沒有想過將這種蝗蟲捕抓火燒和油炸,但在食用後得到的毒素殘留在體內,令他們更加敬畏蝗災,甚至認同這蝗災確實是上蒼向天子示警的說法。
至於堂堂的內閣閣臣拋出這種方案,亦是反映出重臣跟底層的百姓隔得太遠了,哪怕出身貧窮的徐瓊亦是早已經離開了底層百姓。
“荒謬,災蝗跟尋常的蝗蟲並不相同,食之有性命之憂!”尹直知道災蝗根本不可食,顯得毫不客氣地訓斥道。
他跟徐瓊同為閣臣,按說態度要顯得客氣一些,但尹直是一個對事不對人的性子。而今聽到如此害民的提案,亦是毫不留情地跳出來指責。
徐瓊一直為尹直搶了自己次輔的位置而耿耿於懷,而今看到尹直如此不留情麵地數落自己,亦是準備進行爭辯。
一時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火藥味。
劉吉看到苗頭不對,卻是搶先安慰道:“這田間的蝗蟲跟災蝗極為相似,誤認亦是常有之事!不怕諸位笑話,老夫早前亦以為是同一物,不想竟然大不相同,嗬嗬……”
隨著堂堂的內閣首輔跳出來,而且還對自己如此自嘲,讓周圍的氣氛亦是緩和了一些。
哼!
徐瓊意識到是自己犯了錯,隻是尹直的話像一根刺紮在自己的心頭,卻是暗暗下決心將來找回場子。
吏部尚書李裕嗅到一絲火藥味,便跟戶部尚書李嗣暗暗交換了一個眼色。
官場其實便是如此,且不說是敵對的陣營,哪怕同陣營都很容易產生矛盾。此事隻能說尹直太過直白,這話已經得罪了小肚雞腸的徐瓊。
不過現在的朝堂明爭是越來越少見,更多是采用暗箭傷人的方式。
“若是防蝗的話,朕倒亦有一古法!”
正是這時,朱祐樘在上麵的閣樓突然露臉。
而今的朱祐樘很像後世的大領導,一旦站出來進行發言,下麵的重臣全都是規規矩矩地洗耳恭聽。
且不說朱祐樘是雄才大略的帝王,哪怕是一個昏庸的君主,亦是沒有多少人敢於挑戰朱祐樘的權威。
朱祐樘麵對眾人的目光,顯得語出驚人地道:“朕平日好在此讀書,曾在一本古籍看到,若將草木灰和石灰碾壓成細末撒在糧食上麵,蝗蟲就不會啃食農作物了。蝗災之地,可試行此法防蝗,保護自家的糧食和農作物!”
“陛下聖明!”吏部尚書李裕等人聽到朱祐樘所得到的古法,顯得無條件地相信地道。
會議結束,重臣們紛紛散去。
他們紛紛從西苑門走出,這裏離江米巷其實很近,一些身體沒有大問題的官員甚至選擇步行回自己的衙門。
雖然治蝗和防蝗已經達成了共識,但難免有人對事情產生擔憂。
戶部左侍郎吳裕跟隨李嗣一起離開,顯得憂心忡忡地道:“正堂大人,剛剛陛下所提之法,您怎麽看呢?”
“是否可行,咱們一試便知!隻是陛下曆來穩重,既然已經提出來,想必此法可行!”李嗣雖然拿不準,但還是投出信任票道。
雖然現在皇帝的話越來越少,但卻給人一種更加高深莫測的感覺,而今說出來的話根本是字字珠璣。
世間向來都是物物相克,既然鴨子吃蝗蟲,而蝗蟲又不食棉花苗和豆科苗,那麽害怕石灰和草木灰的混合物並不出奇。
戶部左侍郎吳裕發現確實是這個理,隻是看到四下無人便忍不住道:“劉閣老今日行為異常,不知這是何緣故?”
“要麽是皇帝的試探,要麽是劉閣老的試探,現在老夫亦說不好!隻是你當真以為劉閣老敢跟皇帝掰手腕?”李嗣來到自己的轎前,卻是進行反問道。
戶部左侍郎吳裕知道現在的朝堂實質是一言堂,顯得十分堅定地搖頭:“劉閣老並不傻,又怎麽可能做這種自取毀滅之事!”
“少司徒,朝廷的鬥爭一直存在,你還是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如果上麵真要神仙打架的話,你隻要在旁邊看著就好,這種事情不是你能參與的,亦最好別參與進來!”李嗣走進轎中,顯得語重心長地告誡道。
戶部左侍郎吳裕視對方為自己的指路明燈,顯得恭恭敬敬地拱手相送道:“多謝正堂大人指點迷津,請慢走!”
李嗣的轎子剛剛離開,吳裕轉身便看到周經和李東陽一起走出來。
跟他這種需要到地方總督過渡的侍郎不同,周經和李東陽既是詞臣又是帝師,卻是完全可以一步邁到六部尚書的位置上。
他知道自己這兩人方才被徐瓊叫到了內閣,看到這兩個人顯得眉飛色舞的模樣,隱隱感到六部尚書即將有人倒台。
一場沒有硝煙的朝堂爭鬥,恐怕是要悄然開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