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圍狀師年輕時就很耿直正義,不論貧窮富貴,隻為有冤屈的一方打官司。
所以他這些年在百姓間的聲望,比裴靖嘉響亮多了。
隻要是張圍說的話,百姓們天然便會信三分。
所以這次他現身,為趙尚書、錢尚書辯護時,門外許多百姓都驚呆了。
至於那四個質控趙尚書和錢尚書的“人證”,本身也是普通百姓。
眼下聽到張圍狀師說誣告朝廷命官,不僅株連九族,全家都要五馬分屍,險些被嚇得尿出來。
張圍捋著自己有些毛糙分叉的白胡子,看到那四個人的臉色,就大致猜出了。
他哼笑,毫不留情地指責:
“你們聯合起來做這件事前,竟沒看過律例,不知道一旦事情敗露會麵臨什麽樣的後果麽?老朽著實好奇,究竟是有多大的好處,讓你們不惜違反律法,也要攀蔑趙尚書與錢尚書這樣的好官?”
此時,一直試圖蜷縮成一團不被人注意到的慕老大人,突然一動不動。
四個“人證”瑟瑟發抖,看得出想繼續解釋、想努力狡辯。
奈何張了張嘴,終究一個字都說不出。
且不說有那些實打實的證據在,僅張圍狀師這樣正氣凜然的人站在他們的對立麵,這四個人心中的壓力,就堪比千斤。
這場聲勢浩大的審判,好像在這一刻,變得有些滑稽可笑。
場麵安靜了很久,直到始終坐在旁邊悠哉哉看戲的裴鬱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他長得極高,與那些人站在一處時,比所有人高出了一頭多。
他居高臨下俯視那群人,眸色淡淡:
“既然事情都查出來了,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皇上……您說呢?”
說完,他視線靜靜轉向仍僵坐在堂上的裴靖嘉。
論年紀,他倆沒差兩歲。
可論起輩分,裴鬱可是裴靖嘉的叔叔。
裴靖嘉身為一國之君,被自己權勢滔天的叔叔這樣盯著,竟下意識緊張起來。
裴鬱神色不鬱,凝視著裴靖嘉半晌,見他沒有任何動作,眉頭皺起:
“怎麽,皇上這是不好意思承認,自己身為一國之君,看錯了人審錯了案?
嗬……這案子原本的證據和證人明確清晰,又因案件發生地在國境邊陲,官方調查耗費人力物力卻沒有成效,也是情有可原。
皇上審案,本就是看著證據實事求是。看到顯而易見的證據,即便是為朝廷效忠幾十年的老臣,處置起來也毫不手軟偏私,正說明了皇上大公無私一心為民啊,不是麽?”
他說話的語氣很是誠懇,但內容……
別的人暫且說不上什麽,慕清塵可是差點笑到噴出來。
裴鬱這番話,明麵上是在誇裴靖嘉一心為民,實則是在暗戳戳捅裴靖嘉的脊梁骨吧?
指責他自私無情,即使是為朝廷效力幾十年的老臣,在對方犯下錯處後,也沒有仔細查證。
就連張圍狀師這樣僅僅是幫人打官司的旁觀者,在接手這事後,都會費心費力,親自跑到邊陲小山村調查取證。
而裴靖嘉呢?
趙尚書和錢尚書被人汙蔑時,他僅僅看了些書麵的證據和一些人的片麵之詞,沒有用力將事情調查清楚,就直接宣判了他們的死刑。
而且,為他效力這麽多年的臣子,怎麽說裴靖嘉也是該有些了解的。
趙尚書和錢尚書這種連剛正不阿的張圍狀師都會誇獎的好官,裴靖嘉竟然不了解也不相信他們的人品?
這事,不論是在場的達官貴族,還是門外聽審的百姓們,都在裴鬱一番話落下後陷入沉思。
片刻後,不約而同咂摸出點與之前不同的意思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在那個端坐高堂上,看起來愛護百姓正直勇敢的皇帝身上。
目光中含有的思索打量,也唯有身為當事人的裴靖嘉最為清楚。
他無法接受,不過是幾句話的功夫,他這些天費心費力營造出的賢君名聲,就要這樣毀於一旦了嗎?
為此,他可不惜犧牲了兩個尚書啊……
“逸王此話,怕是不夠嚴謹吧?”他暗地裏幾乎咬碎了牙,才重新在臉上擠出慣用的溫和笑意,語氣平淡地開口,“那農女的身份和證詞固然有問題,卻也不能證明趙尚書和錢尚書一定無辜。今日主要審的,畢竟是他們的貪瀆案,而不是那四人的誣告案。”
他這話,乍一聽,確實有些道理。
可細細想來,就能覺察出不對來。
趙、錢兩家貪瀆案的起因,不就是這四個苦主上京告狀?
如今起因都是編造的,又如何能證明趙、錢兩位尚書確確實實是清白的?
慕清塵躲在柱子後麵,暗暗皺眉。
小公主是急性子,小拳頭狠狠錘了那柱子一把,湊到她耳邊小聲怒道:
“貪個鬼的瀆!現在都證明那兩個當官的是被人誣告的,還要怎麽證明?!把心剖出來給所有人看看?!他這樣,簡直就是在強詞奪理啊!身為一國之君,連承認自己做錯的勇氣都沒有,他格局怎麽小成這個狗樣子的?”
對於小公主字字優美的這番言論,慕清塵給予了充分肯定。
然後,她雙眸笑成了兩彎月牙,視線重新轉回大堂上,意味深長地說:
“張圍狀師經驗豐富,想來也是預想過不少局麵的。公主且看看,說不定……他這次去趙家村,也找了不少證明趙、錢兩位是清白的證據呢?”
“哦?”
小公主的柳葉眉輕輕上挑,盯著慕清塵時,目光中的深意更多了幾分。
大堂上,裴靖嘉那一番強詞奪理的話結束後,不少人都愣住了。
跪在堂下的趙、錢兩位大人,更是不顧規矩禮法,猛地抬起頭來,直直盯著正坐在上首的裴靖嘉。
兩人蒼老但仍然清澈的眸子中,滿是震驚。
其實他們年紀不算太大,隻是和同齡人站在一起時,便顯得皺紋褶子多得多。
隻因他們一輩子都在自己的官位上兢兢業業,不論是年輕時做小縣丞,還是長大後位居尚書,都不敢有一日懈怠。
他們兩個身世相同,都是普通窮苦人家讀書出來的舉子。
因窮過、苦過、累過,所以更明白普通人活在這紛雜世上究竟有多艱難。
所以他們即使浸潤官場幾十年,圓滑機靈了不少,但初心仍舊未改。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慕清塵作為他倆曾效命過的人,對這兩位的誌向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這是他們畢生所求,也曾是裴靖嘉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