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觸菲利普·格拉斯的音樂是他的小提琴協奏曲。如果不是那段時光狂迷基頓·克萊默,還真不會“愛屋及烏”地注意到這樣一位既年輕又當代的“簡約派”作曲家。說起和格拉斯真正的情感交集之始,便離不開十餘年前的“9·11”事件,心情無比沉重憤懣無從排解之時,就特別祈求音樂能夠來安撫或者麻醉一下。這時我想到了曾經給我留下獨特聽覺記憶的《英雄交響曲》,當初朋友從美國買來送我,我聽過一遍就再未提起興致,因為我把它當作格拉斯筆下的“美國夢”,表麵的美好、浮誇的抒情,如空中樓閣般不可信,隻是音樂中不斷重複簡短的旋律和節奏模式,同時加以緩慢漸進的變奏給我帶來許多好奇,僅此而已。可是如今這“空中樓閣”真的坍塌了,瞬間灰飛煙滅,災難麵前所有人束手無策,舉淚向天。這一切似乎都在《英雄交響曲》的預言之中。我在2001年9月的那一天夜晚,獨自一人在漆黑的屋子裏一遍遍地聽這首幾乎近似於“輕音樂”的交響曲,以緬懷“美國夢”的心情方式進行追思。此刻,具有美國精神感召力的歌手戴維·鮑威成為這部色彩斑斕作品的靈魂,他為這部“現代”交響曲提供了六首歌曲的旋律素材,結果被格拉斯這位“簡約大師”給簡約得如此複雜、如此愁腸百結。雖然古典交響曲結構**然無存,但每一個主題都被無限地深化、分解,充滿自由的冥想意味和使人神思恍惚的幻景。被不斷重複播放的第四樂章若在平時會被我作為最優美深情的電影畫麵配樂,但此刻它的一唱三歎的迷人感喟和冥想式的低吟卻使我第一次因“美國音樂”產生前所未有的感動。

“9·11”事件果然與格拉斯扯上幹係,因為新成立的中國愛樂樂團委約他創作的大提琴協奏曲要在當月開幕的北京國際音樂節開幕式上“世界首演”,本應站到台上接受致賀的作曲家最終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未能成行,而他的新作在大提琴家朱利安·勞埃德·韋伯的演奏下頓時顯得徒有其表、盲目悵然,變成新生樂團稚嫩的“弓法訓練”。如果麵對“簡約”的樂譜不能洞見真諦,如果作曲家的情懷不被覺察,那麽這種形式上的“低效”及“節約式的持續使用”就會令人困乏甚至生厭。這是一次丟了魂兒一般的演奏,以後便再不見演過,也從不見錄音問世。

還是來說說流傳最廣的小提琴協奏曲吧,是它把我引入格拉斯的世界。克萊默令人銷魂的洞察入微,那執拗而頑強的反複敘述、深邃的探尋、極致的工整有病態的傾向。他實在是一個內涵深刻豐富的藝術家,他的全神貫注不僅使燦爛的技巧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而且在抒情段落時弓法平穩以及高音區的透明純淨,表現出十足知識分子氣質。必須承認克萊默的琴聲具有一種妖冶而病態的美感,他將野性收斂,以虔誠之心精心解讀“簡約”背後深藏的微言大義。籠罩全曲的壓抑的冥想和無盡的焦慮,透視出深刻的背景。樂曲采用的調式來自古代,旋律線沒有大的起伏,樂句不厭其煩地重現,如不斷加壓的重負,使人透不過氣來。我不能就此斷定樂曲所能表現的是內在的抽象,隻能說它具有攝人心魄的力量。在這裏,音樂所達到的效果已經近似於阿沃·帕特、古雷基、潘德雷茨基或梅諾蒂等人的作品。作為我的格拉斯入門曲目,它實實在在地感染了我,打動了我,我相信也能夠打動所有聽它的人。

小提琴協奏曲是他第一部樂隊作品,作於1986—1987年間,在此之前他寫了一些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歌劇,其中最具可聽性的是《埃赫那吞》。丹尼爾·魯賽爾·戴維斯指揮斯圖加特國家歌劇院樂團的錄音是我較常聽的唱片,並每每為之出神。十年前在柏林最大的唱片店,一下子看到這部歌劇CD和《非暴力運動》的DVD放在一起,真是欣喜若狂,而隨之而來的幸福聆聽,就跟中了魔法一般如癡如醉。格拉斯無疑是一位對東方尤其是佛教有深厚感情的藝術家,他的創作靈感得自在印度及西藏的旅行,但是在談到信仰時,他卻說自己是“猶太—道教—印度—托爾特克—佛教徒”,這是一位典型的人道主義藝術家的屬性標簽,其實聽格拉斯的音樂越多,就越覺得他的精神層麵深不可測、不可捉摸。

雖為當代主流作曲家,他的音樂之所以大受歡迎,還是因為是有調性的,多數音樂帶有濃鬱的浪漫主義式旋律感。他的魔力往往來自一個牢固的自然音框架中,以五六個音符作為基礎,以最小的幅度進行發展,沒有和聲變化,而節奏極度穩定。作為電影配樂大師,相信很多人對《三島由紀夫》(1984年)、《楚門的世界》(1998年)、《時時刻刻》(2002年)和《魔術師》(2006年)的音樂記憶猶新。對我來說,向更廣泛的人群推薦格拉斯的作品,除了根據鮑威和艾諾的歌曲衍變發展而成的《英雄交響曲》和《低聲交響曲》之外,2007年以加拿大著名詩人及歌手列奧納德·科恩的詩作而譜寫的組歌《相思曲》,不僅是我極想聽到的作品,同樣也是越來越多“科恩迷”的夢中之願吧?這消息聽起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