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若飛燕,踏雪無痕,於碧藍之海上,她腳尖輕點,在滄瀾之上留下一絲微不足道的波紋。

天問劍尖輕觸海麵,劃破了匯入海中的月光流水。

丹田真氣瘋狂運轉,在她周身化為實體,白霧淡淡,縈繞在她周圍,青絲飛揚,紅衫似血,如夢似幻。

“殷姑娘!”駱嗔率部趕到,隻來得及叫她一聲。

殷燃回眸,最後看了一眼海豐軍所在的位置,她想,她死得其所。

萬千箭矢向她襲來,是殺人的雨,可她卻不懼,身如鬼魅,化成了海天一色下的一道黑色殘影。

心境澄明,她隻覺自己到了另一重境界,沒有漫天箭雨,沒有震天殺氣,沒有戰爭,沒有死亡。

她煢煢孑立,在天地之間。

迷霧重重,一道道人影若隱若現。

“小五兒。”一聲親昵的呼喚。

她笑了,帶著迷蒙與緬懷,“是師兄呀……”

是遺世宗的大家呀……

她跑向迷霧之後的人影重重。

卻怎麽也觸碰不到。

“師傅,師兄!”她倉皇地叫著。

“一路走來,你已經失去了初心。”一聲聲譴責兜頭澆下,似磅礴大雨,將她徹底淋濕。

“不!我沒有!”殷燃否認。

“還說沒有,你可曾為我們報仇!可是已然忘了師門上下百餘含冤而死的冤魂!”

“我沒忘!”

“沒有忘,那為何不報仇!今日一役,你可還有命報仇!”

“可是師傅,我不能見死不救啊!海豐軍大敗,海豐城破,戰火彌漫,百姓何辜!”

“為了朝願,你竟是什麽都不顧了。”不問道人的聲音再次響起,“荒唐,荒唐!”

“不為朝願,不止為朝願。”殷燃不認。

“那你為誰?”

“為家,為國,為滾滾紅塵,萬千同胞!”

殷燃大喝一聲,衝出迷障。

迷障之後,什麽也沒有,故人終是無蹤。

萬千白霧忽然染上了一層青,這青越來越濃,似一滴墨暈染在水中,逐漸擴散開來,淡成了雨後的一抹天青。

“去吧,小燃。”不問道人出現在她麵前,“你有一柄好劍,不僅能為死者沉冤,更應為生者而戰。”

“師傅……”殷燃喚了一聲。

年少之時,不問道人曾問過她,你的劍,是什麽劍?

她那時是如何回答的?

我的劍,是自由之劍,來去如風,萬千榮華隻當雲煙。

而今幻境之中,不問道人又問她,你的劍,是什麽劍?

她愛自由,卻不得自由。

仇恨,故人,家國,如一根長長的線,將她從天涯海角拉回,拉回這滾滾紅塵之中。

天問劍銀光淡淡,似乎也在等待著一個答案。

終於,她說:“我的劍,是守護之劍,護一人平安,一城太平,一國無虞。”

“若不敵如何?”

“若不敵,便以身祭火,一把火燒了這亂世!”

青霧散去,顯出一條道路來。

碧海滄瀾,似凝固成地上道路,平坦,筆直,通向耀眼的前方。

“既如此,你去吧!”

殷燃隻覺自己被師傅一推,身體變得愈發輕盈,衝入白茫茫的光線之中。

再回首,自己仍在大海之上,不同的是,手中的劍似乎更有分量。

一劍揮下,碧浪翻天,威力更勝從前。

蝶憶劍法第六式——以身祭火。

終得境滿。

步履所及,終於到敵人陣心中央。

倭人軍旗就屹立在她眼前,衝著她耀武揚威。

倭人之中亦有勇士,一人或許不敵她,可奈何有十人,百人。

一軍之將,豈是說殺就殺。

甲板之上兵戈如林,隻等她落地便將她剁成肉泥。

殷燃騰飛於半空,束發絲帶不敵海風凜凜,忽然飄飛而去,萬千青絲在身後飛舞,黑發淺眸紅衣銀劍,劍風所至,無堅不摧,船桅斷,甲板折,似是以她為中心,孕育出了另一場海上颶風。

天問劍很重,不似以往空靈,這樣的重量,從前是丹華劍才有的。

劍有千鈞,劍如泰山。

她以往不懂,為何丹華劍那麽厚重,現在她懂得了。

人命是有重量的,譬如碎銀幾兩,隻在覆手之間,可若是萬兩,十萬兩,萬萬兩呢?

丹華劍承載著海豐城百姓的命,如今,落在了天問劍上。

“殷燃!”

在天問劍即將落下的一息,她聽到了岸上的呼喚。

倉促之間驀然回首,丹華劍的主人正在岸上,真氣繚繞,幾乎將她一同吞噬殆盡。

因此,她看不見,看不見朝願眼中的絕望。

也許這一別即是永別,殺陣之中,殷燃歎了一聲,“可惜啊……”

可惜啊,沒能走到最後。

下一瞬,倭人陣中的戰船四分五裂,巨浪滔天,連帶著周邊的戰船如一葉葉扁舟在奔湧的浪濤之上,無助地上下起伏,傾覆者不在少數。

“將軍!”駱嗔喊了他一聲,等待著他的命令。

“戰!”朝願目眥盡裂,心中盡碎,卻字字鏗鏘。

倭人本以為此次可以一舉攻城,沒想到俠士無雙,與此次率軍攻城的主將同歸於盡。

陣腳打亂,軍心渙散,海豐軍殺聲震天,揮刀朝著倭人殺去!

“血債血償!”

一時間搖旗呐喊,北溟魚軍旗飄揚在空中,戰船盡出,倭人的血染紅了一層又一層的碧海。

不知不覺,黎明已至,混戰結束,海上漂浮著數不清的屍體,有倭人的,也有海豐軍的。

“將軍,沒有找到殷姑娘。”駱嗔不知何時再次出現在朝願身後,低聲稟報,素來豪爽的軍中漢子,也有了不敢高聲的一天。

海豐軍最終取得了勝利,倭人偷雞不成蝕把米,铩羽而歸,元氣大傷。

他們贏了,可是朝願卻輸了。

輸掉了自己的心上人。

“再找。”從昨夜至黎明,從戰爭開始到結束,他始終立在這裏,立在見到殷燃最後一麵的地方。

“是!”

漲潮了,浸濕了他的靴子,海水冰冷,將他的腳與海水,泥沙凝固在一起,可是朝願卻恍然未覺。

不知不覺,戰場已經清點完畢,駱嗔又來了,“將軍,回去吧。”

再這樣下去,是要出事的。

“沒找到麽?”

“沒,沒有……”

“知道了。”朝願動了,他轉身離開了海岸,再未回頭。

“派一支隊伍繼續搜索,其餘將士,讓他們回軍營吧。”

“是。”

“城中可太平?”

“一切太平。”

他有條不紊地問詢著城中難民,軍士傷亡,所有情況,一一過問一遍,好似這隻是尋常的一場戰爭。

任夢長聽到了勝利的消息,鬆了一口氣。

“萬幸,萬幸是勝利。”

他以為殷燃會來找他興師問罪,可是等啊等,就是等不到來人。

“找我何事?”時隔多日,朝願又出現在了他的房中。

任夢長看著他,似乎覺得他更冷了,一絲人氣也無,似是一個假的。

“殷燃呢?為何近日都不曾看見她?”

朝願沉默,不願意回答,亦或是,不知如何作答。

於是他說:“她走了。”

是走了,卻不是死了,走了,就還有希望,活著的希望。

“去哪了?”任夢長問。

“不知道。”朝願將門打開,“你走吧。”

“你,放我離開?”任夢長不可置信。

“你的債,有人替你償了。”

說罷,朝願抬腳離去,留下空曠的屋子,洞開的大門,光線照耀進來,一室浮塵,似是下了一場灰色的雪。

殷燃依舊沒有蹤跡,關於她的去向,海豐軍中議論紛紛。

有人說殷姑娘武藝高強,肯定已經逃脫,不日便會返回;有人說殷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被世外高人所救……

可明明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已經與倭人同歸於盡,葬身魚腹,屍首全無。

卻無人提及,無人敢提及。

海豐城的一切,都在變得更好,海豐大捷傳入了朝廷,龍心大悅,給予海豐軍豐厚賞賜撫恤,戰士們得以歸家,看望家人親朋。

六皇子派人往海豐送來了工匠、金銀還有糧食,各州見狀,亦是紛紛伸出援助之手,海豐城一改從前孤立無援之境地,很快便恢複了從前的生機與繁華。

還有那宣府使遇刺一案,幸有六皇子力證,並得州丞從旁協助,最終找到了行刺宣府使的殺手,原來竟是一江洋大盜,受倭人重金之托,殺宣府使,亂海豐城,嫁禍定海侯。

一月之期未到,聖旨敕令便已完成,許是因為冤枉了朝願,銘宗有意安撫,竟然將公主嫁期提前,公主婚嫁儀仗已經出發,約莫一個多月便可到達海豐。

“你真要娶那公主?”

“你還沒走?”

“我要走了,特來與你道別。”任夢長道,“欠你們的,日後定當贖罪償還。”

“後會無期。”朝願淡淡,一刻也不想與他多待。

“將軍真要娶公主?”

軍營當中,駱嗔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朝願將視線從海域地圖之上移開,瞥他一眼,隻一眼,駱嗔便不敢再說。

將軍不說話不動怒的時候,才是真正的大怒。

人人都問他這個問題,人人都問他是否真的要娶公主。

可是那個最應該問的人,卻不在了,君子重諾,不論是對生者還是亡人。

“交代你的事,探查得如何了?”他又將目光投向了海域地形之圖,羊皮圖於帳中高懸,其上用不同顏色的筆墨標注了倭人的航行路線,以及他們在海上的各處島嶼據點。

此海域圖自他兩年多以前回歸海豐,便著兵士查探,終於在今日大成。

“整點隊伍,明日出發。平倭寇之亂,還海豐清平。”

還有便是,以倭人全軍之命魂,為一人報仇,為一人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