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汪曾祺的作品,
他的筆讓人對這個大千世界、不同生活中的人,
起了一種透過“應該可以了解”的感情,
那種溫柔不是漂浮於論斷層麵的心情,
而是內在的情感與力量。
王安憶分析汪曾祺的小說時寫道:“汪曾祺老的小說,可說是頂頂容易讀的了。總是最最平凡的字眼,組成最最平凡的句子,說一件最最平凡的事情,輕輕鬆鬆帶了讀者走一條最最平坦順利簡直的道路,將人一徑引入,人們立定了才發現:原來是這樣。誘敵深入一般,堅決不豎障礙,而盡是開路,他自己先將困難解決了,再不為難別人,正好與如今將簡單的道理,表達得百轉千回的風氣相反,他則把最複雜的事物寫得明白如話,他是洞察秋毫便裝了糊塗,風雲激**過後回複了平靜,他已是世故到了天真的地步。”
我讀了不少汪曾祺的小說跟他的散文雜記,他什麽題材都寫,而寫的東西都有深入研究,不是道聽途說、現買現賣。他可以把所有自己懂得的東西自然地安放在他小說布局中,讓讀者學到許多知識。師承沈從文對汪曾祺一定有很深遠的影響,但他一生如風浪般的經曆,與隨著經曆所到的許多地方,在所到之地遇到的人物情事,應該才是他的小說總能引人入勝的原因;但他說,他並非有聞必錄,因為美化是創作所必要的。
我曾想,為什麽王安憶說汪曾祺的小說“容易讀”?是不是因為他很擅長為讀者解決閱讀“背景知識”不足的為難。我們讀書,即使文字全懂但背景知識不足,閱讀的過程上就會感覺困擾,好像在思路上“卡”了一下才能決定過得去或過不去,這“卡”住的感覺,教科書的做法是在一篇文章的文句之間加注,但注釋因另立在外,就很難有一氣嗬成的愉快。汪曾祺的小說每到擔心讀者會有疑慮,或怕讀者忘了先前已經提過的前因,總是很自然地岔出說故事的原路,先說分明或俏皮地提醒,然後再折回。他的出與入都不讓人感覺引路向導的離開,讀者隻管在故事的大路上直視前方,或被引導時依照所指示的細節左顧右盼,就能不費勁地以目光深入淺出地看遍一路的風光景致。
沈從文教汪曾祺寫作要“貼到人物來寫”。作為一個能力普通的讀者,我的確從汪曾祺的小說中讀到他從恩師的指導中青出於藍的技巧。也許,多讀幾篇沈從文的小說與汪曾祺的作品之後,我們也會同意他在許多篇章中有更勝於藍的人物描寫了。讀他的小說,每一個人物都“有型有款”,那“型與款”從具體的外貌用語,到抽象的價值理念都栩栩如生,無論是君子、痞子、垮子,讀者絕不會感到混淆。
汪曾祺曾以老師沈從文的小說《蕭蕭》為例,說明他所了解的“貼著人物寫”是怎麽一回事。他說自己注意到沈從文絕不會讓一個鄉下童養媳用城裏的語言,也不會用“天真”“渾噩”來描述蕭蕭,隻說:“蕭蕭十五歲時已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我在汪曾祺的小說中也常讀到他貼著人物寫出一個時代,或一個地方所養成的人的價值觀,微妙地與社會學的觀察相呼應。比如:《大淖記事》中的:“巧雲三歲那年,她的媽蓮子,終於和一個過路戲班子的一個唱小生的跑了。……巧雲的媽跑了,黃海蛟倒沒有怎麽傷心難過。這種事情在大淖這個地方是不值得大驚小怪。”另一篇小說《八千歲》裏描寫米店陳列的貨品時說:“頭糙賣給挑籮把擔賣力氣的,二糙三糙賣給住家鋪戶,高尖隻少數高門大戶才用。一般人家不是吃不起,隻是覺得吃這樣的米有點‘作孽’。”如果少了後兩句,那些文字就隻是圖樣的描述,但多了這層日常消費的心理,故事地點所在的居民與他們的生活價值就清清楚楚了,這份清楚才能襯出幾個主角的鮮明性格。
對我來說,看汪曾祺的小說除了故事之外,文字的趣味更是一大享受,他用字很省,一兩個句子就已經把很多複雜心理下的複雜狀況都寫齊了。寫八千歲與他的孩子:“他的令郎也跟他一樣,這孩子才十六七歲,已經很老成。孩子的那點天真愛好,放風箏、掏蛐蛐、逮蟈蟈、養金鈴子,都已經教嚴厲的父親的沉重巴掌收拾得一幹二淨。”說到他的鄉人對他的想法時,也隻是三句話:“八千歲那樣有錢,又那樣節省,這使許多人很生氣。”生什麽氣,為什麽這能讓旁人感到生氣,他不多加探討窄化讀者的觀點,但三句話已讓人聞到人之常情的酸不溜丟。
汪曾祺也能畫,他畫過一套沒有出版的《中國馬鈴薯圖譜》原稿,本來存在張家口的農業科學研究院,可惜在**中被毀了,連自稱“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的記憶都一起消逝了。因為能畫,他也會用文字幫助讀者看到一個實際的景物與人物,而且那些物都帶著生動的情。我曾看過一位睫毛很長的編輯,她的樣貌使我立刻想到汪曾祺的文字:“她的睫毛很長,因此顯得眼睛經常是眯縫著,忽然回頭,睜得大大的,帶點吃驚而專注的神情,好像聽到遠處有人叫她似的。”經他一形容,出現的不隻是一雙眼睛一張臉,而是這張臉在生活中流轉的表情,他隻用旁觀的筆寫這長相的一個直視與一個回眸,完全不涉及喜怒哀樂,就引發讀者在這樣的臉上想盡所有的神韻。
被引動的除了實景的想象之外,還有感情,而且在讀後常常忍不住發笑:還是說《八千歲》吧!小說中描寫到虞小蘭時,他這樣寫:
虞小蘭有時出來走走,逛逛宜園。夏天的傍晚,穿了一件剪裁合體的白綢衫褲,拿一柄生絲團扇,站在柳樹下麵,或倚定紅橋欄杆,看人捕魚采藕。她長得像一顆水蜜桃,皮膚非常白嫩,腰身、手、腳都好看。路上行人看見了,就不禁放慢了腳步,或者停下來裝作看天上的晚霞,好好地看她幾眼。他們在心裏想:這樣的人,這樣的命,深深為她惋惜;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飯的黃臉老婆,為自己感到一點不平;或在心裏輕輕吟道:“牡丹絕色三春暖,不是梅花處士妻。”情緒相當複雜。
讀到“相當複雜”這四個字時,我為那簡單到說不清楚的、沒有惡意的人情之常笑了起來;汪曾祺的小說中處處掛著這樣的人生照鏡。我們雖不像阿Q這麽慘,但也常常需要一點精神上的勝利。
汪曾祺的小說或散文,讀後常讓人溫習久未想起的詩句。比如說,寫虞小蘭出門,行人為看她而裝模作樣地看天看雲(想當然爾,這些需要裝樣的應是男性行人,女人大概隻會評頭論足或爭睹風采,而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指明醉翁之意不在婆,在酒),讀完這一段,就讓人想起“芙蓉花發滿江紅,盡道芙蓉勝妾容。昨日妾從堤上過,如何人不看芙蓉”。他的文章就是這樣,不一定直接看到鑲嵌的詩句,但處處有詩的光澤。
我喜歡汪曾祺的作品,無論是收在《大淖記事》以故裏雜記為材料的小說,或者是散收在不同集子的故事,他的筆讓人對這個大千世界、不同生活中的人,起了一種透過“應該可以了解”的感情,那種溫柔不是漂浮於論斷層麵的心情,而是內在的情感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