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國家民族都留下好多遺產給後代,
但是後代也得具備資格才能繼承這些遺產。
閱讀的能力就是資格之一,
所以,成人幫助孩子建立閱讀的習慣,
等於幫助他們擁有繼承的資格。
我曾在日本的一家溫泉旅館看到一幅很漂亮的書軸,摘的是《詩經·邶風》上的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轉。”那天書軸的下方插的是一朵色彩飽滿的橙色孤挺花,花立在一座盤石花器之中,簡單中有一種堅毅的決心,這畫麵無意中在日影斜照裏映入我的眼簾時,不知為什麽覺得好感動,我心想,這家旅店的主人對這則詩句或對《詩經》一定不陌生,一定是喜歡的。
那留在心中的感動曾使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也許有一天,我們不再讀《詩經》的後輩造訪這家旅館時,當他們看到這畫軸,會不會以為句子是取自日本的俳句或詩歌。
以今天來看,大家讀《詩經》不如讀《唐詩三百首》來得普遍了,一方麵是因為《詩經》在時間上離今天更遠,很多字辭已不在日常使用,即使還用的,有些解意也改變很大,讀者因為閱讀有困難所以更不願意親近,而原本還可以借著學校的國文課得到一點親近的機會,似乎也被考試的方法拆解得麵目全非,與賞析全然無關。
想想,台灣曾有一個時代是因為淩波與樂蒂的《梁山伯與祝英台》而幾乎人人都聽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曾因為瓊瑤的小說與電視劇,少女們都會背《詩經·秦風》中的《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在創作詩歌的幾千年後,不管是以流行新聲或純詩文重被傳唱,至少,能唱的人已在生活中享受了一丁點文化所留給他的資產。
關於資產,我常勸告花時間討論要不要學習古文、詩詞或讀經的父母說,我們不要浪費時間討論“學與不學”的重要了,每一個國家民族都留下好多遺產給後代,但是後代也得具備資格才能繼承這些遺產。閱讀的能力就是資格之一,而閱讀的心境則是麵對數之不盡的財產時,自己選擇對象的眼光了。所以,成人幫助孩子建立閱讀的習慣,等於幫助他們擁有繼承的資格。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想是對或不對,但2014年6月中陪伴父母遊東北,在沈陽參觀張學良故居時,有件小事似乎證實我這想法某一個部分的正確性。
我在張家的書房看到一副字聯“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當時,書房中還有另四位中國大學生正認真地推敲討論那“無”字,一直聽到他們的北方口音說:“不認識,這字認不得!”聽得心都慌了起來,我於是不顧陌生地為他們解說這個字:“是有無的‘無’字。”那些大男孩聽後,全都羞赧地笑了,並很有禮貌地對我說謝謝,他們天真的神情中似乎覺得我很“厲害”,同為漢語的使用者,我卻看懂了他們所看不懂的字。
穿過綠蔭滿庭的回廊時,我想著,這些孩子也不過是因為一個時代的某些人幫他們決定了用簡體字而非繁體字來啟蒙求知,因此在祖先所留的那片知識領地就無法自由漫步了;雖然要補也並非不可能,但總是一種不方便的遺憾。
也許《詩經》並不是因為年代久遠所以少有人讀,在它“結集”的年代(根據《史記》所言,《詩經》中的三百零五篇是由孔子整理刪訂而成的)年輕人好像也並不愛讀,所以《論語·陽貨篇》中才有這樣的勸導:“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說到《詩經》,想起近日一則家中朋友的故事。當媽媽的因為消化道有異狀而緊急進了手術房,開刀後卻一直沒有見到兩個在台北上大學的孩子回台中探望她,這個媽媽很傷心,發了一通簡訊給孩子,簡訊中寫的就是《詩經·小雅·蓼莪》中的一段: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但孩子似乎沒看懂,於是母親又試,這次她引的是《韓詩外傳》中的話,比較淺白易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但不知孩子是否懂得父母盼望的心情。
我不知道幾歲讀《詩經》比較好,但從孔子的話看來,他在提醒的那些“小子”至少是青年而不是兒童。我也在《顧頡剛讀書筆記》的第二卷中讀過一則關於清朝史學家邵念魯教導孩子讀《詩經》的記載:
邵念魯年四十四,以《詩經》授其子,隨手鈔錄,月而積之,得《豳風》《豳雅》《豳頌》為一帙,鄉飲酒升歌《鹿鳴》至合樂《關雎》為一帙,郊廟樂章為一帙,戎祀燕享之類為一帙,周自後稷迄於文、武先後世係為一帙,宣王中興之詩為一帙,衛武公三詩為一帙,十五國風正變為一帙,《魯頌》《商頌》又自為一帙,凡十卷,得三百篇三之二焉,名之曰《詩經兒課》,並作小引。按,如此分類,可供參考。(事見姚名達《邵念魯年譜》。)
如果邵念魯四十四歲,孩子應該也不是很小。隻要我們了解文字能力越好,心靈就更合適於認識與吸收經典中的精義。所以讀古書沒有所謂的“時機”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