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長大了的人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做事能應付自如,左右逢源,

須知這是從十多年種種不自由中掙得的自由。

社會的桎梏並不是取消了,

而是我們熟習了。

我喜歡引用:“社會本身並不是靠一群心心相印的人所組成,普通社會生活所需要的共同認識膚淺得很,一盞紅綠燈已夠使汽車往來不致碰撞。”這段話是出自費孝通先生的《生育製度》。這本書是社會係學生讀的書。不過,因為時間久遠了,這幾年每當我有機會跟社會係在學的學生交談時,我發現他們竟沒有聽過費孝通先生的大名,真是太可惜。

我很喜歡看費孝通先生的書,雖然書架上有關他的著作《鄉土中國》《皇權與紳權》《鄉土重建》《生育製度》所涉及的內容,狹義來說都與我的工作並無直接相關,但作為一個社會中人,這些書卻與我的常識有很深的關聯。我們如今隻在社會運動或社會福利中才看到,或想到社會學,實在是窄化了這門科學的範疇。記得有一次我跟一群社會係的大四學生一起進行討論,因為他們已經細分到“人類發展”這個方向了,所以我問孩子們對四年所學有什麽感想。大部分的人說沒有特別的體會,另有一兩個不停地提到“少子化”的問題,但其中的關聯似乎也隻是:因為少子化,以致他們畢業後的工作變得更難找了。

我喜歡以大範圍看待身處的環境,也想要了解何以我們從小就經常把“社會”掛在嘴邊,並自稱為“社會中人”,這是我想讀一點社會學的書籍最簡單的原因。費孝通先生的書,總以大量事實的陳述進行細致分析,於是,我從想讀直接變得喜歡讀了。他以人類學的不同案例進行對社會的研究,讓我更清楚地了解各種“常識”,他的書也早在六七十年前,就已經在進行今天大家標榜的跨學科研究。

所以那幾本書名很“專業”的書,對我來說反而是最通識的,因為書中所有的研究都充滿來自生活的訊息。我不隻從他所匯集的資料中得到許多見識,更從他以客觀的態度所表達的看法中,得到了珍貴的見解。讀過費先生書籍的人,應該都不會再用一黑二白的態度來批判社會的某些現象,而且會更相信,原來這個世界真有這麽大,有這麽多我們所不知道的製度在運行,這些複雜的條件影響著各地文化的形成。

從這個角度來看,世界的大當然不隻是地理與麵積的問題,它同時還是必須跨越偏見的見識問題;我們不能隻在不同真實的國度中旅行,也要在時間的長河中認識由不同民族集居融合、不同人種所賴以生存的各個社會。這是從全觀的角度喜歡上費孝通先生著作的原因。

另有一個使我愛讀這些書的理由則是,作者寫作論文的方式非常特別,費孝通先生的學問養成得很早,他對概念的解說非常清楚,更經常以提出問題作為研究方向的引導,而所提的問題總讓人感到佩服,因此生出想要跟著探究的興趣。

像這一段話中的經驗,雖然對於多數人來說都不陌生,讀起來也讓人會心一笑,可惜一般的讀者卻想不到是出自《生育製度》這樣的書名。

我們若觀察一個孩子的生活,有時真會使我們替他抱不平。他很像是個入國而未問禁的蠢漢。他的個體剛長到可以活動時,他的周圍已經布滿了幹涉他活動的天羅地網。孩子碰著的不是一個為他方便設想的世界,而是一個為成人們方便所布置下的園地。他闖入進來,並沒有帶著創立新秩序的力量,可是又沒有個服從舊秩序的心願,隻是好像一隻扯滿帆的船,到處駛,到處觸礁了。……我們若有閑情,坐下來計算一下,一個孩子在一個小時中所受到的幹涉,一定超過成年人一年中所受社會指摘的次數。在最專製的君王手下做老百姓,也不會比一個孩子在最疼愛他的父母的手下過日子更難過。……

在費孝通先生的書中,到處充滿人性,非常家常的描寫,但寫完人性現象的描述,他就會接著提出許多客觀冷靜的分析,我們長大了的人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做事能應付自如,左右逢源,須知這是從十多年種種不自由中掙得的自由。社會的桎梏並不是取消了,而是我們熟習了。他繼續討論人類本性和社會的不相謀合,權力與社會的控製關係。

我是在幾年前無意中讀到費孝通先生的文章節錄之後,才開始找尋他的專書來讀。先前所讀的那篇討論中國傳統對於愛情與婚姻的界限,他的說法很幽默:

若是把戀愛訓作兩性無條件的吸引,把一切社會安排置之不顧的一往情深,(這是一種藝術,而不是社會事業)婚姻也必然是這種戀愛的墳墓了。真的墳墓裏倒還安靜,戀愛的墳墓裏要求一個安靜的生活卻是不可得的。

我在這篇文章中初次就感覺到社會學許多有趣的角度,但除了書中不同研究的主題與書寫的方法讀來有趣之外,我更喜歡費孝通先生行文間的真誠。比如說他在1984年為《鄉土中國》重刊時作了一篇序,文章末段說:

這本書最初出版之後,一擱已有三十七年。在這一段時間裏,由於客觀的條件,我沒有能在這段時間繼續寫下去。當三聯書店提出想重刊此書時,我又重頭讀了一遍。我不能不為當時那股闖勁所觸動。而今老矣。回頭看,那一去不複返的年輕時代也越覺得可愛。我願意把這不成熟的果實奉獻給新一代的年輕人。這裏所陳述的看法大可議論,但是這種一往無前的探索勁道,看來還是值得觀摩的。

我在他的每一本書中都讀到一種情感,起先我想,這是因為人類學與社會學都有的特質嗎?但讀了幾本其他人的社會學作品,卻並沒有給我同樣的感動。多數的書是用概念說話,自變量字為據,田野調查的陳述也沒有讓人如在現場的說服力。我想,是費孝通自己的特質讓他的學術與論文有了一種風格。

我喜歡他為好友張之毅的書《易村手工藝》所作的序,從年輕人總是善於做夢說起,說作者有一天興奮地跟他說:“我想到一個風景優美、與世隔絕的小天地裏去住上一年,一家一家都混熟了。你不要來管我,好像忘了我一般。可是我有一天忽然回來了,寫好了一本書。”費先生在引完友人的這段話後繼續寫道:“這本是之毅的性格,默默的,裝得好像很平庸,可是他在預備,在幹,無聲無息的,等待有那麽一天,叫人對他刮目相看。”接著他用了近萬字,分六大項為友人的書寫了一篇序,他說這篇序是要用來指明:“之毅這次研究對於我們了解中國鄉村工業上所有的貢獻。”他那“所有”兩個字,讓我異常感動。既看到一個人對朋友的情感,更看到他對社會的熱心。

人對社會的愛是光,這樣的人在自己的情感生活中當然有熱度。熟悉費孝通這位學者的人,大概都知道他極為感人的愛情故事。

費孝通從清華研究院畢業後考取公費留學,準備遠赴英國,1935年夏天,他與在燕京大學求學期間認識的學妹王同惠女士結婚,他們不隻是社會學的同學,更合作翻譯英文與法文著作,對語言有著同樣的熱愛。

婚後第三個月,這對新人同去廣西做鄉野調查,王同惠不幸在大瑤山遇難,此後天上人間兩隔。對於這段相知相惜的愛情,費孝通在親自設計的亡妻之墓親筆記下心中的悲痛欲絕,並在其後為他奠定學術地位的《江村經濟》一書的卷首,深情地寫道:獻給我的妻子王同惠。這篇墓誌銘為:

吾妻王同惠女士,於民國二十四年夏日,應廣西省政府特約來本桂研究特種之人種與社會組織。十二月十六日於古陳赴羅運之山道上,向導失引,致迷入竹林。通誤陷虎阱,自為必死;而妻力移巨石,得獲更生。旋妻複出林呼救,終宵不返。通心知不詳,黎明負傷匍匐下山。遇救返村,始悉妻已失蹤。縈回夢祈,猶盼其生回也。半夜來夢,告在水中。遍搜七日,獲見於滑衝。淵深水急,妻竟懷愛而終。傷哉!妻年二十有四,河北肥鄉縣人,來歸隻一百零八日。人天無據,靈會難期;魂其可通,速召我來。

受革命影響而棄醫研究社會學的費孝通先生,一生為人寬容溫和,他以豐富的學養寫下每一篇論文,這些以生活為範圍的研究對我來說都不是學術書架上的文獻,而是充滿真誠、幫助我以更客觀理性的角度來了解社會的人文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