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書特別能感覺到“閱讀”是一種旅行。

順著文字逆時間之流而上,

回到幾千年前祖先們思考的生存之道,

看他們實驗更好的生活,精工巧思;

讀代代傳承的技術

與隨技術一起傳下的美好價值。

我去買書時,可愛的店員喜歡與人寒暄,結賬時她問我:“你是不是學政治的?”我一頭霧水反問道:“為什麽這樣說?”她指著幾本書中的《齊民要術》問:“這不是講政治的書嗎?”原來這個年輕人是很有想象力的,她把“齊”字當動詞,所以四個字直接想成“管理人民的重要方法”,再由此推測買這麽一大本書的我應該是個學“政治”的人。

這個誤打誤撞的聯想引發我對今天政治環境的小感觸,也許,就某個意義上來說,真正有心於良好政治的人,每年都應該好好讀一次《齊民要術》,因為這本書名翻譯為今天的語言便是“平民百姓謀生的重要方法”。“齊”作“通”字解。而提供美善的生活不就是政治最高的目標嗎?每遇選舉時期,候選人總想提出推陳出新的標語,但好生活不是說法,而在實踐。好生活與好的政治家在《齊民要術》的序文中就有:

《書》曰:“稼檣之艱難。”《孝經》曰:“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論語》曰:“百姓不足,君熟與足?”漢文帝曰:“朕為天下守財矣,安敢妄用哉?”孔子曰:“居家理,治可移於官。”然則家猶國,國猶家,是以“家貧則思良妻,國亂則思良相”其義一也。

讀這一段話讓人想起了席尼·哈裏斯(Sydney J.Harris)的一段話:

做“人道主義者”比做個好國民容易;做“愛國者”比改進本身小區環境容易;做“小區領袖”比照顧自己的家庭容易;因為目標焦點越小,做起來就越難。

無奈我們是心懷大誌要改造社會的人多,想經營好家庭當好國民的人少。而《齊民要術》等於是一本古代好國民的生活參考書,不隻是民眾從事生活生產的技術,在方法中也顯出精神價值。

開始讀《齊民要術》與《考工記》讓我有同樣的驚喜,因為讀古書特別能感覺到“閱讀”是一種旅行。順著文字逆時間之流而上,回到幾千年前祖先們思考的生存之道,看他們實驗更好的生活,精工巧思;讀代代傳承的技術與隨技術一起傳下的美好價值。

兩本書的文字雖然都有一定的難度,但為了要了解有趣的內容,費時間下一些文字功夫是很值得的。以《齊民要術》來說,不隻有我們今天生活瑣項沿用的內容,作者還采收了每一行出色者的經驗總結。有些作者代為說明,有些直接保留諺語。

比如說第六卷有養牛馬、相牛馬的說明:

馬:頭為王,欲得方;目為丞相,欲得光;脊為將軍,欲得強;腹脅為城郭,欲得張;四下為令,欲得長。

凡相馬之法,先除“三羸”“五駑”,乃相其餘。大頭小頸,一羸;弱脊大腹,二羸;小脛大蹄,三羸。大頭緩耳,一駑;長頸不折,二駑;短上長下,三駑;大髂短脅,四駑;淺髖薄髀,五駑。

即使此生我不會有機會去養牛買馬,但能知道牛馬的長相可以如此形容,真是拜閱讀之賜。讀到這些文字時又覺得,今天大眾所讀、所用的文字都已非常簡單,用字少也使得形容與用法趨於單調,回讀古書的確是補充文字營養的方法之一。

我有時也把《齊民要術》當“事典”來用。像讀《世說新語》這一篇:

陶侃少時做魚梁吏,嚐以一坩鮓餉母。母封鮓付使,反書責侃曰:“汝為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以增吾憂也。”

在《要術》第八卷就有做魚鮓方法的說明,先講做這種醃魚的時節:凡做鮓,春秋為時,冬夏不佳。再說取材、切法、做法:取新鯉魚。去鱗訖,則。訖,漉出,更於清水中淨洗。漉著盤中,以白鹽散之。簡短的用字中已有完整的工法。而且在我這個長期做菜的人讀來,真是太科學了。生醃的東西如何嚐初味而預其後味的準確度。書中說:水盡,炙一片,嚐鹹淡。在我看,用炙不用燙是此中關鍵,所以才能把食材水分控製到與日後醃熟盡量接近的條件。

《考工記》與《齊民要術》都是千年古書,古書不容易讀最主要是因為詞語的演變,有的難解,有的早已不用。詩雖然也有同樣的問題,但因為詩有歌韻的幫助,比較容易被一般人所接納,其他的古書在專業之外就難以推廣。

但像《齊民要術》這樣的書,內容其實非常活潑,我們不該讓時間成為閱讀的距離。雖然這兩本書在求學期間都曾出現在曆史課本中,但真正買下而好好閱讀還是機遇。知道一本書的書名之後,什麽時候會去買下或借來,書到手後又是否真正定心讀進,永遠是自己才能給得起的一份禮物,別人無法代勞。

再說《考工記》。我閱讀此書也恨晚,但總算讀了。未讀之前跟多數人一樣,已經熟用其中的某些成語。如:“智者創物,巧者述之”“天玄地黃”“天時地氣”“南橘北枳”。

我甚至很無知地在日文中看到漢字的“水湅”並不知道這早已出現在《考工記》中的“?氏”篇,而誤以為是日文漢字的用法—讀了書後很慚愧,原來千多年前書中就有記:“盡暴諸日,夜宿諸井,七日七夜,是謂水湅。”七日七夜是經驗集合所得的最佳數據,井中的水泡與日曬交互作用,對練絲很有好處。

高中得知有《考工記》這本書時,課本隻簡單介紹說:《考工記》是中國第一部手工藝技術的匯集,是一本名聞中外的古代科學名著,英國史學家李約瑟(Joseph Needham)博士曾在他的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中,說《考工記》是研究中國古代技術史最重要的文獻。但我既沒有讀過任何段落,也沒見過《考工記》,所以並不知道這本書隻用了七千多字,就把當時社會已經發展成熟的二十五個工種的實務內容與技術精神都詳盡做了記錄。等到閱讀時,真是不能不讚歎古人的智慧。

我經常想,《考工記》有沒有成為現在“工業設計係”學生的指定讀物?如果他們把這本書熟讀,對工業設計的價值基礎可能很有幫助。我這樣想,是因為去年曾去看全台灣藝術大學的畢業聯展。我從這些學生們集四年所學而完成的作品中感覺到“設計”的概念已經脫離真正的“需要”,因此讓人產生“多餘”的感歎,既有多餘之感,就不可能生出讚美。

比如說,多數的設計好像都隻是為了要拆解收納,為搬家時更方便而設想,或隻為了“節省空間”而考慮,因此作品之間除了雷同之外,又好像被IKEA(宜家)的生活概念緊緊牽製,無法超越。如果師長介紹學生仔細讀懂老祖先的“設計觀”與“設計術”,這對他們的專業或許會有很大的收獲。

2000年我在上海買到這本硬精裝的《考工記》時,晚上在飯店就忍不住貪心地讀了起來。一方麵驚歎先秦時期每一個行業成熟的工法與精密的工序,投射出人們長期實踐並仔細觀察所貢獻的人文資產。另一方麵,我也見識了每一段文字的信息收納量所達到的飽和狀態,書中文字的使用方法與順序,對我來說也是另一種“巧工”,是對語文精良的設想與計劃。

讀這本書到最末一章《弓人》時,達到了閱讀時最興奮的心情,因為,我竟在這本手工藝古籍中得到長期對教育想法最深的共鳴。

第二十二章《弓人》的第三段說:

凡為弓,各因其君之躬、誌慮、血氣。豐肉而短,寬緩以荼,若是者為之危弓,危弓為之安矢。骨立以直,忿執以奔,若是者為之安弓,安弓為之危矢。其人安,其弓安,其矢安,則莫能以速中,且不深。其人危,其弓危,其矢危,則莫能以願中。

把這段說得口語一點就是:

製弓要依使用者的體態、意誌、血性氣質而有所不同。如果人長得矮胖,心思散漫,行動優哉,要為他製作強勁的弓,但要定製柔緩的箭來配合強勁的弓。如果使用者的個性剛毅果敢,氣盛行疾,這樣的人就要為他製造柔軟的弓,並用急馳的箭來搭配他柔軟的弓。已經是溫和慢吞的人了,再用柔軟的弓,柔緩的箭,箭行的速度就快不了,這樣不容易命中目標,即使射中了,也沒有辦法射得深。但一個人如果強毅果敢、性情急躁,再讓他使強弓疾箭,怕不能穩穩射中目標。

蓋上書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不隻讀到了祖先們麵對生活時的設計能力、豐富知識和與時間並存的毅力耐心,更在一篇篇實務中讀到生活哲學與教育。

古書是遺產,重要的古書雖然難讀,但隻要肯慢慢讀,一定會讀出樂趣來。我也建議讀者一定要好好讀紙本,不要為了查詢方便而在網絡上閱讀。采取太活躍方便的數據供應方式閱讀任何書,都會因為不斷旁出而變得片斷,這種形式最不合適於古籍的研讀,在不知不覺中被數據查詢牽得團團轉,而忘了書籍本身的存在。

我經常提醒自己,這是一個喧囂的世界,雖然出版物很多,卻不代表大家讀書很多,也不代表我們與閱讀有越來越深入的交往。如果要靜下心來閱讀,就不可忽略“喧囂”並不光隻是指環境中具體的打攪,讀書時隨著網絡的信息四通八達,也是一種無聲但可怕的打亂。

我願意年年讀一點古書,讓自己借文字的疑難把心沉澱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