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苒迷迷糊糊間感覺到有一個人影一直在自己的床邊晃悠,先是笨拙的替自己替換額頭上的涼布,然後又有一下沒一下的用冷水擦著自己的兩隻手。
她以為是海棠,於是黏黏糊糊的把腦袋也縮進被窩裏,聲音糯糯的哼唧道,“渴……”
她恍惚間感覺到那個人離開了,但沒多久她又被人從悶熱的被窩裏挖了出來,一杯溫水貼上了她的嘴唇。等到她咕嘟咕嘟的喝完水,解了渴,又被小心翼翼的塞回被窩裏。
她伸出兩隻手抱住對方涼涼的手掌,抓著放在自己發燙的臉頰旁蹭了蹭,像隻奶貓一樣咕嚕嚕的撒嬌道,“難受……”
冷冰冰的溫度很快就讓她又睡了過去,看著她睡著都不安穩的皺著眉頭的樣子,陸司丞忍不住伸出手替她撫平了下去。
三個小時前,他從一樓的陽台順著水管爬了上來,還好冉苒房間的落地窗沒有上鎖,他才能順利的進來。見她燒的人事不省,他隻能打來冷水,坐在床邊一遍一遍的給她物理降溫。
剛開始她還會哼哼唧唧的說不舒服,說想回家,想奶奶,想媽媽,想吃冰淇淋。後來等到慢慢地溫度降了一點下去之後,人也跟著睡著了才老實。
淩晨四點多回來的海棠還沒回房間就先去到冉苒的屋子裏看看她的情況,結果一摸她的腦門兒感覺沒有之前那麽熱了才放下心來。
正準備回自己房間取溫度計的時候,卻看見原本應該放在陽台的塑料盆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放在了裏麵,就連冉苒每天都會曬在外麵的毛巾都還有些潮濕的掛在橫杆上。
她心裏一合計,暗道,不會吧,這可是五樓啊?!
況且他的胳膊和腿都還受著傷啊。但轉念一下,他可是一當兵的,虎的很,就算是做出徒手爬樓這件事,大概也不足為奇吧……
……
冉苒第三天下午就去上班了。
剛出宿舍樓,天氣就陰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了,她的頭也還有些昏昏沉沉的像被灌了鉛水似的難受。就連去巡房,也要非常努力地打起十二分精神,所以結束回去的路上,整個人都迷迷瞪瞪的。
剛拐進神外的辦公區,冉苒老遠就看見了坐在自己辦公室門口長椅上的陸司丞,即使穿著病號服也仍舊器宇軒昂的剪影。
見到她來,他有些局促的站了起來。
“我剛剛上樓去看了一下你的戰友。他現在的生命體征還算穩定,估計這一兩天就能醒過來吧。”進到辦公室裏,她順手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心情有些抑鬱。
說不難過是假的,但是在這個世界上,總是有很多詞都是能力不夠的借口。比如——
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所以隻能感到抱歉。
“謝謝你救了他。”陸司丞悶悶地開口。
冉苒瞪著有些迷糊的眼睛吃驚的看向坐在一旁的他。
透過玻璃杯的邊緣,他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他看人的眼神總是特別專注,不尖銳也不躲閃,卻讓人挪不開眼。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成刀鋒的形狀,年輕且挺拔。
“辛苦了。”
她有些困頓的趴在桌子上看了他好久。
“那我該說什麽,不客氣嗎?”
窗外陰了一整天的天空忽然露出一絲白光,亮亮的照在陰沉沉的天地。陸司丞歪了歪腦袋,冉苒趴在桌子上也跟著他歪了歪頭,空氣異常潮濕和安靜。
他輕輕地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你,還在生我氣嗎?”
“嗯,還在生氣。”又往前湊了湊,漿洗幹淨地洗衣粉味淡淡的攏了一鼻子,“那你呢,明明知道我在生氣,為什麽都不打電話來說對不起?”
“我想當麵給你道歉。”
“不原諒你。”
“那天是我口不擇言。”
“不原諒你。”
“那天我的口氣很壞。”
“不原諒你。”
“我知道對你來說,生命很重要。”
“不原諒你。”
“我也知道你非常想保住他的眼睛。”
“不原諒你。”
他偷偷地在桌子下麵攥緊了十根手指,又飛快地鬆開。
“我讓你受委屈了。”
“不原諒你。”
“你辛苦了。”
“不原諒你。”
“對不起。”
從頭到尾,陸司丞的眼睛都直勾勾的盯著她,非常坦誠又帶著灼人的熱度。
冉苒趴在桌子上,微微地撅著嘴,耷拉著腦袋,可憐兮兮的也盯著他,一瞬不瞬的。“我這兩天生病了……”
“原來,醫生也會生病嗎?”陸司丞揶揄的輕笑到。
“那麽,軍人也會撒謊嗎?”冉苒突然想起前些天的那句她是我女朋友,雙手捧著有些溫度的熱水,嘴角不由得學著他的樣子,揚起揶揄的笑意。
“我從不撒謊。”
聞言冉苒抬起頭看向陸司丞。
他依舊目視冉苒,在他背後是大片大片被夕陽燒紅的藍天,微涼的春風吹過他刺刺的頭發,又落進他的眼裏,如同一顆晶瑩剔透的玻璃珠,閃閃發光。
他說,我從不撒謊。
診室的門突然被輕輕地敲了敲,小護士探進腦袋,禮貌地打斷了兩個人之間愈發旖旎的氛圍,“VIP的那位病人醒了,主任讓你上去看看。”
VIP病房內已經站了好些巡值的醫生和護士,滿地的輸液瓶碎片上有的還帶著新鮮的血跡。病**的人憤怒地發出痛苦地低吼,用力地摔開周圍所能觸及到的一切。
見到這樣的他,陸司丞的那顆心又一次被緊緊地攫住,再被狠狠地攤開成皺巴巴的模樣。
十三天前,他明明還勾著自己的肩膀走在雨林的小路上,說這次任務結束肯定會有半個月的假期,麻煩自己這個老是黑著臉的老大快點結婚,娶個弟妹回來管管。
最好再趁著休假,生上一堆活蹦亂跳的小猴子,不要浪費了這麽優良的基因。而自己等到休假回家就剛好要給女兒過五歲的生日了。
他早早的就給女兒買好了生日禮物。
他還從來沒有陪女兒過過生日。
就連女兒出生的那天,他都依然在境外出任務。
這還是第一次,所以他有點緊張。
“野鴿……”
那個二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渾身纏滿了紗布,原本情緒失控的坐在病**亂砸東西。
聽見陸司丞低沉的聲音先是愣了一下,轉而雙眼無神的想要找到陸司丞所在的位置,可是當他發現自己真的再也看不見之後,終於朝著陸司丞的方向大哭出聲,像個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而那種撕心裂肺的仿佛是從內心深處決堤而來的絕望聽得當天在場在場的人無一不心生悲痛。
他說,我不想走。
那天晚上,已經戒煙好久的陸司丞在醫院的天台上抽了整整一盒的煙。
……
五天後,VIP的病房裏又一次擠滿了人。
這些天,病人的情況都不是很好,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病**發呆,不管誰來看他,都一言不發,該吃藥就吃藥,該吃飯就吃飯,該檢查就檢查,該喝水就喝水。可他就是不說話。
一坐就是一整天,像個灰敗的木頭人,沒有任何蓬勃的生命力。
本來正在給病人檢查的冉苒先是被禮貌的請到了一旁,接著一群穿著陸軍常服的人神情肅穆的魚貫而進,其中也包括了陸司丞上尉。
這是冉苒第二次見到陸司丞穿常服的樣子,上次還是一張白底的證件照片。
所有的人位列一排,麵對著病**雙眼還纏著紗布的男人,誰都沒有言語,如同一株株筆直的白楊,翠綠又堅韌,仿佛永遠向陽,寂寞而生。
“林昊軍士長。”站在中間的陸司丞打開文件夾,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才緩緩開口。
“到!”病**的野鴿穿著寬大的病號服,卻格外筆直的坐在鋪著白褥子的**。他朝正前方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聲音洪亮的答到。
陸司丞不敢看他的眼睛,隻能強迫自己專注在文件上,莊嚴的聲音裏也帶著一絲哽咽,他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根據《中國人民解放軍現役士兵服役條例》第六章第四十二條規定,我現在代表組織向你宣布命令。”
野鴿敬禮的那隻手微微地抖了抖,放在盤腿膝蓋上的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緊緊地握成了拳頭。站在一旁的冉苒看的出來,他正在努力地控製著自己幾近崩潰的情緒。
他不想,不願意,也不允許自己再一次情緒全麵崩盤。
他是一名狙擊手,一名優秀的狙擊手,一名需要長時間潛伏的狙擊手,是一個突擊小組裏最應該平心靜氣的人。
他不能,也不可以被情緒控製。
“經,部隊首長及醫院綜合傷殘評定,現在向你公布結果。你將不再符合C戰區雪狼特種大隊的服役要求,命令正式……”陸司丞喉嚨一緊,偷偷地吸了吸鼻子,“正式退出現役隊伍。”
病房內安靜地隻有時鍾滴答滴答不斷向前走去的聲音,坐在病**的人依舊保持著一開始的動作,隻是嘴唇緊緊地抿成一道下彎的弧線,如同一尊永不融化的剪影,在夕陽染紅的病房裏顯得格外蒼涼又悲壯。
“是!”
終於,那雙無神的眼睛裏悄無聲息的滾出一顆又一顆眼淚,緩緩地濡濕了他的衣擺。
曾經有人問過我,特種部隊的選拔這麽苦,這麽累,為什麽非去不可。
那時候的我說,因為祖國需要。
他又問,你可能會有一天戰死沙場上。
我回答,隻要祖國需要。
萬裏河山,巍巍華夏,以夢為馬,我的祖國如此壯麗遼闊,富饒波瀾,而我卻隻有一顆鮮紅的赤子之心和滿腔的熔岩般的熱血。
僅以此,守衛它每一天的日升和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