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護士站的小護士們看見才和戰友一塊兒下樓二十分鍾不到,就黑著一張臉一個人回來的陸司丞,都忍不住縮了縮自己看熱鬧的脖子。

大夏天的,室內果然冷氣不能開得太低啊,不然這後脊梁一陣一陣發冷涼是怎麽回事。

今天下午林昊就要出院回家療養了,所以同一個突擊組的戰友們都來總院送他。

陸司丞剛剛下來送戰友回部隊的時候,才從電梯裏走出來,就看見隻穿著一身軍襯的冉苒正高高興興地挽著這個同樣穿著陸軍軍襯的陌生男人從外麵進來。

一路上都在嘰嘰喳喳的跟他說著什麽,還完全沒個正經的吊在他身上,像隻活潑好動的小猴崽子似的。

而那個男人比她高出許多,也正低著頭聽她講話,雖然麵色冷重嚴肅,可對她滿心的寵愛都快要溢出眼眶來了。接著他們就遇到了從門診出來的邱海棠,而且似乎他們之間非常熟稔,有說有笑的根本沒注意到站在人來人往之後的自己。

他們比肩而立,檀郎謝女。而他眯著眼站在那裏看了很久,又波瀾不興的把視線收了回來,低頭叼了支煙,卻沒有點著。

著實紮眼的很。

“誒,那個不就是野鴿的主治醫生嗎?上次我們還在手術室外麵見過一次,對吧。”一旁的龍牙眼尖的認出了隻見過一回的冉苒,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戰友,衝那兒努了努嘴。

可剛想要上前打招呼就被朱雀給拉住了,他朝龍牙使勁使眼色,可沒想到一向機靈的人就像個木頭似的不明所以,還一臉天真的歪著腦袋問自己,“怎麽了?”

“別去……”朱雀小聲地衝他嘀咕了一句。

被拽住袖子的龍牙啊了一聲,指了指冉苒和他身邊那個男人,“怎麽了?那個是她男朋友嗎?但是我過去打個招呼也不會怎麽樣吧?就是想要去感謝下人家什麽的……”

“會死……”朱雀又小聲地嘀咕到。

“哼。我看她那個男朋友好像也是個當兵的吧?不過和醫生郎才女貌的,很般配啊,而且長得還有點像,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夫妻臉呀?”見朱雀當真不讓自己過去,龍牙隻好在這邊評論了一句。“看樣子也不像什麽特殊單位的,普通連隊的吧?挺好挺好,不像我們這個,危險職業。”

一字一句都正好的戳在陸司丞的耳朵裏。

像一枚又一枚鋒利地圖釘紮了上來。

他特別想罵人。

一直沒有說話的人終於在胸腔快要爆炸的下一秒,丟了嘴裏的煙,轉頭進了旁邊的樓梯間。

見到陸司丞一言不發的走了,憋了很久的朱雀終於一巴掌打在了龍牙的腦袋上,吼道,“你是不是腦子都訓練傻了啊!”

“幹嘛打我頭啊!本來不傻的!”被揍的莫名其妙,龍牙呆呆的捂著腦袋看著自家老大渾身戾氣的背影,“老大這是怎麽了?”

朱雀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朝他翻了個白眼,“你還記得我上回在宿舍說的那個,體檢的時候見過老大救的女醫生嗎?”

“老大救的那個女醫生?”龍牙想了想,又補充道,“啊~是不是每回老大沒有訓練或者結束任務之後,都會立刻就出來見的那個?”

朱雀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所以呢?和野鴿的主治醫生又有什麽關係?”龍牙還是沒有明白。

當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朱雀狠狠地吞下一口卡在喉嚨裏的濁氣,最終生無可戀的衝他笑了笑,“你之前是不是托關係進的我們A組啊?就憑你這智商?”

“你的意思是,野鴿的主治醫生就是老大救的那個女醫生啊?!”龍牙這才反應過來,指了指不遠處笑得花枝亂顫的冉苒。

“老大還有兩天就也出院了,你從現在開始祈禱冉醫生能夠在這兩天裏讓他不要再這麽生氣吧,不然,”朱雀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死的可能就是你了。”

“上回見他這麽生氣,還是野鴿受傷的時候。”站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判官補充了一句。

龍牙覺得自己的脖子一陣一陣發冷是怎麽回事……

要不要也在醫院留個病床位置給自己……

好想媽媽……

好想哭出聲……

好想回家……

…………

憋著一肚子氣回到野鴿病房裏的人,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的不舒服,滿腦子都是冉苒剛才挽著別人的樣子,再不斷地和昨晚那個花貓臉重合在一起,折騰的自己抓心撓肝的難受。

他伸手從茶幾上把煙盒摸下來,倒出一支叼在嘴裏,卻發現自己的打火機早就被冉苒沒收了。

狠狠地把煙扔進垃圾桶裏,陸司丞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

“怎麽了?”林昊媳婦兒整理好行李就跑下樓去替他辦出院手續了。

林昊坐在沙發上,拍了拍陸司丞的肩膀。

“沒怎麽。”他低著腦袋,聲音甕聲甕氣的透著一股子不高興的氣息。

聽他胡說八道,林昊笑了笑,“臭小子,我們可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兄弟,但凡你隻要放個屁,我都知道你在想什麽。”

陸司丞捋了捋自己刺毛栗子似的腦袋,“真的沒什麽。”

“誒你知道嗎,我當兵這麽多年,摸著良心自認無愧於祖國,無愧於人民,也無愧於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們。”林昊雙手相疊在腦後,滄桑的臉上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可我唯一對不起的,大概隻有我爸媽和我媳婦兒。”

陸司丞低著頭,又從煙盒裏倒出一支煙塞進嘴裏,沒有說話。

“你還記得去年和我們一起出任務,最後犧牲的那個突擊手嗎,叫禿鷲的那個?”

聞言陸司丞含含糊糊的嗯了一聲。

他記得那次的任務很辛苦,因為恐怖分子早有準備,所以上頭很快又從最近的戰區派了另一組前來支援。最後天亮了,目標接連被捕,但是他們也犧牲了一個突擊手。

去烈士陵園參加葬禮的那一天,從淩晨開始就下了很大的一場雨。

陸司丞也才知道這位和自己一起在槍林彈雨裏戰鬥過的禿鷲叫徐凱。那天徐凱的未婚妻哭的癱軟在地上,卻不要任何人靠近自己,就這樣獨自一人坐在淺淺的水窪裏,冰冷的雨水淋濕了她,可她仍然死死地抱著硬邦邦的墓碑嚎啕大哭。

她說,你不是說要娶我的嗎?

她說,你不是要我等你的嗎?

她說,我現在都答應你了,你倒是回來啊!

她說,你回來啊!

她說,沒有你,我的人生還有什麽意思啊!

她說,你這個說話不算話的混蛋!

她說,你為什麽要丟下我啊……

“這些年,他們整天都在為我擔驚受怕的,隻要在新聞上看見哪裏又打仗了,哪裏又有中國的軍人了,就想要給我打電話,都有些魔怔了。

我媳婦兒呢,你說她明明有個老公在,卻總是過的跟個單親媽媽似的。家裏什麽都要她照料,什麽都要倚靠她。結果現在好不容易終於盼到我活著退伍回去了,可她卻再也沒有一個健康的老公了。”

林昊仰著腦袋,淚水從他幹澀無神的眼眶中滑進耳廓,“這幾天她在醫院照顧我,每天半夜我都能聽見她在偷偷地哭,可早上還得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安慰我。你說這日子過的,還真他媽苦啊。”

聽他這麽說,陸司丞的鼻尖開始莫名發酸。因為他突然想起那天在醫生宿舍樓下海棠說冉苒因為過於害怕那個突擊小組裏也會有自己,而緊張到發高燒的事情。

他一直都覺得冉苒就像一隻永遠都長不大的奶白色奶貓,偶爾會亮著不太鋒利的爪子,裝模作樣的衝自己齜牙咧嘴。更多的時候,常常把自己團成一個毛茸茸的雪團,舒舒服服的活在溫暖的當下。所以每次見到這樣的她,就格外想要把她圈進自己的懷裏。

每一次他都想要再靠近她一點點,再靠近她一點點。

要知道你中意的那個人,如果也正好中意你,已經是多麽幸運的一件事了。那麽,告白這件事就留給我來,你隻要點頭就可以了。所以在昨天晚上,他才會想要先跟她告白。

可是現在,他突然就不想了。

他不想了。

他不想冉苒有一天,也會像林昊的媳婦兒或者徐凱的未婚妻那樣,等來的是自己的遺書;也不想看見她有一天會因為自己,痛哭流涕。

他不想,她受到一點的傷害。

曾經的他一點都不怕死,是真的是為了祖國敢去死的那種。所以每次出任務,在他的腦子裏隻想著怎麽把敵人幹脆利落的幹掉。可當那天晚上他渾身是血的躺在原始森林裏,旁邊就是對方指揮官的屍體。

看著眼前滿天星空,卻忽然慢慢浮現出冉苒的笑臉,他就這樣笑著看著,突然就開始後怕。剛才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激烈的槍戰,等到用光了所有的子彈之後,完全就是近身肉搏,好幾次他都差點被對方踹死,隻要稍有疏忽,現在一動不動的那個人,就該是自己了吧。

而這樣刀口舔血的日子,幾乎是他進了突擊組之後的家常便飯。

“像我們這樣的人啊,隨時都有可能會死在異國他鄉的。不過我們自己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可你想過嗎?那些活著的人還得替我們背著痛苦和責任繼續活下去。”

林昊用胳膊擋住不斷流淚的眼睛,“所以啊,如果早知道我會變成一個瞎子,就不去禍害好人家的女孩子了。”

我愛你。

不代表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卻意味著我希望自己永遠都不會傷害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