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星星的夜晚,月亮格外蒼白,鬱鬱地掛在天邊,像一張傷感的臉。

就在這個夜晚,沉寂多年的朝陽網戒學校,突然湧進數輛警車。警笛聲尖厲刺耳,仿佛伴隨著傷感的夜晚在哭泣。

警車停下,陸續有穿製服和便衣的警員走下車,一名身著獄服雙手戴著手銬的光頭男子,也在兩名警員的簇擁下走下車。光頭男子衝主樓側麵的兩層小樓比畫了幾下,便邁開步子,在前頭帶路,警員們紛紛打開手電筒,緊隨著走進破舊的小樓。

光頭男子帶著眾警員走到一樓的一個房間裏,衝著牆角處的水泥地麵指了指,幾個身著“勘查”字樣製服的警員,便七手八腳開始搭建現場照明燈,不大一會兒,原本黑漆的房間便亮如白晝。緊跟著勘查員又用白色標記線,把光頭男子指定的區域大致圈了起來。準備工作做完,幾個勘查員一人一把大鐵鎬,沿著標記線開始刨鑿起來。

逐漸地,逐漸地,一具黝黑的骨架破土而出。

兩小時之前,韓印和葉曦風塵仆仆從古都市趕回江平市,此時兩人已經統一思想,認定當年孫陽很可能被王波和趙常樹等人合謀殺害,並埋屍於學校後建的兩層小樓中,於是二人直接把車開到城南監獄,連夜提審趙常樹。

先前在路途中,韓印已經把情況詳細地向顧菲菲和齊兵做了說明,也討論過用金屬探測器尋找屍骨的可能性。但顯然這種方法有一定的局限性,如果屍骨上未有金屬物質,探測器便起不了什麽作用,所以顧菲菲建議韓印還是先試著通過審訊“撬開”趙常樹的嘴。

當韓印將孫陽和王波的照片一同擺到審訊桌上時,原本睡眼惺忪、身子軟塌的趙常樹,條件反射般立馬繃直了身子,半張著嘴,雙目圓瞪,死死盯著桌上的照片。但轉瞬他又眯縫起眼睛,打起哈欠,裝作一副滿不在乎、昏昏欲睡的模樣。

“我們已經找到王波了。”韓印冷眼直視著趙常樹,模棱兩可地說。

“他……他還好吧?”趙常樹顴骨不自覺地跳動著,支吾著說。

“我們也知道孫陽已經死了。”葉曦眼神更加淩厲,盯著趙常樹說。

“是……是……是嗎?”趙常樹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拖著長音,眼睛不停地眨著,似乎在做著甄別和權衡。

“是你主動說,還是由我們來說,”葉曦頓了下,加重語氣道,“性質可是截然不同的。”

“要我說啥?”趙常樹還硬挺著說。

“我們既然找到王波了,當然知道那天晚上孫陽並沒有回宿舍,而是王波扮成了他。”韓印一副篤定的表情道,“實話跟你說,現在不是有沒有罪的問題,是誰負主要罪責和次要罪責的問題。”

“是王波,人是他打死的,主意也是他出的,我說,我全說!”趙常樹打斷韓印的話,急赤白臉地說,“那天王波把孫陽從操場拖進教學樓裏,我確實也跟了進去,本來想給孫陽上電擊手段,可那時他已經被王波打得昏死過去,我們倆就把他扔進禁閉室。後來,當天晚上,我和王波還有趙凱,在辦公室裏弄了幾個小菜喝酒。噢,趙凱就是我雇的工程隊工頭,他其實也是我的一個親戚。我們仨喝了兩瓶白酒,王波有點喝多了,一時興起,提議說要再去收拾收拾孫陽。隨後我們仨便去了禁閉室,王波上去就踹了孫陽幾腳,可孫陽沒有任何反應。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便探了探孫陽的鼻息,結果沒有任何感覺,再一摸身上,整個人都涼了。我們仨立馬嚇得酒醒了,王波打死人的罪過肯定不用說,可我那買賣正開得紅火,後期還投了不少的錢,死人了學校肯定得關門,還有趙凱還指著我這工程賺點錢還賭債。我們仨冷靜下來後,王波提議熄燈後他去孫陽宿舍**躺一會兒,造成孫陽被我們放回宿舍睡覺的假象,然後讓我和趙凱把孫陽找地兒埋了。正好那天新樓的水房剛鋪了水泥地麵,我和趙凱便把水泥刨開,把孫陽埋到下麵,然後又重新填上水泥抹平了。主謀真的是王波,你們可別聽他瞎說,不信你們可以問趙凱。”

“哼,你放心,我們當然會抓趙凱,冤枉不了你。”葉曦說。

說罷,葉曦扭頭望向韓印,韓印稍微點了下頭,表示趙常樹這次的口供還是可信的,不過韓印此時又有了新的思路——王波的死會不會與趙常樹有關聯呢?

“你進來之前最後見到王波是什麽時候?”韓印又開始發問。

“他辭職後我們沒再碰過麵,不過他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問我有沒有興趣賭球,說他跟兩個朋友在合夥放盤,我覺得這小子不靠譜,沒理他這茬,後來就再沒聯係過。”趙常樹說。

“具體時間?”葉曦在記錄本上寫下“賭球”兩個字,又特意畫了一個圈,對王波的死這是一條新線索。

“是2010年三四月份吧。”趙常樹想了想說,又急促強調道,“王波這小子到底跟你們說了什麽?除了孫陽的事,其餘他做了什麽,我可都沒參與。”

“你沒有殺他滅口?”韓印突然直白地拋出心中疑惑,試探著趙常樹的反應。

“我幹嗎要殺他滅口,要是孫陽的事真暴露了,罪過最大的應該是他,最擔心的人也應該是他啊!”趙常樹猛搖一陣頭,“不對,不對,你……你們是說王波已經死了?”

“對,我們找到了他的屍骨!”韓印狡黠一笑,譏誚說道。

“你們……你們警察怎麽能這樣!”趙常樹抹著額頭上的汗,苦著臉,想發作,又不大敢,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

“好了,別廢話了,該你負的法律責任你想逃也逃不掉,現在跟我們去指認現場。”葉曦沒好氣地說。

“好吧。”趙常樹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說。

在趙常樹的指認下,警方連夜挖掘,終於在朝陽網戒學校後期建造的小樓內,挖掘出一具屍骨,經DNA鑒定,確認為孫陽。死亡原因,係顳部遭暴力擊打,造成顳肌內出血和顳骨骨折,引發死亡。另外經抓捕歸案的趙凱供認,當日的確聽到王波承認是自己打死了孫陽。

至此,孫陽失蹤案事實真相已完全清晰,王波係主犯,趙凱和趙常樹知情不報,且協助掩埋屍體,等待他們的將是法律的嚴懲。同時也正式排除孫陽與“植物園埋屍案”的關聯,案件調查的重心,開始轉向活躍在王波身邊的人。

據王波父母提供的信息顯示,王波失蹤後曾有兩名自稱其生意夥伴的男青年上門找過他,而趙常樹的口供顯示,王波曾向他表示自己正和兩位朋友合夥從事地下賭球活動,由此綜合判斷:王波和另外兩名男性青年,要麽是自己坐莊放盤賭球,要麽便是做了境外賭博集團在國內的代理人。問題是另外兩名男青年,會不會對應上除王波外的兩具無名屍骨呢?如果是的話,那麽這起連環殺人案,便極有可能與賭球引發的糾紛有關。

據王波母親說,王波離家出走的時間為2010年6月19日,時隔三天後彼此還有過通話,隻是再過兩天後電話便打不通了,由此推測:王波遇害時間很可能為2010年6月23日或者6月24日。由於距今已過去六七年的時間,相關手機和信用卡使用記錄均已無法查閱,目前警方有的隻是王波母親描繪的王波兩位生意夥伴的麵部模擬畫像,至於真實度有多少,便不得而知。接下來,支援小組建議齊兵安排人手,對過去幾年被警方處理過的賭球群體進行廣泛走訪,尋找能提供模擬畫像線索的人,或者曾與王波等三人有過交集的賭球者。

至於“林峰案”,遵從顧菲菲的建議,杜英雄和艾小美正著手查閱過去幾年——重點是林峰被殺前後出現的盜竊案件卷宗。暫時還未發現相似案例,也未發現“林峰案”中丟失的贓物出現在某個案件的證物清單上。

兩日後,顧菲菲收到總局物證鑒定中心的郵件,郵件中包含兩具無名屍骨通過顱麵複原後的麵部合成照片。當顧菲菲把照片打印出來交給專案組後,眾人竟發現與王波母親描繪的王波的生意夥伴有幾分相像,難道餘下兩名受害者真的就是王波從事賭球活動的兩個合夥人?如此說來,本案中所有受害者的身份有望很快確認完成,案件調查終於有了實質性的進展。

實際上,消息反饋得要比預想中還要快。帶有顱骨複原後的麵部合成照片的查找屍源通告,在各大媒體上發布後的次日上午,一個麵顯成熟的漂亮女人,攙扶著一個近花甲之年的老大娘找到了專案組。漂亮女人指認通告上的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弟弟,一個是她的前男友;老大娘則哭嚷著說被漂亮女人指認為前男友的那個人,是她的兒子。

漂亮女人自我介紹叫肖娟,老大娘叫李麗華,按兩人剛剛的說法,她們曾經差點成為婆媳關係。李麗華畢竟年紀大,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痛事實,打從進門起便抽泣個不停,所以基本上都是肖娟在說話。

據肖娟介紹:通告上的兩個男人,也就是本案中除王波外的另兩名受害者,一個叫肖剛,一個叫陳大慶。兩人同為1987年生人,是高中同學,畢業後都沒考上大學,便整日混在一起。肖娟自己開了間酒吧,弟弟肖剛經常帶陳大慶到酒吧玩。客人多、忙不過來的時候,兩人便幫著打打下手,一來二去,肖娟和陳大慶也熟絡了,逐漸發展為戀人關係。

“肖剛和陳大慶具體什麽時間失蹤的?”葉曦問。

“2010年9月26日下午,兩人一起從酒吧走的,從此就沒了消息,手機也從那天開始再也沒能打通過。”肖娟眼神中掠過一絲傷感,“我記得很清楚,那天外麵還下著雨。”

“他們當時要去哪兒?要幹什麽?”葉曦繼續問。

“找朋友周轉借錢,那時我們欠別人一大筆錢。”肖娟說。

“是因為坐莊賭球的關係?”韓印插話問。

“對,”肖娟點點頭,追問道,“你們怎麽知道的?”

“這個你不需要知道,”葉曦笑了笑,語氣和緩地說,“你還是跟我們說說肖剛和陳大慶從事賭球活動和欠錢的情況吧,他們到底欠了誰的錢?”

“其實大慶他們也談不上坐莊,就是賭博集團代理人的一個下線,接盤之後報到上線,每周結算過後,抽一個多點的‘返水’。”肖娟理了下前額的劉海,整理了一下思路說,“一開始我們欠錢跟賭球沒什麽關係,是因為之前一個客人在酒吧裏喝醉了對我動手動腳,我弟弟和大慶便把人打了一頓,結果那客人是一個黑社會大哥的小舅子,後來那黑社會大哥派手下把酒吧砸了,揚言讓我們賠十萬塊錢,不然就卸掉我弟和大慶一人一條胳膊。本來這十萬塊錢對我們來說不算多,可趕上那陣子我的錢都用來進貨了,拿不出現金。大慶和我弟就合計,周末的球賽接盤之後不往上線報了,自己坐回莊,搞點錢。這種事他倆先前也幹過兩三次,還都掙錢了。可偏偏那一次,也真是遇上倒黴點了,賭客竟然大麵積贏盤,一個周末下來,大慶他們得付給人家二十多萬的贏資,加上打人的錢就是三十多萬,可不是個小數目了。後來兩人在酒吧裏憋了一天,跟我說出去找個朋友周轉一下,便一塊走了。”

“他這個朋友你認識嗎?”葉曦問。

“不認識,說是個有錢人,我也沒細問。”肖娟說。

“那這個人你認識嗎?”韓印拿出一張照片,推到肖娟眼前。

“噢,這是王波,跟大慶他們混了一陣,幫著收收賬什麽的,後來聽大慶說,他貪了一筆賬跑了。”肖娟說。

“具體什麽情況?”韓印問。

“大慶他們賭球那買賣,一般都是周六、周日接盤,周一統一結算,有些賭客不願意信用卡轉賬,大慶就會派我弟和王波去找人家收現金。”肖娟稍微想了下,“好像就是那年六七月份的事,大慶讓王波去收一筆賬,然後人就消失了。大慶還特意找客戶核實,人家說錢確實給王波了。大慶和我弟還找到王波家裏,他家裏人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王波當天去見的那個客戶你知道是什麽人嗎?”韓印問。

“我也沒細問,好像大慶跟那人很早就認識。”肖娟說。

“你再仔細想想,關於那個客戶,陳大慶還提過什麽?”韓印把身子向前湊了湊,緊著追問道。

“我想想啊。”肖娟敲敲額頭,陷入一陣思索,須臾,斟酌著說,“我記得那之前大慶提過一個客戶,說是家裏挺有錢的,人好像很古怪,也可能是謹慎,他從來都是打公用電話下注,然後周一在一家網吧結賬,不知道是不是王波最後收賬的那個客戶。噢,對了,我弟也認識他。別的我真想不起來了。”

“嗯,”韓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沉吟了一下,問,“你弟弟和陳大慶還有王波,從事賭球活動期間,有沒有那種輸得特別慘的客戶,欠賭資還不上做了出格的事?”

“我倒是聽說有幾個想賴賬的,不過具體的我說不上來,反正都是王波出麵擺平的。”肖娟緊下鼻子,撇撇嘴說,“王波那人打架特狠,說是身上有人命案子,大慶平時也不太敢招惹他。”

“王波是怎麽加入進來的?”葉曦問。

“最早王波經常跟一幫人來酒吧喝酒,慢慢就跟大慶和我弟混熟了,有一次酒吧裏有人鬧事,王波幫著大慶和我弟把那幫人打跑了,後來大慶就把他收了,專門負責收賬、催賬。”肖娟說。

“那你們欠的那些錢後麵怎麽解決的?”葉曦問。

“就怪你,我當時說報警你偏不讓,我們家大慶準是被黑社會打死的。”可能說到還錢的問題,讓李麗華想到了什麽,待在一旁抽泣,半天沒出聲的她,突然情緒激動地數落起肖娟來,“早報警說不定警察把那些黑社會抓起來,我們家大慶就沒事了。”

“對不起,對不起阿姨,這個事是怪我,可我當時也是為大慶著想。他幹賭球買賣也是犯法的事,我那時以為大慶和我弟弟隻是暫時出去躲債了,沒準風頭過了就回來了。”肖娟緊著解釋幾句,末了,話裏也帶絲怨氣,“當初大慶向你借錢周轉,你不也一分沒給嗎?到最後還不是我把酒吧兌出去還的賬!”

“你們都冷靜點。”一直沒吭聲的齊兵勸道,然後衝向肖娟問:“那個所謂的黑社會大哥叫什麽?”

“叫李海龍,說是當時在道上很有名。”肖娟說。

“嗯,我知道了。”齊兵點點頭,扭身衝韓印和葉曦低聲說,“確實有這麽個人,黑社會團夥的老大,前兩年已經被收押了,要不要審審他?”

“可以試試。”葉曦說。

韓印沒應聲,沉默了一會兒,又讓肖娟再仔細回憶回憶——有關王波最後所見的客戶,以及陳大慶想要借錢周轉的那個朋友的細枝末節,顯然他對這兩個人更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