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市,位於東蘇省東南部,是一座古韻悠久的曆史文化名城,距省會古都市有兩百多公裏的路程,道路順暢的話,單程有三小時就足夠了。

出發前韓印特意給顧菲菲打了個電話,除了要交代一下查找方劍的進展,更主要的是覺得自己和葉曦孤男寡女奔赴外地,理應向女朋友報備一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顧菲菲接到韓印的電話時,正在鑒定科處理孫陽的指紋。就像先前她提到的那樣,采集、確認孫陽指紋的過程異常煩瑣,鑒定科人員又有限,也為了盡快有個結果,顧菲菲幹脆親自上陣。

顧菲菲剛掛掉電話,便看到杜英雄和艾小美推門走進來。兩人來,主要是匯報“林峰案”的家訪情況,然後想聽聽顧菲菲關於接下來辦案方向的建議。

在眼下線索不多的情形下,顧菲菲建議杜英雄和艾小美試著從案件中“盜竊”這一情節入手,調閱和梳理“林峰案”發生前後,一些具有盜竊情節的案件檔案,也許犯罪人就隱藏在那些案件當中。當然歸根結底是為了解決“植物園埋屍案”,如果短期內還找不到“林峰案”與之的關聯性,顧菲菲叮囑杜英雄和艾小美也要懂得適時放手,不能把時間和精力都耗費在這件案子上。

另外,顧菲菲還告訴兩人,說齊兵已經把王波的父母接到隊裏,並正式通知兩位老人王波已經死亡的消息。剛剛兩位老人去解剖室看了兒子的遺骨,這會兒齊兵應該正給他們做筆錄。顧菲菲讓杜英雄和艾小美過去一趟,跟兩位老人再深入交流一下,看看能不能獲取一些有價值的線索。畢竟孫陽隻是該案的嫌疑人之一,王波的被殺還存在諸多可能。

支隊接待室裏,王波父母做完筆錄仍悲泣難抑,臉頰上掛滿淚水,相互攙扶著坐在長條桌旁。杜英雄和艾小美坐在兩人對麵,默默地看著筆錄信息,順便也等著他們情緒平複下來。

大概一刻鍾後,兩位老人漸漸止住眼淚,杜英雄便試著開始發問:“王波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王波母親搖搖頭,語氣中帶些數落,但臉上還是滿含疼惜,“就他那樣,沒工作,沒錢,還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哪個女孩能跟他?”

“您說的這些不三不四的人都是些什麽人?”艾小美問。

“還能是什麽人?地痞、混混、酒友唄!”王波母親抽搭著鼻子說。

“能具體些嗎?比如王波平時主要跟誰交往,跟什麽人關係比較好?”艾小美接著問。

“這我們還真說不上來,小波倒是帶過一些朋友回家,都是些頭上染著黃毛、衣服穿得稀奇古怪的年輕人,我和他媽都比較反感,沒怎麽搭理過他們。”王波父親說。

“王波和您發生衝突離家出走後沒人找過他嗎?”杜英雄問。

“倒是來過兩個小夥子,”王波父親略微回憶了下,“大概是小波出走後半個多月,有兩個小夥子來家裏找他,說是他生意上的夥伴,我和老伴問他們做的啥買賣,兩人支支吾吾也沒說出個什麽來,就走了。”

兩個男人,生意夥伴——餘下兩名無名屍骨,這其中會有關聯嗎?杜英雄在心中暗念一句,與艾小美對視後,對王波父親追問道:“您還記得那兩個人的模樣嗎?”

“過了那麽多年了,記不大清楚了。”王波父親緩緩搖搖頭。

“我倒是還有點印象,不過也就能說出個大概模樣。”王波母親接下話。

“沒關係,您能記住多少就說多少,待會兒還請您協助我們做個‘模擬畫像’。”杜英雄說。

“王波走的時候應該帶手機了吧,手機號碼是多少?”艾小美問。

“156……”王波母親說出一串號碼。

“你們最後打通這個號碼是什麽時候?”艾小美接著問。

“小波從家裏跑的第二天我打過一個電話,隔兩天我又給他打了個電話,他都接了,說在朋友家住幾天,讓我別擔心。”王波母親搜索著記憶說,“後來又隔了兩天我再打,電話便關機了。”

午後3點15分,汽車下了高速,進入古都市區內。葉曦接到康小北打來的電話,說事情辦妥了。實質上並未費多大周折,方劍在古都市一家化工廠工作,廠裏規定工作期間手機必須關機,所以葉曦才一直未打通他的電話,這會兒康小北已經把人從廠裏帶到古都市刑警支隊的審訊室了。

葉曦原本以為韓印執意要找方劍,是想從他口中打探有關孫陽的消息,但現在看來並不是那麽簡單。韓印明確指示要把方劍帶到審訊室,顯然意在營造威懾氣氛,對方劍施加心理壓力。對辦案經驗豐富的葉曦來說,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你覺得方劍當年對民警撒了謊?”葉曦雙手握著汽車方向盤,瞥了眼坐在副駕駛座位的韓印,問道。

“嗯。”韓印望著車窗外的城市街道,輕輕動了下喉嚨,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似乎有種溫情,似乎又帶有一絲失落。

這座城市對韓印來說並不陌生,可以說,這座城對他的人生來說,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在這裏,他辦過多起驚天大案,讓他在刑偵圈內和應用犯罪心理學領域聲名鵲起,更重要的是讓他遇見了兩個女人,一個紅顏知己、一個可以廝守終身的女人——葉曦和顧菲菲。但每每當他接近這座城市的時候,心底總是隱隱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他其實從來沒有忘記夕陽下走在青鳥路上那個落寞的背影,忘不了風雪之夜成為一片片碎片散落在人間的那個女大學生。

時至今日,隨著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案件偵破手段不斷進步,許多舊年懸案都湧現出新的線索,甚至有的已然沉冤昭雪,諸如白銀連環殺人案的成功告破,等等。而在20世紀90年代,曾轟動一時的“尹愛君案”,卻依然是一潭死水,對執著於刑偵事業的每一個公安幹警來說都是一種遺憾。尤其是韓印,他一度認為自己已經十分接近真相,但最終仍是失之交臂、前功盡棄,“尹愛君案”便成為他辦案生涯裏唯一失手的案件。

兀自愣了好一會兒神,韓印才想起回應葉曦的問題,轉回頭說:“我是覺得孫陽逃跑的證據鏈太過順暢,反而顯得不真實。尤其咱們提審趙常樹的時候,對於孫陽失蹤的來龍去脈,他敘述得實在太有條理了,與當年他跟管片民警反映情況時說的幾乎一模一樣,似乎是一套有所準備並反複演練過的說辭。”

“你等一下,我捋捋。”葉曦整理下思路,說,“首先,是校方的口供——孫陽因為做早操與老師發生爭執,進而挑釁老師權威,擔心日後遭到報複,便有了逃跑的念頭;然後,是孫陽同宿舍學員的證實——孫陽半夜肯定是回過宿舍,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悄悄溜出去;最後,工程隊工頭又跳出來證實——工頭早上進學校後又出去買了包煙,中間有七八分鍾大門沒人把守,便給了孫陽可乘之機。綜合這麽幾點說明,把孫陽的失蹤定義為私自從學校逃走,便順理成章了。”葉曦頓了下,繼而皺著眉頭說:“經你這麽一提醒,倒確實有點像精心預謀過的,你是想在方劍身上打開突破口?”

“還是說說先前對趙常樹的提審,咱們提到過幾個名字,包括孫陽、王波、工程隊工頭等等,唯有提到方劍的名字,趙常樹表現得最坦然、最輕鬆,說明方劍當年並沒有跟校方串通一氣,他給出那樣的口供可能取決於當時的環境和他的心態。”韓印進一步解釋說,“從卷宗資料上看,朝陽學校所謂的戒除網癮訓練,無非是采用電擊、體罰、關禁閉等強硬的人身傷害手段,實質上是用暴力的方式,解決成癮性的問題,是沒有絲毫科學根據的。同時學校還采取學員之間互相監督、鼓勵舉報等牽製機製,令學員們長期處在人人自危、誠惶誠恐的狀態下,這些機製會逐步加大人性的疏離,放大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感,乃至讓學員心裏背負過重的恐懼和不安全感。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下,學員們對於是非對錯和利益得失的認識,便完全脫離了道德良知和法律界限的約束,退化到以所謂的‘叢林法則’為第一處事準則。直白些說,在那樣的境況下,學員們為了個人的安全什麽都可以出賣,而且是一種不自覺的甚至是本能的動作。”

“我明白了,你是說方劍可能是在某種心理暗示下,不自覺地向管片民警吳浩給出了最符合校方利益,以及他本人利益的口供。”葉曦說。

“對,”韓印一臉嚴肅道,“我希望今天他能對我們說出真相。”

半小時後,韓印和葉曦終於見到了方劍。方劍留著個小寸頭,身子矮矮胖胖,眼睛不大,模樣憨憨的,看起來像個老實人。

“你在朝陽網戒學校待過?”葉曦開門見山地問。

“是,是。”方劍欠欠身,一副惶然無措的樣子。

“還記得當時睡在你上鋪的孫陽嗎?”葉曦接著問。

“記得,他其實也沒待幾天,後來人就不見了。”方劍說。

“為什麽不見了?”葉曦又問。

“跟輔導員打架,然後從學校偷跑了。”方劍說。

“具體點,我們特意從江平過來,就是想聽你把這個事情原原本本說一遍。”韓印頓了下,刻意加重語氣,“而且我們想聽真話。”

“噢,明白了。”方劍定住身子,想了想,慢條斯理地說,“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孫陽個性挺娘氣的,幹啥都女裏女氣,做操也是。其實他做早操一直都那樣,輔導員們原先也沒說啥,估計那天王老師心情不大好,看孫陽柔裏柔氣的動作比較礙眼,上去朝著他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嘴裏還罵罵咧咧的。孫陽當時有點被打蒙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辦。王老師就更來氣了,又上去一腳把孫陽踹倒在地上,然後就去扒孫陽的褲子,說要看孫陽到底是不是個爺們兒,長沒長爺們兒的家夥什兒。孫陽拽著褲子求王老師放過他,王老師根本不理他,絲毫沒有罷手的意思,於是孫陽突然就發瘋了,一口咬住王老師的胳膊,死命咬了下去。王老師好容易才從他口中掙脫出來,看到胳膊上生生被咬了個大口子,就開始劈頭蓋臉對孫陽一頓踹,然後像拖著死狗似的把他拖進樓裏。”

“打架就他們倆?還有誰參與了?”韓印問。

“就他倆,他把孫陽拖到樓裏後,那個姓趙的校長才跟進去,估計肯定是要‘電’孫陽一下子,他就好幹那一手。”方劍恨恨地說。

“你們當時那宿舍住幾個人?”韓印問。

“左右各3張床,共12個人。”方劍說。

“你和孫陽住在什麽位置?”韓印問。

“右側靠近門邊的那張床。”方劍說。

“當時學校規定晚上幾點熄燈睡覺?”韓印問。

“9點。”方劍說。

“那你怎麽知道孫陽回到宿舍的時間是10點?”韓印問。

“我們每一個宿舍都有一個小鬧鍾。”方劍說。

“鬧鍾是夜光的?”韓印問。

“不是。”方劍說。

“你們的宿舍我去看過,想必那個小鬧鍾是擺在窗台下的桌子上吧?”韓印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當時已經熄燈了,請問你從門口的位置,是怎麽看到鬧鍾時間的?”

“我……我其實是聽那姓趙的校長說的。”方劍低下頭,心虛地輕聲說道,“當時是趙校長陪同警察來找我們問話的,我聽他一直跟警察強調說晚上10點把孫陽放回來了,心裏覺著既然趙校長說是10點那就10點吧,跟學校站在一個陣營裏沒壞處,管他孫陽到底幾點回來的。”緊跟著,方劍抬起頭,強調說:“不過孫陽那晚肯定是回來了,可能被打得很慘,身上沒什麽勁,上床時費了好大的力氣,床晃得特別厲害。”

“等一下,你是說你並沒有跟孫陽照麵,隻是被孫陽上床的動作晃醒了,認為他回來了?”葉曦敏銳地捕捉到方劍這番話背後的信息,操著急促的語氣問道。

“對啊,這有什麽不同嗎?”方劍一臉莫名其妙,看似很無辜地說,“不是他,還能是誰?”

“這樣吧方劍,你現在把身子靠到椅子背上,怎麽舒服怎麽坐,把自己身心放輕鬆。”韓印似乎對方劍這番話並不感到意外,語氣平和地說,“你仔細回憶一下,孫陽從回宿舍到上床睡覺的過程,跟以往有什麽不同?你能想起任何細節都可以,比如聲音、氣味、動作等等。”

“噢,好。”方劍聽話地把屁股稍微向後挪了挪,來回揉搓著雙手,凝神用力思索起來,須臾,猶疑地說,“孫陽平時很愛幹淨,洗手洗臉的次數特別多,而且打很多香皂,所以身上總是帶著一股子香氣,但是那晚我沒聞到……我,我能想到的就這些。對了,孫陽當年到底逃到哪裏了?他犯了什麽事嗎?”

“也許,”韓印深吸一口氣,“也許他從來沒離開過朝陽網戒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