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食堂的小飯桌上,老寇和周指又碰到了一起,這是不能避免的,平常這小飯桌也就他們兩人吃飯用。周指還在叨叨未盡的話題,又說什麽,星午道要發展鄭林傑成他們的成員什麽的。

聽他們叨叨完了,他無心吃飯了,看著一邊叨叨還在一邊細嚼慢咽的年輕指導員,輕描淡寫地回問了他一句:“他成了小蟊賊了嗎?我看隻是一個小毛孩吧!”

“吃完了?”

“你慢慢吃。我把飯給那孩子端去,我就到下邊去了。”

“去哪?”

“不是有兩家蓋房子因滴水簷鬧起來了;我再去調解一番,可不能讓他們真打起來。”

“那三個人?”

“把口供錄實了,交看守所吧!”

“那小孩不一塊送去?”

“同誌!年青人,你是怎麽了?一張清清白白的紙,我們可不能在上麵瞎劃拉。是!讓他在看守所待半月對我們沒什麽,對他你知道意味著什麽?我們拿什麽送他去?盜竊同夥?盜竊嫌疑人?送他去?刑事犯的嫌疑人也要留案底的,他夠得上嗎?他夠得上,你我也夠得上。在我們警區裏的犯罪都與我們有關係,是不是我們也陪著到拘留所待半月?亂彈琴!”

老頭子一甩手,發著怒走了。

“嚷嚷什麽?神氣什麽?沒人犯法,要警察幹什麽用?虧你還是老警察、老公安。哼!”他朝著老頭的背影小聲嘀咕著。

老寇走了大約半個小時,一輛半舊的吉普徑直開到派出所的院子裏,長長地鳴著喇叭。有午休習慣的周指慌忙從休息室跑出來,他輕揉著惺忪之眼的時候,吉普車裏下來一個穿著公安製服的年輕警員,他認識,是區公安局的司機小陳。小陳抬手同他打了個招呼,轉到另一側車門前,輕輕拉開。

“這個時候區局的哪位領導光臨?”周指心想。門開處是一位謝了頂的、微微發福的、衣冠楚楚的、五十歲左右的、紅光滿麵的男人。

“姨夫……”

周指的叫聲被來人放到唇上的一個手指打住了。

“小陳,勞煩在車裏等一下我吧!”來者聲音柔和風度儒雅。

“姨夫,您怎麽坐上了我們區局二把手的專車了?”在周指的休息室,周指問來者。

“怎麽樣啊,周啊!”

“您指的是什麽?”

“我是問到這裏來這段時間還習慣吧!”

他的這位在教育部門的長輩,平常忙不過來的應酬,該不會是為問他一聲“怎麽樣”,由公安局二把手的司機送過來專門問候他這個晚輩吧!

“很好。”

“好就好啊!你是知道你能來這裏是誰的功勞?”

“看您說的,我哪敢忘,不是全靠著您老人家嘛!”

“不對,你想我一個教育部門的,要說給你謀一個編外教員沒問題,倘若把你插到公安係統,我可沒那本事!”

“哎呀!到底您要說什麽?要急死我!”

“直接給你說了吧,我妹夫不是區公安局二把手嗎?他給辦的。”

周指還是不明白,心想:“他辦的怎麽了?”

“我妹夫有個姐姐,她男人在毛紡廠當廠長的,你總該聽說?”

“您說。”

“聽說他們的兒子被你們抓了。”

“您說的是誰?”

“叫星午道,在鐵路上,就咱這車站的工區?”

“我的姨夫,您怎麽不早支應一聲。”

“怎麽支應?你們的電話通嗎?”

“哎!電話是不通,該死的線路員今早上就答應修,到現在也不見修好。”

“今早上,你們所長不是才匯報給區局?我妹夫知道了,打你們的電話又打不通,他又不能親自來,急急火火地找到我,讓我替他跑一趟,說那老姐姐聽說了,正在他家尋死覓活的哭得非讓我妹夫把這件事擺平了。”

“這可麻煩了,他兒子可整了大事了。我們所長說是在他手裏經辦的最大的盜竊案,他又是主犯,判個十年以上一點問題沒有。還說在我們所隻是錄個口供,鐵定了要報給區局,區局定要移送給鐵路公安偵辦,你說這不是個刺頭嗎?”

“你們所長呢?快找他想想辦法吧!可不能就交到上麵去,一交上去就回天無力了。”

“別提所長了,他可是萬不能指望,幸好他不在所裏,要是讓他知道了,可就麻煩了。”

“無論想什麽辦法,你都要救救這孩子!”

“這不正想著嗎!要快!要快!寇老頭回來了就什麽也做不成了。”急的周指抓耳撓腮。

幾分鍾後,周指把猩猩叫到了休息室,密謀的結果是讓胖子和瘦子把罪責都攬下來,然後許諾他們大大的好處。

周指讓猩猩們同處一室,在猩猩的威逼利誘下,兩人拍著胸脯應諾下來。

2

以前的證供全部都推翻了:胖子和瘦子曾偷過瓜偷過菜,這一次是第一次到車站的庫房裏偷東西,被從庫房經過的猩猩發現製止的時候,正好又被晚上巡邏的寇所和周指碰上。

口供重新錄好了,口徑統一,簡單。三個人簽好名,齊備。

周指的姨夫,看事情有了眉目,早就一溜煙的跑回去交差去了。

周指拿著新錄的口供心中沾沾自喜,以至於洋洋自得。

這時老寇騎著跟了他十幾年的自行車,風塵仆仆地到來。

“好險哪!”周指頓覺有一股冷氣由脊柱竄至全身。

“不好了!寇所,三個人全翻供了。”顯然他的慌張借著冷氣不用佯演就很逼真。

“你說什麽?”寇所驚得比他厲害。他揚了一下手裏的供證,裝作灰心地說:“你看一下吧!”

老寇接到手中,看了一遍,氣得渾身顫抖。

“這是什麽狗屁口供?這分明是串供了!”

說著就要把手中的紙張撕碎。

“寇所,你不要犯錯誤。”

“不會是你吧?跟他們一起串供。”

“怎麽可能是我?寇所,沒有根據的話咱可不好亂講。”

“我要重新錄口供!”

老寇親自給猩猩們錄了一遍口供,與周指交給他的那份如出一轍,然而與先前卻大相徑庭。他明白是怎麽回事。

從昨天晚上就壞掉的電話,這時響起了鈴聲。

“喂!”他神情恍惚地拿起話筒。

“寇所啊,你們昨晚破獲的盜竊案,應鐵路公安要求,我們需要移交過去,你們把材料準備好,我會派車過去。對了,你所的電話咋回事,害我撥了一下午,這才打通。”

“線路出了點問題。”

“區局催著要人,是交哪一份材料呢?”他陷入了兩難,“幹脆就把兩份材料同那一份檢舉信一同交給他們。”

“周指,你把所有材料全部整理好,區局一會來人。”

“第一份口供已經沒用了,還整理它幹嘛?”

“別廢話,我說的不頂用啦!”

他知道是姓周的小子搗了鬼,可沒有把柄不好定論。他想:“如果,鐵路公安看到兩份截然不同的口供,他們會知道怎麽辦。”

在下麵待了一下午,一泡尿憋到現在,實在有點吃不消。

借老寇上廁所的空,周指忙打了一個電話。

“寇所,區局又有電話打來。”他剛從廁所出來,周指就喊。

“倒不如壞著,賺一個耳根清淨。”

“喂!”

“你好啊,蔻大所長!”

是區局二把手的聲音。

“曲局好啊!”

“你手上那個案子,一定要實事求是。你就大膽幹,不要怕他是什麽人的親戚,聽說你手上那個星午道是區局領導的外甥,別怕!王子犯法,還與民同罪嘛!你兩地分居也許多年了,聽說家裏住的房子也小,這些局領導都是清楚的。我給你一個承諾,年內把你這兩大問題全解決嘍。隻要你不犯錯誤。我們公安也要講人情嘛!你說是不是。我跟你說,那是一件小案子嘛,完全可以放開手交小周去辦。年青人,你不讓他在辦案中曆練怎麽會成長。不跟你羅嗦了,交給小周去辦,這是我決定的,你借此休息一下不也挺好。掛了,再見。好自為之吧!”

“曲局,再見!”

“小周,那個三人盜竊案,曲局點名讓你辦。”

“寇所,還是你督促著我點兒,要麽……”

“別羅嗦了。”老寇咆哮起來。

雖然他來這段時間,和這老頭兒意見相左是常有的事,甚至爭執都難免。動這麽大肝火還是頭一次,暗討:“惹不起,躲得起。”

周指首先讓猩猩回車站了。

然後又回辦公室收拾材料,發現在桌上就有一份串聯後記錄的口供了,老寇現在的情勢,他也不好再去招惹。一份就一份吧!這不正是他需要的嗎?

看到小周這樣的人,老寇從來沒有過的煩,不如到外麵透一下氣。天色已經黑到地了,雖然已經過了晚飯的點,他卻不曾覺得餓。從來沒有過的失落,也是他一生對自己最輕蔑的時候。

他妥協了。他屈服,於權、利。

3

行至院門口,見一個佝僂的身影在路對麵徘徊。是誰呢?好像這身影在哪裏見過。他下意識的思考,然而佝僂的身影徑直向他逼近。

“寇所,您吃了嗎?”那人尊敬地問候。

“啊,啊!是老鄭!”

“寇所,是我。”

“你在這裏轉悠個啥?”

“我兒子聽說在你所裏。”

“你兒子?”

“叫鄭林傑的。”

“啊!”鄭林傑填寫的表格他沒有看,並不是忘記了,而是習慣了不看,因為他對這裏的人太熟悉,就如同這裏的人熟悉他一樣。他不看,就是怕因著熟悉而辦案不公。然而這次他卻恨自己沒有看,“沒回家嗎?”

“沒!”

“哪能呢?吃了午飯就回去了。”

“沒!”

“這個小周真混蛋!”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麽,衝著院裏大叫,“小周!小周!你給老子出來!”

周指被這個自稱“老子”的家夥很不耐煩,卻又不知他為什麽又發起無名之火。不管是什麽,若是在平日裏,也就衝他自稱“老子”的態度,他也會與他掰扯掰扯。他現在不敢,若真惹煩了老頭兒,不定會生出什麽枝節來呢。

“寇所,咋了。”隻敢慌張,不敢遷怒的周指跑出來問。

“給你說,等那孩子吃了飯,讓他回去,人呢?”老寇嚷。

“不知道呀!全給忘了。”

“你呀,真他娘的行啊!”

要在平日裏,這一句周指就能準備決鬥了,現在他不敢,他唯有忍氣吞聲。

“你還愣著幹嘛,拿鑰匙去呀!”

“我沒鎖。”

門確實沒鎖,老寇撞開門進去,打開燈,他給他送去的飯菜,絲毫未動,人卻躺在地上不知昏迷多久了。

在醫院輸液到第二瓶的時候,鄭林傑就完全清醒了。

學校方麵到派出所了解過情況,老寇對來人說與那孩子並沒有關係,他是清白的,現在是由於身體的原因,在家養著呢。

校園裏,從鄭林傑被派出所帶走後,各種各樣的猜測和傳言都甚囂塵上,但全是謠言,沒有哪種經得起推敲。劉雲霞就被這種種的聲息困擾著,她不相信任何一種,卻又無從知道真正的原因。

當天,放學後劉雲霞就在派出所門口,離了十步遠,在經過激烈的內心鬥爭後,終於沒有去。第二天同時她又站在同樣的地方的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樣的力量驅使著,就進了派出所的大院。

在她麵前的就是那天帶走鄭林傑的兩個人。

“你有什麽事情?”一個年齡大的問她。她想,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老寇”吧!

然而她沒有即刻回答,用眼睛掃了一下另一個人。

那人識趣地端著茶杯走開了。

“找我?”老寇對這位來訪的小姑娘很感興趣。

“找鄭林傑。”劉雲霞開門見山。

老寇仔細的打量了一下這小姑娘,問:“你是……”

“我是劉雲霞。”

“他不在我們這裏。”

“你們把他弄哪裏去了?”急切間劉雲霞真情畢露。

“在醫院呢。”

“你們還給他用刑了!”劉雲霞更擔心了。

“沒有。小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他怎麽樣了?”

老寇知道小姑娘想從他這裏獲悉的是什麽:“傷好了就可以上學了。”

“他還有傷?叔叔,那他傷得重不重?”

“這樣吧,我一會兒去醫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讓他親自告訴你?”

她猶豫了下,說:“謝謝叔叔!謝謝叔叔!”

劉雲霞匆忙地離開了派出所,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雖然她更加擔心起他的傷勢來,但是知道他已經沒事了還是挺興奮。她沒有到醫院去。

4

送走了小姑娘,越去梳理這起盜竊案,就越覺得寫匿名信的是鄭林傑。然而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嗎?更覺得對不住這孩子的同時,慚愧難道能抵得了徇情枉法的罪?這時候,老寇感覺,星午道的同夥除那些人外,還有手中有權勢的星午道的父母、親戚、關係,以及周指和他。多麽可怕啊!在這強有力的對麵,正義是那樣的渺小!作為罪惡的幫凶,老寇不知他還有沒有資格去同情這樣一個弱者。猛然間鄭洪榮佝僂的形象卻無比的高大起來:見到他兒子昏倒在地上時的痛惜、焦慮、慌亂;見到他兒子醒來,握住自己手後滿臉皺紋裏顯示出的感激高興、和氣;聽到自己說承擔他兒子的醫療費用後,心存感激卻一味拒絕的堅持、執拗、善良。若在此前以一個憐憫者的身份自居,會給自己帶來某一種層麵的享受,然而麵對這樣一位被憐憫者,自己是不是更可憐?自己沒有堅持,因為貧窮的尊嚴就是不懼怕它。

老寇本就是窮孩子出身,紮根在農村這些年,他對農民應該有一種與周指這些在城裏長大的更不同的感情。不錯,他確同轄內的民眾感情深厚,今天這種深厚的感情要與天秤另頭的權力比稱,那已經傾斜的天秤看來隻能用一點憐憫否則無法達到平衡的目的了。

彬彬可以有禮,衣冠也可以楚楚,但是出而不染如果隻是一種假意、肮髒和臭美了,這種慢慢成為標榜的美,在未有人之前大行其道,到而今連粉飾都不必了,就直接弄出來惡心世界,且美其名曰:臭美。

臭是可以美的——香的臭了。

錄完了口供後不久,老寇端給他的飯菜是香的,但是鄭林傑不屑於去吃它們,因為他正在和自己的靈魂做一種遊戲。當他的靈魂聚合而從宿留的殼中出來後,他卻看不到。而他的靈魂雖然小卻把他看的清清楚楚,他在被老寇背著去醫院的路上,他被放到**打上點滴,不離不棄的靈魂全看在眼裏,直到遊戲結束了,靈魂破碎開,分散著進入他每一個細胞,恍若一夢。

老寇忙活完手頭上的事務到醫院時,鄭林傑並不在病房。向值班的護士打聽才知道是一大早就出院回家了。

鄭洪榮用小推車將鄭林傑推回家,在門口林傑娘早等在那兒,看樣子一早上也沒幹其他活,隻企企盼盼地等她惹了禍的兒子回來。終於見爺倆回來了,滿懷的惦念和擔心,又化作“恨鐵不成鋼”的怨艾。

“你呀!不生出點事來就難受!”她一個手指頭戳著鄭林傑的天庭道。

“羅嗦個啥!也不挑時候,快幫俺著車。”鄭洪榮頗有點生氣地說。

“淨朝俺本事,你能耐咋讓兒子弄成這樣!”婦道之人心軟嘴硬,愛恨交織在一起,小聲的自語般一邊嘮叨著,一邊著了鄭洪榮架也似的過了門檻。

“你就不問憑啥把咱兒子弄去,他犯了那條王法?”

老兩口將鄭林傑抬到**,林傑娘坐在床沿上喘了會粗氣。

“把咱兒子弄成這樣就算了?不行,非問老寇個青紅皂白不行!”

“嘎嘎吱吱的有完沒完了!該幹啥,你就幹點啥去!”鄭洪榮不耐煩地說。

“幹啥?幹啥!還不讓說話了?”

“你不快去給他做點吃的去!”

鄭林傑聽得父母因了他鬥嘴,心裏好不是滋味,可又能怎樣呢!他啥都做不了,唯有將身側轉,麵向牆壁。他肢體上的傷其實真沒啥大礙,正如醫院的大夫所說,或是顱內有淤血導致在派出所昏迷,輸了液他醒來後,還建議最好是到大醫院做一個X光,確認了最好。一聽到要他們到大醫院,鄭洪榮就慌了神,忙問在這裏是不是就醫不好了,大夫說也並不是這樣,主要是大醫院設備齊全,應急能力強,萬一有突**況,人家也能應付的了。不過看這情況。如果淤血沒有發展,慢慢溶解開了就好了。早上的時候,大夫詢問了鄭林傑頭部的感覺後又講給他們說,依照這種情況,應該說病情在向好的方麵發展。鄭洪榮聽了大夫的話很是喜悅,就問大夫回家吃藥養著行不行。大夫很詫異,沉思了片刻說回家養倒也不是不行,開些活血化瘀的藥吃著,然而如果不去大醫院作進一步檢查,最好也要住會兒院,觀察幾天最好。鄭洪榮聽大夫說回家養著就行,就如撿著一個什麽似的,非要大夫開一些好的藥,回家裏。

5

在醫院裏躺著非常的別扭,鄭林傑當然也希望回家。在家裏感覺就舒坦,這已經是鄭林傑回家第三天了。三天來,白天本家和鄰裏絡繹又來看視他的,娘給人端茶倒水,說些感謝的套話;晚上,隨著他病情的好轉,娘也不再用埋怨的口吻與爹說話。

“老寇不是說要給咱出醫藥費?”娘問。

“人家就是說了,哪能讓人家出!”爹回答。

“你有錢啊!”

“哪有!在醫院住了這一個晚上,還有加上拿回家的藥,花去了給你大兒子蓋房子的一半的檁條錢都不止!”

“那麽多!那怎麽辦?”

“能怎麽辦,再湊唄!”

“說得輕巧。死要麵子活受罪。”

“你懂什麽,老寇人家是什麽人?公家的人!派出所的所長。”

“所長咋了?他不是人?光杆司令所長你都怕成這樣!”

“你不怕?”

“誰不怕?”

“那你……”

“俺不是不平氣嘛!你說,稍比咱強些的,跟咱老人同歲的,早的都有孩子了。晚的也結婚的結婚,劉家還不如我們呢,你看人家都把房子蓋起來了,過了年開春就要娶媳婦!你數算數算和咱差不多的,誰還像咱連個房都蓋不起來?”

“真沒幾個了。接著就是老二,老三……”

“還老二呢,老大的事先掰扯清楚了再說吧!”

“老二的對象咋樣了?”

“別二了!老大那頭托人來問好幾回了——房子啥時候蓋成,婚啥時候結?老二就是成了,你不得一個一個來?愁人!”

“唉!”

第四天是星期天,鄭林傑因夜裏很晚才睡,鄭盈秀領了劉雲霞、王碧雲、張葉香等到他家院裏來,嘰嘰喳喳的女生特有的出場方式好歹把他吵醒,除在姨家,他家可從來沒有聚會過這麽多女孩。就聽娘在院裏跟她們說話。

“秀啊,今兒沒上學?”

“大娘,今兒星期天。我八哥好了沒啊?”

“好了!好了!”

“能去上學了嗎?”

“你問他吧,到屋裏。也不知他醒沒醒。”

“她們也去?”

“去吧!去吧!”

“若不醒,我可要給他來個‘光天化日’。”

“啥?”

“我把被子給他揭了……”

“哈哈哈……”

惹得群女大笑,林傑娘也笑了。笑罵她瘋丫頭。

鄭林傑急忙將被子蒙住頭,聽到有靠近來的聲音,猛地將被頭往下一拉,“啊”的一聲。

鄭盈秀的手在空中,停在離他的頭一半遠的位置:“醒了就醒了嘛,搞什麽反要嚇人家?”她並沒有被嚇倒,因為她知道但凡這種要唬人的,必要將自己藏起來,她早有準備不會中招,“你看,大家都看你來了,好些了嗎?”

“好了。”

在鄭盈秀的身後,劉雲霞緊緊地跟著,其他人都在門口處聚攏成撮,狃於“揭被子”的事不肯上前。見鄭盈秀並未做成,反被其用,有兩個便“咯咯”地笑起來。

劉雲霞本來是最擔心他的,見此情況心懷豁然敞亮起來,有礙著多人的麵子,不好特別表達關懷,隻有含情脈脈地兩眼盯住鄭林傑看。然而鄭林傑似乎並沒有見到她“特別的關懷”,隻一味地在後麵的人裏找什麽。劉雲霞很失望,低頭更是無語。反而是後麵的幾個跟上來,七嘴八舌。鄭林傑盱目環顧,王碧雲在最後麵,心有旁事一樣手指兒繞弄著辮梢。

在他養病的這段日子裏,男同學大部分也來看過他,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回到學校。

6

一周後,他基本好妥了,幾處傷口的結痂也在不知不覺中脫落。秋意更濃了,一直在屋裏待著,未有直接的感受,現在一個人坐在門前的條石上卻感受頗深。稍遠處,孫家大院的圈門前,常家二傻還在被三兩個人逗著唱《李二嫂改嫁》,幾乎就幾個字,或一半句是戲文,其他的就用了一些“了”、“啦”、“噠”什麽的代替,然而又被引到了歌曲《洪湖水浪打浪》上來。

“李二嫂我了了了,噠噠噠噠噠噠噠

洪湖水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呀”

“你娘給你找媳婦沒?”

“找。”

“幾根腿的的?”

“八根。”

“四根退的要不要?”

“豬在欄。”

“牛在棚要不?”

“豬在欄。”

你再說一說,孫二爺教你的打油詩!”

“大史、小史、白家莊,

七河,齊來打中央;

打的中央沒了人,

嚇得王村關了門;

周村有個‘小老害’,

吧嗒吧嗒抽煙袋;

抽煙袋,煙袋長,

敢打土匪李尚陽;

逛大街,遊範陽,

中間臨池連彭陽;

朱家莊,背糞筐,

一背背到姚家莊;

臭來臭去香呀香,

是此萬昌彼萬昌?

苦又苦呀甜又甜,

苦苦甜甜這許年;

這許年,風雨煙,

拋在萬水和千山;

涓成溪流載興亡,

入海之前聚文昌。”

“好!”

“好!”

“咱,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