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們一哄而散去了,鄉村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

上學當然又成了鄭林傑的常態。那之後不久,劉雲霞卻又不上學了。雖然在這段時間有不少同學也不上學了,但是也大多是家境不好的,如劉雲霞之般家境卻不上學了,他很難理解。

上初二的那年,鄭洪榮在北坡的那片地裏種了一片瓜。麥穗花謝,小滿不滿的時節,瓜田裏已是秧蔓席地綿綿瓜瓞。鄭林豪初中畢了業,就跟鄭洪榮在瓜地裏忙活。俗話說“一畝園,十畝田”,那辛苦也是有的,但是當賣一趟瓜就能抵上種一畝田所帶來的喜悅,讓鄭洪榮看到生活因此有了奔頭的時候,累又算得了什麽。她對他的三兒子說:“三兒啊,別上學了,跟爹一起種瓜賣瓜吧!”然而鄭林豪沒回應。默默的他不卑不亢地跟著他老子,在日頭下照料著瓜田,又默默地任勞任怨地推著推車將一車瓜推到二十裏開外的礦區,隻是為能賣個好價。

瓜賣完的時候,還沒到雨季,賣瓜掙的錢加上老大和老二在建築隊掙的錢蓋一棟房子已足夠了。木料和石料陸續都準備好了,就等著開工了。

若歆和若菲姐妹被指使著提前一天過來幫林傑娘,蓋房子要幾十口人吃飯,林傑娘一個人咋也忙不過來。再加鄭林英也把他未婚的對象也叫了來,總能搭把手不是。

開工那天,兩個姑家的七個表哥加上姨家的兩個表姐夫,以及左鄰右舍的故交和本村的老親,足足坐了七席。

人多力量就是大,隻比預想的用了一半多點的天數就完工了。

兩個表姐比其他的親戚多呆了兩天,幫林傑娘收拾一下。也多虧了有這兩個姑娘,要不然林傑娘一個人難應付得來。

若歆從側後看和劉雲霞有幾分相似之處,隻皮膚不比雲霞白,但身姿卻比雲霞嫋娜幾分。幫工的人中就有一個對若歆存著惡念;起初趁著若歆在桌間添水的機會,用言語挑逗或作一些下流的表情也就罷了,都是在為姨家的事情幫襯嘛,也不好鬧翻了,然而卻又越發放肆到去揪人家小姑娘的辮子。若歆既厭惡又羞.忿,實在忍無可忍,順手將一勺不涼不熱的米湯,朝那人潑灑了去。那人“啊呀”了一聲,硬生生地已把若歆的辮子抓在手中,另一隻手胡亂在那可憎的麵上捫了一把,他便立刻惱羞成怒起來。

“你好,好個小浪妮,敢潑我!”

“你快鬆開。”若歆雙手攥住辮子,那人已經拽疼了她。知道自己一個人是無法掙脫了,於是高喊,“若菲,林傑!”

鄭林傑正在另一處吃飯,若非也恰在此間各桌添水,聽到叫喊聲,雙雙飛奔了去。見一個人正抓著她姐的辮子不放,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然而打仗親兄弟,若菲哪見得姐姐受如此欺負。一時血往上湧,手往高抬,手中沒來得及放下的碗就朝那人頭頂拽了過去。

那人見若歆懼怕了,倒是越不放她說:“你叫也沒用,惹了爺我,我看你是自找……”

洋洋得意的那人,哪裏會想到會有碗憑空飛來,不過還好沒砸中頭部,隻是在他的肩背砸落,到地上摔成了數片。猛回頭時,認得是若歆的姐妹,同樣是梳了一條大辮子的。

“幹嘛,幹嘛!”

“放開我姐!”若菲怒聲嗬斥著已到近前。

事情並沒有向不可收拾的地步發展,畢竟大部分人都與本家沾親帶故的,阻的阻,勸的勸,很快也就平息了。

姨家的“七仙女”如今嫁的嫁了,若翕雖然沒有出嫁,但是一心照顧還在上大學的李善緣行動不便的爹娘,跟嫁了也沒啥分別,不過是沒領紅本子、沒喝花酒罷了。孩子大了,爹娘再管束上哪如小時候那般得心應手;依兩位老人家的話說,“心不在了,縱把他綁起來像鳥兒一樣關住,總還要到飛走的那一天,不如就遂了她的願,免得日後落埋怨;好歹若能聽進去,也不至於跑到別人家去當‘孝子賢孫’去,還不見她對自己的生身如此報答哩!”若涵到一個偏遠的地方當教師去了。若芷在讀高三,離家也遠,這才幾年功夫竟是勞燕分飛,除雖沒嫁,然又無業,為著姑娘吧卻又“不落家”的若翕,家中也就若歆和若菲長相守望。

“若菲你可真牛,那天你在姨家幫我,把那流氓也震住了呢!”睡覺前,若歆不知怎又回憶起前事,洗著腳對已經躺進被窩的若菲說。看得出她也是因感激或感歎,才對七妹往事重提的,滿臉洋溢著莫多自豪,滿心想要誇一誇七妹的勇敢。然而若菲那邊沉默無聲地化解了六姐的話,自然對方的情緒也跟著起了變化,若歆自討:“好一陣子了,若菲幾乎是不講話,無論是跟家裏人或外人,怪怪得很。”也許是久而久之,和若菲最相近的人,習慣了若菲的沉默無語,就忽略了若菲的一切。

“若菲,”若歆溫和地喊叫妹妹,掀起被的一角……卻見若菲滿臉的淚水,呆滯的目光能見到死的幽靈,若歆大吃一驚,“啊!若菲,你這是怎麽了?”若歆不得不停止鑽進若菲被子的動作。

“姐!”驀地失聲哭著抱住若歆的腰肢,光溜的若菲的上身現在若歆的麵前。

若歆一麵納罕著若菲什麽時候睡覺時竟然連內衣都不穿,卻又擔心若菲出什麽事,“有姐呢,咱不怕!”

哭,依然不停的哭泣聲連著一聲聲的“姐,姐”的。

“不!”若菲猛地將若歆塞給她的內衣扔到床下,歇斯底裏地將被子一囗,也幾乎要滑落床下,從若歆的懷裏一滑,整個人赤條著仰躺下來。

“你瘋了嗎?若菲你要幹什麽?”若歆急的大叫。

“姐,你好好看看我!”若菲大叫著,“我怎麽長成這個模樣!”

“別鬧了,姐看見了。咱蓋上被子。”

2

是;若歆看見了若菲的身體:除沒有同齡女孩隆起的**外,也並沒有和其他女孩分別的地方。

那夜,若歆給若菲蓋上被子,本要一同進去抱著若菲睡,然而若菲推開了她說:“你還是到你的**去。”

若歆躺回到自己的**,幾番思想後,覺得若菲除胸之外,那聲音也不似女生一樣了,一下子又想到她漸又長出的喉結,唇上密密的雖不算濃,可是也可以叫胡子的毛。

“若菲,若菲。”她輕聲的喊若菲。

若菲在**輕輕的動一下,算是對她的回應。

“你的例假準嗎?”

“什麽?”

“月經!”

“我,沒有來。”

“什麽沒有來?”

“怎麽會呢?怎麽會呢!”

“姐!你說我會不會就是人們所說的‘陰陽人’?”

若菲這一問,著實將若歆驚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或者,我是一個‘石女’?”

若歆這時心如刀絞,又如萬箭穿心;悲傷萬分。悲的是這樣的事怎麽會落到他的家人頭上;傷的是,不知七妹自己是怎樣承受這些的。她現在還小,還不會太多的被注意,就是有也隻是疑怪,多投一些別樣的目光。如果真如她猜測的那樣,再長幾年,到瓜熟蒂落的時候,光是訾毀的唾沫星也會將她淹死。她不敢再往下想。

當同齡人都發育成該是的樣子,若菲並沒有太在意,心想:“也許是自己比她們都晚。”當下走到大街上時,唯一代表她的性別的就是她那隻大辮子了,所以她比誰都在乎它,她比誰都梳得整齊,比誰的都要漂亮。穿著衣服看不到自己究竟與她們有什麽相同和不同,她於是偷偷地跑去女澡堂;發現她們的上身除卻有兩個或豐或秕的**外,於她們的並無二致,下身呢?兩腿和**的,除粗和細與稀和密以及長和短外,這些都是自然之中的,更沒什麽不同樣。

處心地偵探帶給她些許的自欺式的安慰,當她從鏡子裏見到在時間麵前無法隱藏的頸間喉結和唇上黑毛。她再也控製不了紛亂的情愫。淚,來的是那麽的滂沱,幾乎裹挾著人間所有的不幸的心緒,仿佛用一隻強有力的手將這悲痛、哀傷、悔恨等之元凶從對麵拖拽出來,打回到將來之前的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就如一隻在羊群裏的小羊,突然有一天那萬惡的造物邪神派了一隻獠牙的豺狼在她麵前,說:“我要帶你回狼族,要不然那些羊會把你吃掉的。”

連本來的自己都做不成!在別人那裏與生俱來唾手可得的東西,到了她時卻突然變得遙不可及……遙不可及!連平常人的生活在後麵都不配有的形骸如人的人,也許死是最好的解脫。

他為自己設想了許多種死法,有簡單的也有複雜的,有痛苦的也有不痛苦的,無非就是讓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到最後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她並沒有去死掉,然而她決定讓自己消失——消失在熟悉的世界,到一個陌生的地域。

即使她怎麽都做不了女人——她這時是確信了,那就幹脆不做女人好了。

她是怎麽樣把自己的長辮剪下來的,在理發店女老板正給她修剪時,外表看似平靜的她似乎什麽都不記得了,隻記得剪掉後胡亂的拋到**,就到這裏來了。

當天晚上,家裏能招集到的成員都到場了。在知道了若菲的決定後,個個搖頭,沒有一個點頭讚成。

“我不走可以,既然生命是你們給的,那我很快就還給你們!”若菲麵無表情地說,然而她的聲音裏透著狠和恨,一下子就把討論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給懾服了。

“你能到哪去呀?”

最擔心的當然還是母親,眼巴巴地看到孩子去意已決,卻隻能掩麵慟哭而已。

攔?怕是攔不住了;走,怎麽走?走哪去?才是破解這場危機的正道。雖然方向是對了,但是誰都不敢輕言,畢竟黔驢技窮徒勞無良策,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麵麵相覷地直挨到後半夜了,聽著一根接一根吸著煙的父親,從煙霧裏發出的聲聲哀歎。

最後,還是大姐夫謹慎的把自己的主意講了出來。難說是什麽良策,但是有誰還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呢?

若菲的從眾人的視線中消失,當時鄭林傑其實也隻聽到她家人統一口徑的藉口。無論怎樣,在這個世界上太渺小——一個人,你沒有特別強大的力量,讓世人都記得你,就如同你無法讓至親的人忘記你一樣。

3

回到學校不久,似乎經過了傷痛的鄭林傑沉靜了許多,就是聽到了猩猩成了工區裏抓賊的“英雄”的時候,雖不能坦然的接受吧,但那畢竟是與他兩個世界的,他沒有能力去改變這一切。(其實她不知道這一切卻因為他改變著,後來還是借了“英雄”的東風,猩猩從一個小工人,而成為了環保局的科員。)沉下心來後,鄭林傑打算和劉雲霞結束——也或者叫暫停彼此間的聯絡。這要找一個理由,“怕荒廢了學業”當然難成為強有力的說辭。

轉眼,莎草蒼黃,寒露成霜。在鄭林傑還沒有想好一個恰當的說辭時,劉雲霞約他出來。依然在棉槐間的水渠上,不過經了霜的棉槐葉已落光了,隻有梢頭褐黑色的種籽一穗穗地搖擺在夜風裏。劉雲霞首先詢問了鄭林傑身體是否完全恢複了,又質問他為什麽這段時間總也對她愛搭不理。麵對雲霞的嗔怪,他無言以對,隻輕聲的歎了一下。

“怎麽?莫不是真的像人們傳的那樣?嫌我礙你事了?”

“你怎會礙我事?他們又瞎傳什麽了?”

“你也不要裝,又不是啥秘密!”

“雲霞,我裝什麽了?”

“大家都知道,王婧和你是不是定了娃娃親?”

“你聽誰瞎掰扯?”鄭林傑非常吃驚地問她。

“不是嗎?”劉雲霞反問他。

“你把他找出來,我問清楚他。”

“也不必找出來問清楚,大家都這麽說還會假了?”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非無。”知道是無法說清楚,隻好如是說。

“有個字眼被人褻瀆的太多,我豈能再來辱沒;有種感情被人貶低得太狠,你豈能再添鄙薄?”

“有種希望太像絕望,無須謹小慎微將它防備;可從你身上得來的憐憫,也比別人更加珍貴。”

“我不能奉獻所謂的愛情,隻有崇拜升騰在心頭,拒絕連上蒼也不忍,難道接受就會幸福永久?”

“鄭林傑,你怎麽敢隨便改人家的句子,真是無賴。”

劉雲霞並沒有領會鄭林傑的用意,隻是在心中已有的定式被他如此改動,無法原樣接續下去,因而心中著急。鄭林傑呢,本意是要表達,知道她所有的好,隻是無法接受。可是找不到無法接受的理由。如果直白的說出來,又會傷她的心,就隻好借題發揮。

鄭林傑之所以無法抗拒,還基於她對他的所有,並沒有要求他怎麽。當然他知道她會要求他對她好,用她的付出換他的真心。這樣他所有的如貧窮這樣的理由說出來,她定會答複他:“我並不在乎呀!”

最後鄭林傑決定還是從當下他們的年齡和環境上去說服她。

“雲霞,你看我們的年齡都還小,又都在學校,咱倆這樣下去未免會有許多閑語。”他終於鼓起勇氣對她說。

“你怕閑話嗎?怎麽跟我媽說的一樣。說我年齡小,年齡小怎麽啦,咱們在一起又不會傷害別人。啊,如果你和王婧沒有娃娃親的話。”

“沒有的事。啥年代了還娃娃親。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她本來要說,“不是所有人像你把我當成了寶。”

“那,你怕閑話嗎,反正我不怕。”

“我,一個光腳的還怕穿鞋的?”

“你這是啥比喻?”

“你媽也知道了?”

“你以為呢?沒有時還能造出事來呢, 不光我媽知道,連王婧他媽也知道。或許我媽就是因為她媽才知道的。無緣無故的跑去我家說我這說我那,還說像我這樣的條件,像鄭林傑那樣的是不會看上的。你說他不是在我媽麵前挑事嗎?我看上看不上的用她鹹吃蘿卜淡操心!我偏要看上了,別說沒定娃娃親的事,就是定了娃娃親,還不興有別人看上!”

“雲霞,人言可畏啊!”

“你怕了?還沒怎麽樣呢就怕成這樣,真是膽小鬼!”

“總之,怕也好,不怕也罷,以後咱倆就不來往了吧!”

“為什麽?”

“等咱倆都長大一些,到不再顧慮的時候!”

“這算什麽?算是你拒絕的理由嗎?”

“算!你不覺得這樣對你會更好。”

“少拿對別人好來掩飾你自己的懦弱!我們幹什麽了,不就是在一起說會兒話,我要求你什麽了嗎?”

鄭林傑不敢再說什麽。

沉悶了良久,劉雲霞激昂的對他說:“你謹小慎微的能拒絕太像絕望的希望,可你無法阻擋黑夜對黎明的企盼,你更不能扼殺飛蛾對星辰的向往!”

這算是她對他之他對於她的抗爭,說完就要離去了,去的那麽堅決,不似她在於他無聲無息地來。

她走了,仿佛他耳邊王傑那蒼涼憂鬱的聲音在唱:“說什麽道別離,又道什麽在一起……”。

大約是過了兩個星期,劉雲霞終於沒等到初二上學期的寒假就輟學了。從她輟學到鄭林傑初中畢業,兩個人很少有見麵的機會,就是偶爾還能在路上遇到也隻是相視一下便走開,如同陌路一般。

4

幫鄭林傑蓋完房子不久若菲的出走,因為是聽到的並非事情的真相,鄭林傑起先還想著,等過年時見到若菲可親口問問她在外一個人習慣不習慣,在運動隊苦不苦?若菲在鄭林傑看來也確是搞運動的好苗子,不但跑和跳不亞於男生,連在力量方麵也差不了多少。過年的時候,沒見到若菲,難料是在“準婆家”呆著的若翕在。跟她打招呼,卻也隻是淡然的應和。從若翕勉強在臉上擠出的笑,鄭林傑感受到的全是悲苦。他意識到這位表姐身上確乎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若翕一個人孤獨的坐在外間木床的角落,眼光呆滯,神色淒惶,對裏間裏親戚們和兩位老人過年才有的寒暄也似在身外,不關她事一樣。

不知是什麽時候,若翕不在了。姨娘邁著她細碎的步子到門簾前揭開了一角探望了一眼說:“知道沒臉見人,出去了。”

頓時,擠了滿滿一裏間的全都無聲,等著她說出事情的緣由。

“也不怕咱客(kei)們笑話!”老人家一句話剛說出淚便流個不止,姨夫見況起身出去了,她由炕腳掏出一團布帕來抆淚而說:“天殺的李善緣把咱們若翕可是坑苦了。這些年在他家裏吃了多少苦;照顧他兩個老不死的不說,連他在外頭上學花的錢,哪一分一厘不是俺閨女累死累活的掙來?咱家就不寬裕吧,看到閨女受那樣的苦,也不看僧麵看佛麵地周濟些給她,到頭來倒好,臨過年了從城裏領回個女人來。你們說這叫啥事!”

眾人這時無法插話,靜等著下文。

“今年才剛畢業掙錢了,就不要俺家閨女了。也算是老天開眼,當場就把他老不死的爹氣死了,拉到醫院搶救都省了,停屍在太平間裏,尋思著過了年辦喪事。一行人回家來就年三十了,沒想到他老不死的娘也咽了氣。外頭一個,家裏一個,報應啊!那從城裏帶來的女人送他老不死的爹到醫院,就嚇得打了一個車跑回去了。”

這時姨的臉上的淚好像是幹了,不知是揩沒了,還是“幸災樂禍”的心理作用,然在她的臉上並沒有顯現出半點喜悅來反而又添了頗多的怒憤來。

“那千殺的李善緣,看到城裏的女人走了,還假模假式地跪在若翕的跟前求饒。哪能就饒了他,若翕劈頭給了他兩巴掌就跑回來了。”

鄭林傑聽到滿心地為表姐的際遇傷心的同時,又深深的感慨命運對她是那麽的不公平。

“天殺的李善緣,坑了咱家閨女。也是咱家閨女不爭氣,怎麽就偏偏看上這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回來也就罷了,這不還要等明天給他那兩個老不死的戴孝送喪去,你們說她可不可恨!恨得你牙根都癢癢。你給他們戴的哪門子孝,送的哪門子喪?這次是好歹都不能依了她!要從前就不依她任性妄為,怕也不會有這事情害人!她要去時,就打斷了她的腿,她爹可是發了狠了。”

到此時,當然有勸要好好說道說道的。

姨的淚卻又落下來了,說:“能聽說聽道那還會到今天!”

跟姨家比起來,鄭林傑家也算是太平無事。這一年連蓋房帶給鄭林英結婚,日子雖然過得緊巴點都一天天會好起來。若說稍有讓人煩心的也不過是大兒媳因未了她“大三件”的心願,常掛在嘴上說,“誰誰誰家,婆婆不但買了手表自行車縫紉機,還買了十二英寸的電視機”的話,倒還不如老二更讓人心煩。

鄭林雄的對象在絲廠裏上班,經媒婆介紹,就在鄭家給老大蓋房子前就下了彩禮聘定了。那小姑娘叫小玉,有林黛玉一般的身子,婀娜多姿但性格直爽,不似林黛玉嬌襲一身之病。若和大嫂比起來,鄭林傑更喜歡這個未來的二嫂。可不嘛,那大嫂除有一身過生活的婦女夥計外,不但心眼小、沒見識,且又渾身臭毛病。鄭林傑見過未來的二嫂幾麵,比之大嫂他更希望二嫂能快成為他們鄭家的一員。其實,鄭林雄和小玉自訂親以來會麵的時候也不多,通常有什麽事都由跟小玉同在絲廠上班的馬莉捎來口信,就連兩人之間的書信也由馬莉來回傳遞。之所以讓馬莉代勞,全是因為馬莉上下班都要經過鄭林雄家門口,而小玉省去了專門跑一趟的工夫。

馬莉在鄭林傑和小玉之間充當了信差,不說是樂此不疲吧,反正是舉手之勞,傳個話帶個信什麽的。這樣一來二去鄭林雄和小玉之間幾乎所有事都不會隱瞞馬莉,自然小玉和馬莉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姐妹。小玉生得俊,鄭林雄這小夥子也長得精神,兩人論外表也算是天生的一對,本來嘛,要不小玉看上他什麽?中國式的訂婚儀式代表著什麽呢?是純粹地宣布了兩人的關係還是要對其他人說,對方已經是名花有主別再打主意了呢?當然各人的理解大有不同。鄭林雄就認為,他可以和小玉親熱了。

這是飛蛾對星辰的向往;鄭林雄對小玉總是托別人幹她應該幹的事感到惱火,想見的人見不到,見到的人一出現他就會對想見的人更思念,可又不能對見到的人做什麽。

鍋裏的不能動,碗裏的總能動吧。鄭林雄終於又見到小玉了,他試探著去摟她去親她,她沒有反抗,如雨露一樣滋潤他的心田。當他進一步時,小玉驚慌的從他的懷抱裏掙脫,飛快地跑了。鄭林雄追出去,可怎樣都不能回來。經過那次,鄭林雄連小玉的手都不敢碰一下了,生怕自己會一再衝動,將她嚇跑。小玉並沒有因此而怪他,兩個人就像躲辟瘟疫一樣,幽閉著無底的衝動。

時不時的,馬莉會當小玉有事或“無事”不能來時,給鄭林雄帶來信息,當然走的時候也會把他的話和信息一起帶走。大哥和大嫂結婚後,鄭林雄就搬到了大哥的最西邊的一個單間裏住,這樣與小玉約會時,如果再發生上次的事情是不是就不會跑開了呢?鄭林雄確實存有這種想法:就算她要跑開,硬拉住讓她跑不掉,看她會怎麽辦?這是他的預謀,當然還沒有得到實施的機會。地利,天時,人合。

5

冬已經早就來了,天剛黑的時候下起雨來,越下越密越下越冷,刷拉拉下著的雨滴裏,開始有零星的雪花飛舞。淒冷的潮潤彌漫著整個空際,這樣的天氣裏,鄭林雄早早地鑽進了被窩。

“哐哐哐”在半夢半醒之間,鄭林雄聽得有人在敲他的牆;“會是誰呢?”他心想,“哥嫂都在家呢。”有時哥或嫂如因為忘帶鑰匙而敲他的牆。

他穿好衣服,雨點夾著雪花從黑黢黢的空際裏瀝瀝而下,打在他的身上,使得剛從暖被窩裏出來的身體極其不適。

“誰呀?”他一邊搓手一邊向門口走去。沒有回應,他就停下來腳步又問,“有人嗎?”

“是我。”

回答的聲音很輕,幾乎堙沒在雨聲裏;即便是如此,由此聲音裏也能聽得出劻勷難耐的情緒。

他非常驚愕於馬莉緣何會在這樣一個雨夜裏到來。把她的自行車和她一起請到屋裏時,他心中驚疑:“是不是小玉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剛要問時,看到渾身濕透,嘴唇紫紅,雙手環抱著自己身體,勉強站立又禁不住顫抖的馬莉,他就把急切要問的話咽了回去,心想,“還是等她告訴我吧!”這隻是轉瞬間的顧慮,可是現在怎麽辦,馬莉穿了一身濕衣服在他麵前顫抖。他遲疑,無措。

“你好無情啊!早知這樣就是淋死、凍死,我也會趕回家去,便不致於在你這裏受冷落!”馬莉傷心又慍怒地說,然而因為冷,身體顫抖得更厲害,口齒也變得不太靈便起來。

“我?我!”他不知如何解釋。

“好!好!”馬莉恨恨地說著,扭頭就走。

鄭林雄依然遲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從雪中雨中將馬莉拽回來時,他已經分不清楚她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你又何必管我!讓我凍死了算了!”馬莉哭泣著,執拗地說,“拽我回來又怎樣,又怎樣!”

她掙脫開他拽拉的手,握著拳頭在鄭林雄的胸膛上捶打,然後停住,化拳為掌,滑到他的項上,整個濕漉漉的身子投到呆若木雞的鄭林雄的身上。

鄭林雄不是木頭,更不是石頭。當理智被**俘獲,當木石之盟已墜入萬劫不複的深冥,人類便又回到類人的前身,海枯石爛直到永恒。

在被裏,脫去了濕衣的馬莉已經完全放下了此前還保留著的一點兒矜持,由鄭林雄緊緊地抱持著,像老母豬篩糠一般,整個人都不停的顫抖著,顫抖著。馬莉,她實在是太累了,她實在是太冷了。

馬莉到走的時候也沒有提及小玉,更沒有說帶小玉的什麽消息。這以後,馬莉隔三差五地就來找鄭林雄,於此前不同的是放下什麽話或信就走人。其實小玉仍有話有信由她傳遞,她拒絕了,再說就是不拒絕,也毫無意義了。

鄭林雄在和小玉攤牌之前,先向自己爹娘攤牌了。

“我跟小玉的親事黃了!”鄭林雄直截了當。

二老頓時被弄得瞠目結舌,半會才問為什麽。

鄭林雄說他看上馬莉了。

“哦!你看上馬莉就不要小玉了?你早幹嘛來?”鄭洪榮氣憤地說。

“馬莉哪裏比小玉好了。就論模樣也沒小玉俊。”娘在旁邊幫腔。

“你們找媳婦還是我找媳婦!”

“你這孩子咋胡攪蠻纏,就算是散你也要一個理由,你什麽理由,就你說的那搬得上台麵嗎?”

“有啥搬不上桌麵的?”

“你這孩子就是,頭腦一熱啥都不顧了。”

“我熱啥?就相中馬莉了,還不行幹啥!”

“行!行!你多大能耐啊。這樣一來,你彩禮還要不要得回可不好說!”

“愛咋地咋地!”

“說那麽容易,你道是大風刮來的!”

若按家境鄭家老二能找小玉這麽一個對象,不是說祖墳上冒青煙可也算是燒著了高香了,然而孩子們的心思誰又能猜得透呢?兩位老人總也想不明白。是啊,他們哪裏知道裏麵的蹊蹺呢!

6

煩,是煩心的,沒料想經幾次苦口婆心的勸阻也好,還是曉之以利害也罷,那鄭家老二鐵了心——如吃了注鉛的秤砣一般,任你八頭牛都拉不回來,一味地就要退了小玉就了馬莉不可。

厚著老臉去給媒婆說,支吾著不知怎好開口。

“看你,鄭家他大嫂子,有啥話就直說唄。”高個兒的張媒婆說。

“嬸子,叫俺咋張這個口!你給俺家老二提的那麽好的一門親,在兩邊跑了多少趟腿咱不提,小玉這妮子呢,那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啊!”鄭洪榮家的在撓著頭皮進張媒婆家前預設的那些話全派不上場時,隻好先說幾句光麵話。

媒婆是幹什麽吃的,遊走於百姓之家,嚐有的亂點鴛鴦譜,什麽鮮花牛糞,又什麽玉露金風;憑的就是如簧之巧舌。張媒婆看似一個莊稼婦人,然凡在這條路上跌打滾爬了這許年,那會不明白這點兒世故。還是清楚在她兩方,若沒頭沒臉言說對方的好,那就是有毀約的意思,若雞蛋裏挑骨頭也要糾些錯來,那就是快到辦事的時候了。即使知道了來人的目的,卻裝作不知,非要讓事者把難啟齒的話自己說出來。

“那是,不是我誇口,當初若不是俺好說歹說,人家倒還不一定會應呢!”張媒婆故意順著她的話茬兒說。

“咱自家的事,虧你多上心。”

“那還不是應該應分的事。”

“話雖這麽說,還是不知該咋謝你。”

“謝啥謝,到時候多讓俺吃杯花酒就值了。”

“俺看這花酒是不定能喝的上呢!”

“咋的了?”

“俺都不知道咋跟你張這個口唻!”

“有話就說?,還拿俺當外人?”

“嬸子,叫俺咋張這個口唻!”

“侄媳婦,看你年紀不老咋還沒磨磨唧唧的!”

伸頭是刃,縮頭也少不了挨這一下,鄭洪榮家的隻好把她家老二非要跟小玉散夥的事情說給張媒婆聽。張媒婆聽完皺著眉頭問:“小玉那邊有啥把柄攥咱老二手了?”

鄭洪榮家的搖搖頭。

“你家老二有啥口實落小玉手裏了?”

“啥也沒有,那也不是,你叫俺咋向小玉家開口?”

“俺這不也犯難!死孩子真叫人煩心,叫人不省心呐!”

媒婆極力說事情棘手,鄭洪榮家的知道錯在她家,隻好賠笑臉說好話。又提了禮物去了媒婆家好幾趟,媒婆終於應口。卻說,別指望小玉會把彩禮退還,退與不退就看造化吧!

媒婆自然有媒婆的招數,剛進臘月就給了鄭家口信,說女方答應退親了,且彩禮一份不少地退還。

開春的時節,將退還回來的彩禮給了馬莉家,至此鄭家因鄭林雄鬧出的鳳坡算是平息了下來。

7

去給李善緣的爹娘送葬,送兩位老人最後一程;這是若翕的真心。在他家的這三年來,雖然是吃了不少的苦,兩位老人卻對她好。若說是若翕千好換了一好吧,倒還是在一起生活久了,彼此產生了如親人一般的感情。感情?難道李善緣對她若翕就不念一絲兒感情了嗎?若翕在衣下早藏好一把剪刀,她要用它刺穿那白眼狼的肚腑,到底要看看他的心是啥色;然後再把剪刀插入自己的胸膛。

若翕最終還是把剪刀取了下來,藏在了枕頭下。這兩天她翻來覆去的想了一些過往的經曆,又思忖目下的的境況——兩位老人死的實在淒慘,茲下還有誰會比他更悲苦啊!懦弱而善良的女人啊!她竟然同情起罪惡來,難道隻是因為元凶曾經是她深愛的人嗎?

那天,房門鎖得死死的,不管她怎麽叫喊,爹娘就是不給她開門,她便由枕下摸來剪刀,戳在自己的胸口相要挾:“再不把門開了,我就死給你們看!”

“嗶?嗶?”的開鎖聲,緊接著門上被重重的一腳踹開,門扇因慣性向回的同時,一個人闖進來厲聲厲氣地說:“你去死吧!殺死你的剪子也一樣能把我殺死,死呀!”

若翕怯弱了,“當啷”一下,剪刀掉落在轉地上。她掩麵而泣說:“爹!您就成全我吧!”

“傻孩子,爹若能成全你時,咋會不成全!你去得應個名分,你啥名分,若沒有前一出,你去就去了,爹也不攔你,不淨等著大夥看咱笑話!不是爹狠心,可是爹不狠心行嗎?你妹若菲,這走了也有半年多了,到現在半年多了都沒個音信,你就別再給爹添堵了,還想讓俺活不活?”

若翕最終也沒有去成,從此鬱鬱寡歡,不久就瘋了。

若翕的瘋掉(失常?),若翕的出走,這樣大的陰霾,致使直到若芷上大學時,也未消盡。

鄭林傑再次見到若翕,正值暑期,他與爹和三哥到礦上賣完了瓜,順路繞了一個小彎兒到了姨家。鄭林傑和鄭林豪把特意留下不曾賣的西瓜抱給姨時,她百般推脫不肯接受,說:“淨想著我唻,眼下正用錢使,拿回去換錢也好!”

“姐,你就留下吧!給孩子們嚐嚐咱自家種的瓜。”其實鄭洪榮還長她兩歲呢,之所以這麽叫是隨著媳婦兒。

此時若翕就坐在一個矮凳上顧自說著隻有她自己才明白的話。她身後立著一個紅方臉盤的男人,年齡看上去已很大,然而卻如孩子一般靦腆。他見到他們時一微笑就把方臉上的皺紋全擠了出來,木訥地隻是彎腰點頭。

這次繞一個小彎兒來,鄭洪榮可不單單是送兩個西瓜,這不幾天後他又要給老二蓋房子,名為送瓜其實是到他妻姐這裏搬兵來了。

“要知道你來時,俺就不讓馬勤之上山了。”林傑娘略有沉思地又說,“你哥倆有好幾年沒見了吧!”

“是有幾年了,約摸五年都有了。”鄭洪榮說。

“也就是說你五年多沒來俺家了。這日子怎就過得咋快!這一眨眼的功夫,咱就都老了。

“淨瞎忙。忙得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有時望著自己羅鍋腰的影子就想……”

“可不呢,乍一見你都要不認得你了;腰也彎了,背也陀了。你還沒見到馬勤之呢,跟你一般,咋不叫人可憐。你還記得你們年輕的時候,那時比現在更窮困,比現在可風發得很。勤之不是還小你一歲嗎,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怎的,硬是叫你哥,你不敢應,到後來要罰你酒,你說‘憑什麽罰酒’,他說‘就憑你那麽大卻找了一個小媳婦就該罰。’你就說‘哪裏規定了我就不能找一個小媳婦’,他就怎麽也不肯散夥,聽你倆戧戧起來了,我就說‘俺妹又不在,你就答應了又怎的?’可你死活不幹,說‘我還賠了呢!’將酒盅往桌上一扔甩手就走,勤之可不讓你,在俺這院子裏兩個就下了把子;勤之那麽高大的身子你也不怵他,兩個人扭扯摔打好不讓人擔心。”

“那時真好!”

“還好呢!快叫人擔心死了。”

“年輕真好!”

長輩間的舊事重提所渲染的氣氛與依舊是喃喃自語的若翕及不離左右的男人之間對映出一種讓人莫明的感覺,鄭林傑講不出來。

他沒有告知任何人,就連還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的三哥也沒有招呼,便獨自悄聲溜號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溜達到門廳,卻有若歆從門外跳過門檔幾乎要與他撞個正著,彼此閃躲著好歹沒事。挨肩兒的若芷和若蘭也魚隨而入。

“‘小姐姐’你要撞死我呀你!”躲閃到一邊的若歆,雖沒有被鄭林傑撞到,卻磕到賣瓜的木車上。幸好沒打緊,卻也疼得她不在數落鄭林傑,而一味忙不迭得揉搓自己的腿。

“表姐,沒事兒吧!”鄭林傑忙問。

“她皮實著呢,沒事。”若蘭搭茬。

“不是吧五姐,為什麽受傷的總是我!”

“你說呢?”若芷說。

“四姐,你怎麽也不幫我。”

“好了若歆,莫不是你還要林傑表弟給你賠禮認錯?”若蘭說。

“哪有啊!”若歆“若無其事”一般又說“你們真不好玩。‘小姐’你啥時候來的。”

“剛來不久。表姐你真的沒事?”

“沒事,你沒聽她們說我皮實?我算是知道了還有比我皮實的。”

“啊?什麽?”

“那破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