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珣進京一事, 之前就已經有來書告知,他在驛站下榻,大概是想著暫且休整一番, 還並未前去宮閨。
此行既為新帝登基祝賀, 同時也是為了邊境和睦而來。
隻是到底是不是當真想著邊境安定,就確實是不得而知了。
之前就一直有傳聞這位新闕王要前來盛京, 一直到現在, 這傳言才是當真落實。
新帝登基不過數月, 雖然朝中並無反對之聲, 但是鄴朝武將青黃不接許久,連年安定得來不易, 這樣的安定卻也消磨了世家子的心性,先帝為這事思慮許久,發現時已經為時過晚, 殫精竭慮, 終究還是未得其解就已賓天。
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這西羌闕王此次進京,必然是不能同他生出齟齬來。
新帝根基未穩是其一,武將缺乏是其二,獨孤珣此人心性陰鷙是其三。
沈琅懷在金鑾殿設宴, 為這位西羌闕王接風洗塵。
此番宮宴, 眾臣都不願意帶著自家家眷, 就是因為之前就早有傳聞, 那位闕王想求娶一位中原王妃。
西羌之地地處偏僻, 況且曆來遠嫁和親的世家女大多無善終, 當然, 也有些貪求權勢的, 想著若是女兒前去和親,新帝感於忠義,多少會照拂家中子弟一二。
官宦家中女眷尚且退避一二,但是未嫁的皇室女,卻是避無可避。
若是不去,多少會讓西羌的那位小闕王覺得求和之心不誠,借此發難也並無可能。
雲英未嫁的公主母族紛紛為自家女兒相看婚事,隻是獨孤珣此行匆忙,一時之間哪裏找得到合適的人選。
也隻能祈求那位西羌的闕王,並無意於自己女兒了。
早前就聽聞獨孤珣初入盛京之時,就縱馬過街巷,罔顧人命,本人更是弑父殺兄,踏著無數人的血登上王位,這麽一個狠毒陰鷙的人,怎麽想著都不是什麽良配。
驛館內此時點著沉香,嫋嫋白煙散在空氣之中,轉眼就消弭得毫無痕跡。
旁邊立著的魁梧武將揮了揮,道:“中原燃的這種娘們用的玩意兒,實在是讓人覺得胸悶氣短,這樣的精致日子,也隻有這麽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麵上還要敷粉的世家子喜歡。怪不得武力薄弱,對我西羌又懼又怕,全都是些像個娘們的玩意兒!”
獨孤珣手上拿著一把銳利的短刃,此刻正在拋著玩,聞言,麵上也並無任何表情。
獨孤珣此行並未帶多少人手,使臣一眾不過數十人,他用手指夾住刃身,轉而問到身邊的人道:“之前那個人,可查到是誰家的姑娘?”
被問到的隱衛沉聲回道:“回稟王上,已查明身份,是中原先帝之女,九公主沈初姒。”
獨孤珣聞言,興味地將自己手上的短刃在手中轉了轉,“還是個公主?”
他似乎是覺得來了幾分興趣,“你說,那位九公主知曉了我的身份,與我又有嫌隙,到時候還敢不敢出現在宮宴之上?”
隱衛不敢妄言,隻是躬身站在原地,“屬下愚鈍。”
獨孤珣撥開煙霧,“若是不敢來,嘖……若是敢來,我倒是很好奇之前在我麵前這般大膽的人,到時候在中原皇帝麵前,又是什麽樣的膽色。”
他笑了笑,“本來此行,原本隻想看看這位中原新帝,想看看這中原江山,到底坐著舒不舒服,現在想想,若是……順便帶回去一個王妃,也並不是全然不可。”
“王上,”旁邊的人拱手,“此女乃是二嫁之身,而且還是個孤女,想來現在那位中原新帝隻覺得此女應當是最好的人選了,隻怕是巴不得甩掉這個包袱還來不及,這麽點兒籌碼換得邊境無虞,就算這個皇帝是個傻子,都應當知曉怎麽選。”
獨孤珣喟歎一聲,“這般順利,那還當真是有點兒……遺憾呢。”
“那王上,倘若,那新帝當真不允呢?”
獨孤珣手上拿著的薄刃微微一頓,他並未言語,隻是輕輕挑眉一笑。
*
自從沈初姒遇到那位小闕王以後,蒲雙和梨釉兩人就一直心中惴惴,明眼人都瞧得出來,若是當真要和親,那麽九公主就是最好的人選,家中既無母族牽連,又被新帝不喜。
丟掉一個不被人喜的公主,又是真正的金枝玉葉,給足了西羌顏麵,生得又出挑,雖然是二嫁身,但是西羌之地從來不重貞潔,想來那位闕王也生不出什麽反對的意見。
在旁人眼裏,簡直就是再劃算不過的交易。
沈初姒和那小闕王初次見麵就生了齟齬,若是那小闕王不願倒是也還好,若是也生了磋磨殿下的意思,那麽此事怎麽想,對於旁人來說都是件好事。
現在的宮闕之中,還能有誰能為殿下謀算一二。
連帶著雪球似乎都察覺到了近來的氣氛不對,也乖巧了許多,未曾往外偷跑了。
一直到了宮宴當晚,蒲雙替沈初姒梳妝之時,想著那日沈初姒撞見獨孤珣時的場景,還是忍不住將手中的篦子停了下來,輕聲道:“殿下……不若今日還是稱病不去吧,您與那小闕王初次見麵就是那番場景,若是那闕王心生恨意,借此機會報複也並不是不無可能。”
梨釉原本正在整理妝奩,聽到這話,也連連點頭。
之前就一直有傳言,那位小闕王就是為了和親之事而來,若是選中的人是沈初姒,那麽屆時整個朝中都當無人替她出頭。
等出了鄴朝境內,即便是沈初姒再如何受到欺淩,又有何人能來相助。
“我知曉。”沈初姒眼睫垂下,“隻是今日這宴席,官宦家中女可以不去,但是皇室未嫁女必須得去,不然就是給了西羌一個正大光明的借口。”
她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梳妝吧。”
蒲雙所言,沈初姒自然是知曉的。
她回想起獨孤珣那時看著自己的神情,想著別人口中的這位西羌新主,輕輕皺了皺眉。
西羌此行前來盛京,當真隻是為了求和?
若是當真為了求和,怎麽又會縱容車夫在街巷之中橫行,能有蟄伏十幾年的人,怎麽會不知道此行應當以禮相待,即便是他當真從前在西羌境內這般行事,也不可能蠢笨到連收斂都不會。
恐怕,是在試探底線。
又或者是,知曉此行,沈琅懷根基未穩,必然不敢對西羌出手,有恃無恐罷了。
這麽一個人,想要查探到沈初姒的身份,易如反掌,又或者說,旁的皇室女可以不去,但是她,必須得去。
不然這借口就當真是送到了獨孤珣的嘴邊。
他若是借機發難,沈初姒才會當真成為眾矢之的。
況且,該來的,躲也躲不了。
沈初姒將自己手上的鐲子撥弄了一下,沈兆在時,西羌就一直都是心頭大患,他一直帶著這個遺憾故去,朝中因著主戰還是主和爭吵不休,因著西羌兵強體壯,鎮守西邊的將軍早已年老,所以主和黨從來都是穩占上風。
現在西羌新主獨孤珣又是這樣難得一見的英才,恐怕不少主戰黨會倒戈。
和親,確實也是明智之舉。
畢竟仁義在先,隻要能夠多一點時間,即便是獨孤珣當真是發難,也能夠時間應對一二。
仁至義盡,盡力所為,若是當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麵,也不至於被人唾罵。
“若是先帝現在還在,”蒲雙輕聲歎了一口氣,“哪裏會讓殿下受到這樣的委屈。”
沈初姒看著麵前的銅鏡,“既往之事,多說無益。況且……我也不能讓父皇庇佑我一輩子。若今日當真是我的話——”
她的話再這裏頓住,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澄澈的瞳仁被眼睫擋著,落下一片陰翳。
和親人選是她的話,應當是朝中無數人做夢都想的好事。
心安理得,理所應當。
*
今日的宮闕燈光繁盛,往來宮婢絡繹,具是低眉不語,腳步極快。
皇室宗親女今日都得盡數出席,即便是長公主所出的夏雲瑤,今日也不得不前來。
夏雲瑤用帕子在鼻前略微揮了揮,皺了皺眉頭,“娘親,你分明知曉今日這宴會不是什麽好宴會,為何我今日也得來?”
遠陽伯夫人用團扇敲了一下夏雲瑤的頭,“愚笨,這一月的禁足你還沒有想清楚,你今日不來,就是落人口實,而且你也莫怕,你今日妝容衣著,都不出彩,那闕王未必能注意到你。”
“況且——”
遠陽伯夫人說到這裏,略微拉長了聲線。
夏雲瑤拉了拉遠陽伯夫人的袖子,“娘親莫要賣關子,快些說與我聽。”
遠陽伯夫人笑了一聲,“我之前得到消息,你可知曉那位闕王進京的時候,因著縱馬過街巷,卻被一個姑娘家攔下,連帶著那闕王的車夫都去了衙門一趟?”
“這我自是知曉的,”夏雲瑤頓了頓,“難道娘親知曉那個姑娘家是誰?”
遠陽伯夫人嘖了一聲,“之前我還寬慰你,日後前去和親的人,說不得就是那位九公主殿下,現下你可以放心,當日那人,就是那位公主殿下,這下,當真是眾望所歸了,之前聖上為了這九公主出頭,想來就是為了這麽件事,想著出嫁西羌,想讓她體麵些。”
“這事沒有多少人知曉,還是當日府上有個仆婦,之前去親王府幫手,見到九公主,也恰好看到了這麽一件事。”
夏雲瑤擔憂地問道:“這麽大的事情,那若是她今日不敢來怎麽辦?”
“不敢來?”遠陽伯夫人臉上帶著篤定的笑意,“今日全部宗室女都要來,誰不來,誰就是不忠不孝,毀壞西羌和睦之好的罪人!更何況,若是不來,豈不是更為顯眼些,一眼就知曉是誰了。那位闕王,恐怕是更為惱怒些才對。”
夏雲瑤聞言,臉上的笑意幾乎是遮掩不住,此事天時地利人和,即便是那沈初姒再如何不願,天下蒼生在前,江山社稷在旁,隻要那位闕王想,無論如何都是躲不了的。
……
沈初姒在步入金鑾殿之前,看到了倚在樹旁的謝容玨。
他似乎是在等人,看到沈初姒靠近,出挑的眼睫抬起,就這麽飄飄搖搖地落在她的身上。
春日宴不過才過去一兩日,沈初姒之前話也和他說清楚了,甚至那些絹花,沈初姒也並未帶出來。
而現在謝容玨就這麽抬眼看著她,並未開口說話。
原本的風流氣消斂,殿中映出來的光照在他耳邊墜著的那顆小珠子上,顯出耀眼的光芒。
沈初姒抬步從他身邊經過。
殿內,沈琅懷正坐在主座之上,看到沈初姒進來,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因著沈琅懷並未立後,所以現在坐在他身邊的人,正是太後李氏。
沈初姒匆匆掠過了在場的女眷,果然,李氏未出嫁的姑娘,今日都未曾赴宴,官宦家中的女兒來的也甚是少,來的幾位,具是麵色惴惴,談不上是多好。
隻是這位印象中茹毛飲血的闕王,確實比朝中大多數人想的,要出眾得多。
這樣的相貌,即便說是京中的少年郎君,自然也是有人信,隻是相比於中原人,他的瞳色要更為淺淡一些,輪廓也要更為突出一點。
眼窩深邃,看人的時候,總覺得帶著一點兒陰鷙的味道。
在場的宗室女具是麵色慘白,大概是當真怕被這位闕王選中,從此遠離故土,日後成為無人可依,隨時成為棄子的西羌王妃。
一直看到沈初姒進來,有些人麵色才略微好些。
這位九公主殿下,先前受盡先帝寵愛,即便是和離,也是被先帝留了退路,這樣的備受榮寵,就算是為仁為義,前去和親都是最合適不過的。
更何況,生得這般出眾,就算是被那位闕王看中,也是理所當然。
之前在路上遇到的那個人,果然就是獨孤珣,他原本手上正在轉著玉箸,看到沈初姒款款走進之時,麵上帶著興味的笑意。
獨孤珣也是當真沒有想到,這位九公主殿下,今日居然當真敢前來這裏。
原本想好的發難詞,反而都派不上用場了。
這麽想著實在是有點兒可惜啊。
獨孤珣自沈初姒一進來就一直盯著看的場景,自然是被不少人看在眼裏,原本提著一口氣的人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
食色果然是本性,這沈琅懷可不是先帝,若是這位闕王當真看中,他可不會護著九公主。
獨孤珣的目光從未離開,卻突然,沈初姒的身邊出現了一道絳紅色身影,擋住了他的視線。
沈初姒朝著身邊望去,是……謝容玨。
之前的絹花一事,畢竟隻是貴女之間有所傳言,今日在場的眾人看到這麽一幕,其實多少都有點兒想不明白,畢竟這九公主和世子才和離沒有多久,怎麽今日瞧著——
這實在是有點兒讓人捉摸不透。
沈琅懷在上,眾人就算是心中多少有點兒疑惑,麵上也不敢表露分毫,就隻是心中暗暗思忖。
夏雲瑤坐在席上,看到此情此景,指尖陷入了掌心。
謝容玨這人,生來薄情,何曾多管過別人的閑事,更何況這還是他從前之妻,旁人生怕沾染分毫,瓜田李下,避著還來不及,可是他現在袒護的模樣,卻又並未避諱分毫。
多半就是舊情未了。
沈琅懷垂著眼睛看著殿中的情形,看不出到底是什麽情緒,反倒是坐在一旁的太後,皺了皺眉頭。
剛剛那西羌闕王對沈初姒,多半就是有點兒興趣,既是如此,也算是解了她的心中大患。
卻沒想到,謝容玨現在走出來擋了路。
李氏笑著道:“沒想到鎮國公家的這個孩子,即便是和小九和離,現在也還是這樣體貼備至,也好,之前是結親,又不是結仇,現在這樣,也是情分。”
謝容玨抬眼,看了一眼太後,語氣毫無波瀾,“太後過譽。”
他一路護著沈初姒走到席間,因著身量極高,所以直接將那獨孤珣的視線隔斷。
林霽坐在自己席間,手被坐在一旁的林太傅用力握住。
現在的這般形勢,自然不是一個臣子可以置喙的時候,林太傅此舉,就是在示意他不可輕舉妄動。
沈初姒落座以後,太後李氏才笑著朝獨孤珣介紹道:“剛剛那位落座的,就是先帝盛寵的小九,小九賢良淑德,容貌出挑,偏偏雲英未嫁,哀家身為母後,也算是為小九的婚事愁白了頭發。”
落了座,便再無什麽可以阻擋獨孤珣的視線,他順著李氏所指的方向看去,視線在沈初姒身上落定。
“如太後所言,”獨孤珣笑了笑,“果然是個賢良淑德,容貌出挑的好姑娘。”
謝容玨手上的銅板在手上把玩了兩下,在聽到這句話以後,原本應該落在手心的銅板,卻不知為何,碎成了兩瓣。
太後聽到獨孤珣所言,笑得更為誠心,手整理了一下裙擺,“哀家之前就聽聞,這西羌的闕王英武不凡,是當世豪傑,也是真心想與中原地和睦共處,早前也有傳言說,闕王此行,是想著娶一位中原的王妃,以示兩族天長地久。不知……”
她看了看----/依一y?華/沈初姒,轉而又看向了獨孤珣,“現在闕王,可當真是有這般想法?”
獨孤珣略微挑了挑眉,“傳言自然是,不虛。”
太後聽聞獨孤珣這樣所言,順著問道:“共結秦晉之好,自然同舟共濟,這樣的福祉安康,必然是好事。闕王金尊玉貴,在場的女眷也都是皇家宗室女,身份上也堪配闕王。所以,不知闕王現在可有中意的人選?”
獨孤珣的視線先是看向了夏雲瑤,看得夏雲瑤猛地一顫,咬住下唇,不敢與之對視。
他的視線並未再夏雲瑤身上停留多久,轉而就轉到了旁邊的官宦女身上,每一個與他對視的人,都是麵色惶惶,冷汗泠泠。
這位闕王就算是長得並不是傳言中那般茹毛飲血,但是他到底是如何登上闕王之位的,眾人哪有不知曉的。
更何況,現在鄴朝和西羌,還不知道能和平多少年,到時候一旦開戰,首先被處死的,就是中原嫁過去的皇室宗親。
獨孤珣一個接一個地看過去,興味十足,卻並未久留,最後,則是落在了沈初姒的身上。
他的瞳色是淺褐色的,看著人的時候,凜冽的壓迫感就隨之而來。
他將之前一直在手上轉著的玉箸放在桌案上,輕輕笑了笑。
“我想求娶的,”獨孤珣對上坐在沈初姒身邊的謝容玨視線,“正是剛剛太後所說的,九公主殿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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