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白和霍水第二次見麵是在學校外麵,那天又有人說霍水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霍水紅著眼睛衝上去就和他們撕打起來,但是對方人數太多。霍水傷到了他們好幾個,自己也掛了不輕的彩。
就在他們還想衝上去繼續打霍水的時候,藍白擋在了他的麵前。
輕描淡寫的說道:“我剛剛看到教務主任正往這邊來,再過一分鍾怕是要到了。”
那時候的小屁孩和現在沒法比,一個個見到老師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更別說教導主任了,一瞬間作鳥獸散,沒過幾秒就沒影兒了。
等了好幾分鍾,也沒見有人過來,霍水疑惑的看向藍白。
藍白對著他聳聳肩:“我剛才確實看到了,不過也有可能落了東西,回去拿了。”
霍水:“……”
休息了好一會兒,霍水才慢慢坐起,然後緩緩轉動著身體,想要爬起來。
突然一雙白皙修長的手伸到了他的麵前,霍水抬起頭,藍白麵無表情的臉映入了眼簾。
霍水又低下頭,垂下眼臉,手握成拳,掙紮了片刻才慢慢伸出自己髒兮兮的手,握住了藍白的手。
後來,藍白把霍水帶回了家,那是霍水第一次去藍白家裏,卻意外的看到了和自己家裏類似的場景,隻是藍白還有一個溫柔的奶奶,而他隻有爺爺。
藍爺爺和霍爺爺是多年的好友,兩人常約著一起釣魚,下棋,都知道對方有一個和自己家差不多大的孫子,也想著介紹他們認識。
奈何一個常年窩在家裏看書不願出去,一個永遠都像泥猴子,天黑了才歸家,這才一直沒有見過麵。不過,本來八杆子打不著的兩人,也能意外的相識,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緣分吧。
那天,藍爺爺給霍爺爺打了電話,霍水住在了藍白家,本來霍水並不樂意,不過藍白一句“你想讓霍爺爺看到你這張臉?”成功的讓他選擇了閉嘴,也就是從那一刻起,成就了兩人日後的定位。
那以後,霍水還是那個山大王霍水,隻是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一點一點改變著什麽。除此之外,還多了一個撩撥藍白的愛好,隻可惜每次都铩羽而歸,從沒例外。
想起與藍白的那些過往,霍水原本沉重的心情輕鬆了許多,嘴唇也不再抿緊,反而稍稍翹起一個細小的弧度。
“藍白,我們認識是不是二十年了?”
藍白想都沒想的回道:“再過一個月,就整二十一年了。”
霍水突然咧嘴笑了:“你的記性還是那麽好。”
藍白卻是嚴肅的看著他,沉聲問道:“所以,為什麽和霍爺爺慢慢疏遠了。”
霍水終究還是沒能避開這個話題。
藍白並不是一個樂於打探別人內心世界的人,但是霍水不同,正如他們都記得的,他們認識快二十一年了,人生一大半的時光都彼此陪伴著度過。在藍白的心裏,霍水的地位並不會比父母低,他更不願看到自己的好友在泥淖中深陷,無法自拔。
突來的問詢,霍水根本沒有準備好措辭,說得斷斷續續,磕磕絆絆。
“從很小的時候起,每次我回家,爺爺總是會站在門口等我。隻要看到爺爺在,我就很開心,常常飛奔著撲過去。爺爺總是能穩穩的接住我,然後駕著我的胳膊在空中飛好幾圈。”
“雖然家裏隻有我和爺爺,但是我從來也沒覺得冷清和孤單。”
“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爺爺依然會站在門口等我,隻是接住我的時候不再那麽穩健,總會稍稍往後退,先是一步,再是兩三步。雖然他總是小心的掩飾,可是我怎麽會注意不到呢?”
“漸漸的我終於意識到,我在長大,而爺爺在老去。”
“後來,我不再會撲到爺爺懷裏,我還記得第一次沒有像往常一樣撲過去的時候,爺爺僵硬的手臂,還有僵硬在臉上的笑容,然後默默收起手臂,轉而輕柔的摸摸我的腦袋,笑容依然慈愛,隻是摻了點不同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那點不同的情緒叫落寞。”
“又過了幾年,爺爺也不再會揉我的腦袋,改成輕拍我的肩膀。那一天我仔細的看了爺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爺爺的臉上皺紋越發深了,頭發終於花白,原本硬挺的身體也拄起了拐杖。”
之後是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霍水把臉埋在他寬大的手掌裏,藍白瞧不見他的神色。
恍然間,霍水帶著哽咽的聲音從手掌間悶悶的傳出:“藍白,我害怕。”
“好長時間我都不敢再看爺爺的臉,我怕在他的臉上看到繼續老去的痕跡。”
“我總想著,如果我不看,是不是可以假裝爺爺還很年輕,爺爺不會老去,也不會離我而去。”
“藍白,我是不是很蠢,很懦弱。”
藍白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揉揉他的腦袋,霍水身體微微僵硬,好一會兒才慢慢放鬆。
隔了許久,哽咽的聲音又響起:“藍白,在這世上,我隻有他一個親人了。”
藍白什麽都沒說,他不知道他能說什麽。
常人總是會安慰,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常態,每個人既然出生,總有一天會死去,時間會讓還活著的人淡忘一切。
可是當你真正麵對自己的親人離去時,所有的安慰都成了諷刺。我當然知道人總有一死,但是我希望在他的身上可以慢點到來。
慢點,再慢點!
可以讓他看到我成家,看到我生命的延續,然後我再陪著他一起老去。
可是,如果人生事事都能如願,那就不是人生了。沒有酸甜苦辣的人生,如何算是完整的人生?
最終藍白開口,聲音輕緩:“曾經有人與我說過,這世間的一切都有因果,每個人帶著前因來到這世間,成為親人,成為朋友,成為愛人,這些都是因緣際會。親人陪伴一陣,朋友陪伴一路,愛人陪伴一生,但不管是哪一種緣分,都有用盡的時候,那之後,一個人也要好好走。”
“霍水,人生在世,有相聚,有分離。所以,在分離之前,一定要好好告別。說想說的話,然後好好擁抱。我最遺憾的是,欠他們一個完好的告別。”
霍水能聽懂藍白的話,歪頭,瞪著通紅的眼睛看著他:“你走出來了?”
作為藍白的竹馬,霍水清楚的知道藍爺爺藍奶奶的離去是藍白心裏一道難以愈合的溝壑。平日隻能故意無視,根本無法觸碰。
藍白點頭:“所以,以後有時間多回去陪陪霍爺爺吧。”
不要等到失去的時候,再後悔沒有好好利用這難得的時光。
“我想,霍爺爺並不是真的急著抱曾孫。你會有這樣的害怕,他又怎麽會沒有呢?你擔心他的離去剩你一人,他當然也會不舍他的離去留你一人。所以,才想著,至少在他還在的時候能夠看到有人能陪伴你的餘生。”
藍白想,他能夠遇到言卿卿,霍水也一定會遇到屬於他的卿卿。
飛機上的兩兄弟沉默著交心,另一邊霍家老宅裏的霍老爺子也在和手裏早已泛黃的相片交心。
“老婆子,一轉眼咱們孫子都長這麽大了,他很聰明,很伶俐,很懂事,也很像你。”
霍爺爺看著舊相片上的女人,難得眉眼溫柔。
“我現在的身體越發不如從前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去那邊找你了,這麽久才去那邊找你,你不會怪我吧?”
“如今,藍老頭都故去十年了,我真是沒有想到,當初那個嬌嬌的小姑娘,就這麽大膽的隨藍老頭走了。也不知道你有沒有見到他們,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怪我沒有早點去找你。”
“我也想過去找你,可是我不能,藍家小子還有他的父母,盡管不在身邊,可是咱們家阿水就隻有我了。老婆子,我知道你一定會支持我的。”
“再等等,很快我們就能見麵了。”
霍爺爺自十年前藍爺爺去世以後,就越發沉默了,長時間的坐在書桌前不發一語,並且以可見的速度逐漸衰老。
參加葬禮那一天,霍爺爺看著藍爺爺的黑白照片,許久。
最終歎息:“老夥計,沒想到你走在了我的前頭。”
霍爺爺也看到了木訥的藍奶奶,想說些節哀順變的話,可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隻是沒想到,那一見,之後又是一場永別。
如今他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霍爺爺並不是一個懼怕死亡的人,他是軍人,槍林彈雨裏走過,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隻是想到霍水,再堅硬的心,也柔軟下來,他舍不得霍水,更舍不得留他一個人。
霍爺爺有過幾個孩子,都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離去了,霍水的父親是他最小的兒子,卻也逃不過早殤的命運。
有時候霍爺爺會想,也許這就是上天的報應,戰爭年代,取了太多人的性命,不管那些人是不是該死,卻不該由他來取人性命,這才有了現在鰥寡的結果。
霍水是他老霍家唯一一根獨苗了。他怎麽忍心,又怎麽舍得,留他一個人。
後來,很多年以後,一次偶然,藍白跟言卿卿提起霍爺爺,自從霍奶奶過世以後就沒有再娶。
言卿卿恍然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個士兵的日記扉頁上寫著:第一不可忘國憂,第二不可負卿卿。
那個年代的人,不管是男性還是女性,好像都比懂得愛情更懂得從一而終。